崔立

張山殺狗

在鄉(xiāng)下，張山殺狗是出了名的。

張山殺狗也很簡單，先逗狗，和狗混熟了，然后趁狗不注意，用早已打好死結的繩子，套在狗的脖頸里，然后將狗吊在一棵粗壯的樹上，生生地將它給吊死。

都說，殺生這事，不祥啊。

張山不信這個。張山說，只要有錢，怕這做啥！那幾年，因為殺狗，張山沒少賺錢，每每數(shù)著一張張火紅的百元大鈔，張山就莫名地興奮。

不過，也怪哦，張山也二十三四了，愣是沒女人能看上他。農村的男人女人，結婚都早。張山不急。張山的老爹老媽倒是真急了，催促著說，你就不能上點心找個媳婦成個家啊。張山說，爸媽，你們急啥呢，我這不也就二十來歲嘛。張山的爹說，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你都已經叫我爹了。張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說，好，好，我結婚還不行嗎？

說找還真找了，張山托人給自己介紹了幾個女人。開始，女人們聽說張山有錢，還真動了心?？稍僖宦?，說張山是殺狗的，就開始打起退堂鼓，都說，殺狗的不吉利。自然，一個又一個地都吹了。張山也不急，繼續(xù)托人找，終于找到一個女人，挺溫順的。女人說，我們談可以，但你要答應我，以后就不要殺狗了。張山心頭一沉，想了想，就點點頭。

還別說，張山真還沒再殺狗。張山和女人談得也很順利，很快就結了婚，并且有了孩子。

一天，張山的朋友劉勇跑了來，說是有事請他幫忙。張山在房間正陪著女人，問，什么事？劉勇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張山就對女人說，我出去一下。女人捂著鼓起的肚子，點點頭，說，好。

張山跟著劉勇去了他的住處。到了那里，張山說，什么事？劉勇說，兄弟，幫我殺一條狗吧。張山搖頭，說，不行不行，我答應過老婆，不再殺狗了。劉勇給張山點了根煙，又給自己點了一根。劉勇吸了一口，吐出了一個煙圈。劉勇說，兄弟，是這樣，這次吧是一個老板，他家的周圍不知怎地來了條野狗，時時地叫喚，擾他不能安歇。所以他出了大價錢。我看過那狗，那體形那身板，我一個人弄不下來……劉勇又說，兄弟啊，哥這么多年沒求過你，這是第一次求你，我要拿了錢，一定分你一半，你看弟妹生孩子，也要買營養(yǎng)品不是……

張山被劉勇一通勸說，還真有些動了心。自從和女人認識到結婚，這一兩年，張山沒再殺過狗，手還真還有些癢癢了。

張山說，行，這次我可以幫你，但沒有下一次了，好嗎？

劉勇就笑了，說，行行，一定沒下回了。

劉勇帶著張山一起去了那里。一條看上去挺兇猛的野狗，正在門口的大路上走來走去。劉勇說，就是這狗。張山點點頭，說，這狗，一個人弄還真夠戧的。劉勇先是扔出去幾塊準備好的肉，那狗聞到肉味，忙跑了過去，三口兩口就吃完了。嘗到了甜頭，那狗開始朝著劉勇叫喚開了。劉勇笑笑，又掏出了幾塊肉，這次狗不再像剛才那樣急吼吼的了，先是看了劉勇一眼，然后才低下頭開始吃那肉。劉勇看到這，忙朝張山使眼色。說時遲那時快，張山一個箭步跑了上去，把打好死結的繩索猛地往狗脖子里一套，就著旁側一棵粗壯的樹，把狗給吊了起來。狗顫抖著，叫喚著，朝著張山，似乎和以往吊著的狗的表情有所不同。

張山細細看著那狗，就看到了它隆起的肚子。不好，這不會是條懷著狗崽的狗吧？張山心頭一緊，說，劉勇，不對啊，這狗懷著狗崽呢。劉勇也看到了，說，沒事，沒事，懷了就懷了吧。張山看到了那狗紅紅的眼，又說，不行，不行，咱把它放下來吧。劉勇瞪張山一眼，說，兄弟，你咋變得這么娘們了呢，吊都吊了，再放下來，弄不好狗緩過勁就要撲來咬我們了。張山苦笑，說，好吧，好吧。莫名地，張山閉上了眼睛。

從那天后，張山經常會做噩夢，夢見那只狗，紅著眼看自己。然后，張山醒來，總是滿頭大汗。

三個月后，張山的女人生孩子。難產，大人孩子都沒保住。

張山聽到消息，瞬間就瘋了！

老人與狗

男人老了，就成了老人。老伴走得早，老人孤寂，就經常給已經成家立業(yè)的唯一的兒子打電話。一次打電話，電話響了好幾下才被接起。老人說，兒子，是我，我想你了，你來看看我吧。兒子有一段日子沒去看老人了。電話那端，是兒子懶洋洋的聲音，說，爸，我知道了，我有時間一定會來看你的。話沒說上幾句，就掛了。老人聽著電話那端“嘀嘀嘀”的忙音，半天也沒放下聽筒。兒子說要來，卻一直沒見來。老人每天把門打開，開得大大的，盼著兒子能回來。但是沒有，好久好久，兒子都沒回來。

