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快車謀殺案》國內(nèi)公映過1974年英國拍攝的版本。這一版在阿加莎的壓力之下,非常忠實于原著,很多人接觸它遠早于小說本身。原本以為一部偵探劇的成功也不過如此:結(jié)果早已得知,人們還能有滋有味地看完全片。一個死者,一車廂殺人犯,這個偉大的構(gòu)想至今讓人心折,我懷疑馮小剛那個忍痛放棄的版本——《天下無賊》劇本里的一火車賊,也是受了這部小說的影響,但我還是意外了。英國ITV電視臺2010年發(fā)行的《東方快車謀殺案》的電視版本,實在太驚艷,這是成功得需要向?qū)а軵hilip Martin、編劇Stewart Harcourt和演員David Suchet脫帽和鼓掌的改編。
阿加莎筆下的波洛有教養(yǎng),有潔癖,當(dāng)然,他也很自戀,有智商優(yōu)越感。他在戲中極少高聲說話,像下等人一樣叫嚷對他而言是極不光彩的。但在這部戲中,波洛卻表現(xiàn)得像莎士比亞的波洛,他憤怒、咆哮,猶如困獸。
12個人自行組成的審判團和行刑隊,從各地追撲而來,罪惡昭彰的混蛋,未能躲過這一場精致的絞殺。他們互相掩護,給出假線索,做出看似合理的推測,努力把波洛引入歧途。劇里的波洛是陰郁的,他坐在車廂里,仿佛喃喃自語,一點點道出事情的真相,又以他人無法回避的追問,打消掉他們掩飾的徒勞。波洛揭開謎底,卻越來越憤怒,不是因為眾人否認殺人的事實,而是大家承認之后覺得自己無罪。
阿姆斯特朗一家被卡塞蒂毀了,一家四口,加上一個被冤枉的女仆,五條命應(yīng)該歸因于邪惡的罪犯——貪婪無恥的卡塞蒂。即使作為一個罪人,卡塞蒂也沒有哪怕是一丁點兒盜亦有道而可能得到的憐憫。他是徹頭徹尾的畜生,通過操縱法庭逃脫了責(zé)罰,帶著贖金,遠走高飛。
那個由高貴的、正派的和體面的人們臨時組成的行刑隊的理由是:我們都期待法律的公正,但是法律不作為,我們有權(quán)自己討還公道。波洛被深深激怒了,他喊道:“你們這么做和街上的惡棍有什么兩樣?他們的審判團和行刑隊也一樣都是自我任命的。”
“法治必須堅守!”波洛咆哮道,“如果法律失效了,你們應(yīng)該去維護并完善它,因為如果法律被破壞了,還有什么能保護人民?”
一個尖利的聲音打斷他:“還有比法律更高的審判存在……”
波洛知道她說的什么:“那就應(yīng)該讓上帝來裁決,而不是你!”
同樣是殺人,是否有有罪的殺人跟合理的殺人的區(qū)別,波洛的看法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否認超出法律之外的替天行道。法律的缺失,應(yīng)該讓制度性的修補發(fā)揮作用,而哪怕有一絲縫隙允許在法律之外殺掉一個該死的罪犯,都破壞了最根本的正義。
這讓我想起另一場著名的真實兇殺案——1793年法國狂熱的雅各賓派頭目馬拉刺殺案。刺殺他的科黛從頭到尾沒有顯露出任何悔意:“我殺死了一個人,但拯救了千萬個人?!笨器毂慌刑幩佬?,她的頭顱被斬下。一年以后,雅各賓派暴政被推翻。
東方快車上的殺人者和科黛有一個根本的相似:認為可以超出法律之外,親手懲治兇手。
在阿加莎小說的結(jié)尾,波洛是輕松的,他給出了兩個結(jié)論,一個是需要彌補一點技術(shù)細節(jié)的高明的謊言,一個是由12人組成的行刑隊殺人的真相。大家默契地各自領(lǐng)走了任務(wù),波洛說:“由于結(jié)論都已經(jīng)擺在你們面前,我可以榮幸地告退了?!蹦闵踔量梢韵胂螅逦⑽Ⅻc了一下他的鴨蛋腦袋,帶著高智商者的勝利和社會賢達的道德優(yōu)越感優(yōu)雅地離開,他沒有任何的內(nèi)心斗爭和愧疚。
跟電視相比,我必須承認,原著小說的結(jié)尾輕飄些。
新劇里的波洛穿過人群,走向警察,所有殺人者都忐忑地看著他,他們不敢指望波洛放他們一馬,但又多少心存僥幸。波洛拿出了一顆紐扣,跟警察對著一件列車員制服指指點點,這是那個謊言的關(guān)鍵道具。
波洛交代完,向前走去。他的眼里盈滿淚水,失魂落魄,你知道某一個波洛已經(jīng)死了。他的信仰被自己打得粉碎,在此之后,你很難想象他還能如同以往一樣繼續(xù)探案。以這一集作為全劇的結(jié)尾,最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