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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友

      2013-05-14 14:55:20聶鑫森
      小小說月刊 2013年9期
      關鍵詞:詠史詩書友藏書

      聶鑫森

      無論是見面交談,還是打電話問候,他們都稱對方為“書友”。兩人都喜歡讀書、藏書,還著書立說。

      叫舒予的五十有一,是潭城社科院古典文學研究所的研究員。中等個子,稍胖,面白無須,走路不急不慢,性子好得出奇。

      叫殳役的和他同年,是湘江大學中文系的“博導”,教的是古典文獻的???。也是中等個,精干單瘦,下巴蓄著短須,卻粗喉嚨大嗓子,很容易激動。

      同居一城,又有相同的喜好,所以數(shù)年來交誼彌重。就藏書而言,他們都有相當?shù)囊?guī)模,當然是新版書多。但也各有不少鎮(zhèn)庫之寶──古版線裝書,都輕易不肯示人。

      舒予的藏書印,是小巧的長圓形,刻著陽文“曾在舒予處”五字。殳役的藏書印,是刻著“書役”的兩字白文小印,意思是他不過是書的仆役。每有機會相聚,他們除了談書,不肯涉及另外的話題。

      他們原本和善的關系,忽然緊張起來。中秋節(jié)之夜,市里發(fā)請柬,請一些學術界的大腕,在雨湖公園的湖心島小酌賞月。舒予和殳役特意互邀,坐在同一張桌子邊。桌上擺著月餅及幾個佐酒的冷盤,白酒是“茅臺”,紅酒是山東青島的葡萄干紅。

      皓月當空,湖光耀金,秋風送爽,水氣氳氤。他們喝著酒,談著書的話題,酒力漸漸在全身流轉開來。舒予說:“‘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我忘了是誰的詩了?”

      殳役快言快語:“你是考我。出自三國時曹植的《七哀》?!罩杏噍x,攬之不盈手呢?”

      “出自晉人陸機《擬明月何皎皎》?!谓┰?,水影若浮天?”舒予緩緩道。

      “出自南朝人蕭繹《望江中月影詩》?!吕淠镆?,山寒落夏霜?快說!”

      “不是出自隋代薛道衡《奉和月夜聽軍樂應招詩》么?”

      ……

      他們問答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酒也頻頻下喉,誰也不肯輸給誰。同桌的友人說:“博覽而強記,你們是平分秋色?!眱扇斯笮Α?/p>

      殳役問:“書友,你此生訪書可有憾事?”

      舒予說:“有啊。家傳《經(jīng)進周曇詠史詩》,為唐代周曇所著,是進奉給皇上的,共有七言絕句二百零三首,每首題下注出大意,詩下引史事,而間雜己意加以論評,謂之‘講話,此為當時一種體式。有宋刻三卷本傳世,我家只一卷和二卷,缺第三卷。我父親生前搜尋未果,我又找了多年,仍然無法補齊?!?/p>

      殳役酒興正酣,說:“我家卻有第三卷,紙張精美,是福建刻印的,應為宋之佳本……”說了一半,他忙剎住話,猛猛地喝了一口酒。

      舒予的嘴驚得半晌也合不攏,然后低聲問:“書友,可否割愛?價由你定?!?/p>

      “不!絕不!先父為購置它,跌傷過一只手?!膘刍卮鸬脭蒯斀罔F。

      子夜時分,賞月會結束。他們默默地揮揮手,各自乘安排好的小車回家去。這一夜,他們在各自的書房里,一直坐到天亮。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們互相再不打電話,也避免任何可以碰面的機會。殳役為自己的酒后失言而懺悔不已,若不說出家有此書的第三卷,就不會導致舒予的急于購置,一切便會怡然如昔。可他有難言的苦衷。1948年冬,父親聞長沙一個書商手上有此書的第三卷,便乘火車去購買。下火車時,因站臺結冰不慎跌倒,左手骨折,硬是忍痛把書購回。到殳役長大后,父親專門說到此事,囑他若能找到一卷和二卷,則為殳家之幸,也是此書之幸。殳役如將其散出,便是有違父命,則為不孝。若是別的書,殳役絕不會這樣。他聽城中一家經(jīng)營古舊書店的老板偶爾談到,舒予曾打聽過可有宋刻湯漢注陶淵明詩的古本,便推斷舒予家應有宋刻《陶淵明集》,而缺少與之稱為雙璧的湯漢注陶詩宋刻本。此書他家卻有,但舒予并沒有向他提起過,當然他就不能慨然出讓了。

      舒予也很后悔那晚貿然開口索購,這不是要奪人所愛嗎?他在沒事時,總會從書柜中搬出一個楠木書匣,戴上白而薄的手套,從里面拿出兩卷《經(jīng)進周曇詠史詩》,小心地翻看。楠木匣是父親得到這兩卷本后,特意請人做的,里面的空間可放下三卷本。一套書未齊備,如一家人之離散各處,不能團圓是一大憾事。舒予想:我們二人愛書、藏書,是為了讀書、研書,而不是以占有為樂。若都不肯忍痛割愛.則此書永遠不得團圓。他決定連匣帶書,慷慨贈予殳役!

      星期天的上午,舒予攜書去了殳家。

      當舒予說明來意,殳役先是發(fā)愣,繼而是又驚又喜,最后淚流滿面。他尋出第三卷,小心地放進書匣里,再把書匣擺在父親的遺像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哽咽著說:“爹啊,書友助我完成了您的心愿,您可以再無牽掛了。”又轉過身向舒予鞠躬致謝,然后說:“古人云,有來無往非禮也。書友家中可藏有宋刻本《陶淵明詩》?”

      “是。”

      “一直想尋訪宋刻湯漢注陶詩的古本?”

      “想了多少年了?!?/p>

      “這就好,我家有!且贈書友以藏?!?/p>

      舒予驀地站起來,說:“我先去凈手,我們再一起去把它‘請出來。”

      半年后,他們仿佛心有靈犀,雖未相約,做法卻驚人的相似。舒予將家藏的古本書,全數(shù)捐贈給殳役供職的湘江大學圖書館。殳役也把家藏的古本書,全部捐贈給舒予供職的潭城社科院圖書館。

      記者在報導這個新聞事件時,用的標題很有意思,把孟子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改成了“獨閱閱不如眾閱閱”!

      選自《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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