又一天，老人等兒子等得心慌，就又給他打了個電話。第一個，沒人接。在打第二個的時候，終于被接起了。老人說，兒子，是我，我想你了，你來看看我吧。電話那端是兒子不耐煩的聲音，說，爸，你煩不煩呢，我在上班呢，你知道的，我有時間就會去看你。話沒說完，又掛了。老人聽著電話中“嘀嘀嘀”的忙音，愣了好久。兒子說會來，還是一直沒見來。老人每天呆坐在窗口，窗口正對著小區(qū)的大門，若兒子從大門進來，能第一時間就看見。但是沒有，好久好久，都看不到兒子。

老人在家等不到兒子，很無聊。老人拄著拐棍就上了街，街上人來人往，喧鬧無比，但那些喧鬧都是別人的。老人在一個小弄堂里，看到了一條野狗，正被其他幾條野狗圍攻著。老人跑上前去，用手中的拐棍趕走了那幾條野狗。那條被欺負的野狗，很感激地看著老人。老人說，你好，你很孤單嗎？是的，我也很孤單。老人和狗說著話，又像是自言自語。狗似乎是聽懂了，眼睛直瞪瞪地看著老人。老人離開時，狗就跟在他的身后。老人走得快，狗也走得快，老人走得慢，狗也走得慢。狗跟著老人就到了家門口。老人把門開得很大，說，進來吧。狗很聽話地就進了屋。老人把狗領進了浴室，用溫水好好地給它洗了一遍。狗很聽話地蹲在那里，任老人給它搓洗，直到它被洗得干干凈凈的。

狗留在了家里。老人有了狗的陪伴，就不覺得孤單了，以前那么難耐的時間，也變得充實了許多。狗陪著老人一起吃，一起喝，一起說話，一起睡覺。安靜時，老人對著狗說話，狗就應和似的叫喚兩聲。老人還給狗取了個暖暖的名字——陽光。老人的腿腳不好，常常需要拿什么東西。老人就指著一個物件，喊，陽光，幫我拿一下。狗就跳上去，用嘴銜著，很小心地幫老人拿下來。老人又指著另一個物件，喊，陽光，幫我拿一下。狗又跳上去，用嘴銜著，又很小心地幫老人拿下來。老人就笑了，笑得很歡。老人摩挲著狗頭上柔順的毛，說，陽光啊陽光，還是你最聽我的話啊。有了狗的存在，老人幾乎已經忘卻了，他是還有一個兒子的。老人沒再給兒子打過電話，兒子也一直沒回來看過他。老人有時會想，兒子忙啊，是真的很忙嗎？忙到連回來看自己的時間都沒有？

那一天，老人病了。病得很重，連說話的氣力幾乎都沒有了。老人躺在床上，苦苦地將身子撐起來，給兒子打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好久好久，像是有幾個世紀一樣漫長，終于被接起了。老人說，兒子，是我，我感覺難受，你能來看看我嗎？電話那端是兒子厭煩的聲音，說，爸，你就不能讓我清凈些嗎？我在忙著呢……不等老人說什么，電話又掛了。老人只覺得眼前一黑，連最后一絲的力氣都沒了?；腥婚g，老人看到了那狗，一直在那舔著自己，不時又叫喚幾聲。然后，老人就沒了知覺了。

老人醒來時，眼前完全是白晃晃的一片，是醫(yī)院的病房。老人看到隔壁的劉阿婆正站在那里，說，老李啊，多虧了你養(yǎng)的狗，若不是那狗把我們喚來，醫(yī)生說再晚一會，就沒你了。老人點點頭，直起身時，就看到那狗正蜷縮在一個角落，滿是真切地看自己。老人又環(huán)視了一下病房，他是想問，兒子來了嗎？話到嘴邊，老人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微微地，老人嘆了口氣。

兒子還是來了，是來參加老人的葬禮。葬禮后，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找到了他。男人說，你父親讓我向你交代下，他的遺產都不是給你的。老人的名下還有房子，按市場價，起碼值兩百萬。兒子流露出很驚異的表情，印象中，父親就他一個親人，不給他又能給誰呢。男人說，你的父親，把他的所有遺產，都給了那條狗。男人指了指邊上的狗。在葬禮的那幾天，狗自始至終，都守在老人的靈堂旁。

男人還說，老人的遺囑上寫著——養(yǎng)兒不如養(yǎng)狗，那還不如給狗吧。

兒子一張臉，猛地就紅了。

劉四夢狗

劉四做夢都想成為一條狗。

在劉四家，他是完全沒有地位的，而狗就不同了，狗的地位是無比崇高的，像皇帝一樣，僅次于“太上皇”——老婆。

譬如劉四他們上街，狗總是走在最前面，老婆走在中間，而劉四，就像個隨從似的，灰溜溜地跟在最后。路上碰到相熟的人，總是先和狗打著招呼，喜芝，你好啊。喜芝是狗的名字，老婆給取的。狗就會很溫順地朝人點點頭，算是回應。又或者，是和老婆打著招呼，去遛狗啊。老婆點點頭，會說，是啊，今天天還挺不錯的。從來就沒人主動和劉四說話，像是沒看見他人一般。每每聽到別人說遛狗的說法，劉四心頭總覺得怪怪的，前面是條狗，中間是個人，那走在最后的自己是遛狗的人還是被人遛的狗呢？

再譬如進超市，老婆一準先跑到賣狗糧的貨柜處。那些袋裝的狗糧看起來還真挺誘人的，連狗都抵制不了誘惑，蹲在貨柜下一個勁地朝著那里叫。老婆就一臉的喜洋洋，說，喜芝，媽媽知道你是要吃的，對嗎？說完，老婆就很大方地拿了兩大袋狗糧往推車上放。劉四瞪大了眼，說，老婆，干嗎買這么多，這東西很貴的，買個小袋的就夠了。老婆說，瞧你個小氣樣。老婆根本不聽劉四的。接下去當然是買老婆的東西，那自然不在話下了。最后輪到劉四買酸奶，劉四拿了一長盒，大概有十小杯的樣兒，也不貴，價錢還不如半袋的狗糧。誰料，老婆瞥了一眼價格，二話沒說就拆開了那個長盒，從中拿了兩小杯。老婆說，狗兩袋，你兩杯，差不多。劉四看著，真想哭啊。

劉四晚上睡覺，就做起了夢。

劉四夢見自己真成了一條狗。老婆喊著自己的名字，喜芝，過來。劉四就蹦蹦跳跳地過去了，老婆從狗糧袋里挖出了一湯勺狗糧，劉四以為自己會拒絕，但竟然很高興，還叫喚了一下。一會，老婆又摸出一件給狗穿的毛衣，是老婆親手織的，喚了一聲，喜芝。劉四就蹦蹦跳跳地跑了過去，老婆很小心地給劉四穿上，還真合身呢。老婆給劉四穿的時候，那溫柔，那細致，劉四可是好久沒體驗到了。好像，對，好像是剛結婚的時候，老婆有過這樣……

然后劉四就醒了，醒來后的劉四覺得好滿足?？戳丝幢?，快到上班時間了，劉四洗臉刷牙，桌上擺著一碗稀粥，還有幾根蘿卜干，是老婆給他做的早餐。桌子底下，狗正歡喜地啃著骨頭，滿滿的一大盆，好豐富。

劉四看著，心里又不平衡了。

那一個晚上，劉四又做夢了。夢見自己又成了那條狗。老婆帶著自己去了鄉(xiāng)下，老婆在鄉(xiāng)下有許多的親戚朋友。劉四有幾次想陪老婆一起去，老婆都不肯帶他。那里的天是藍的，水是清澈的，連空氣都異常的清新。在吃飯的時候，老婆扔給劉四好多的骨頭，劉四以為自己是不會啃骨頭的，骨頭到了嘴邊，竟不自覺地用力咬了起來，別說，還真有味道。劉四明白了，自己真成狗了，當然狗愛吃的東西也就自然而然地習慣了。劉四還看到了桌子底下那條漂亮而又可愛的小母狗，劉四在看小母狗第一眼的時候，想到了一見鐘情那四個字……

接下來的夢，真的像是戀愛了。

趁著老婆不注意，劉四帶著小母狗一起走了出去。外面陽光燦爛，劉四和小母狗一前一后，在鄉(xiāng)村小路上悠閑地漫步，邊走邊用狗語說著話。劉四說的，當然是那些暖人心窩的情話了，直說得小母狗怦然心動，連一張粉嫩的狗臉都紅了。也不知走了多久，劉四突然覺得眼前一黑。清醒過來時，劉四的眼前就多了幾個男人，他們把自己和小母狗給抓了起來，并且綁得嚴嚴實實的。劉四聽到其中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好久沒吃到狗肉了，今天老子可以開開葷了。然后，劉四就聽到了小母狗的慘叫聲，再然后，一個男人拿著刀，刀上還沾著小母狗還未干透的血跡，朝著自己走來。劉四奮力掙扎著，但似乎無濟于事……

劉四是驚叫著醒的，醒過來的劉四滿頭大汗。老婆也醒了，是被劉四的驚叫聲吵醒的。老婆瞪了劉四一眼，很不滿地說，半夜三更地瞎叫什么。劉四張張嘴，猛地就叫出了聲——

汪汪。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