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暖
【楔子】
鳳凰谷,司花之神所居。附近的小村落是遠近聞名出產美人的圣地。
大巽盛朝,君主愛重顏色。綿延十里的貴妃儀仗衛(wèi)隊,只是為了迎一位平民女子入宮。
她戴了一頂紅紗斗笠,將整個面目都遮了起來,身體亦裹在一襲緋色大袍之中。
誰也沒發(fā)覺,拐角的樹蔭下,藏著一雙閃著金紅色光澤的眼睛。
【一】
昌隆城巷陌繁多,她圍著西城繞了半天,頭昏腦漲肚子餓。但前面那個穿著水青色長袍的人仍沒有停下。眼看他晃入紙傘鋪,她緊走幾步,到店鋪門口探頭,竟一點行跡也瞧不見。
跟丟了!
她焦躁地撓頭,猛聽見兩聲輕咳,心下暗道不妙,只是才踏出一步,手腕被人一把制住。
她惴惴不安地回過頭來??吹揭粡埓菩垭y辨的絕世容顏,長眉美目,鼻峰秀挺,薄唇顯出幾分冷情寡意,饒是她見慣美人,也不得不承認,天上地下,除了傳說中的司花神君,恐怕只有這人堪稱完美。
美人不太高興。
她小心翼翼地退一步。
那美人便迫近一分。
兩人隔得太近,她口鼻間縈繞著一股淡淡的花香,腦子變成一團糨糊,只隱約覺得面前突然出現(xiàn)一個身影,那影子微微側身,似乎要張口喊一句:“小雀兒……”
美人見她一副糊涂樣,忍不住秀眉微蹙,冷哼一聲把她從云霧之中叱醒。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喚了一句:“花顏……不……王爺……”
“你既知本王是誰,還膽敢一路跟蹤,究竟有何企圖?”腕上鐵箍又用力了幾分。
“我是想要王爺?shù)囊桓^發(fā)絲!”她將自己的企圖脫口而出,看著美人臉上漸漸黑云籠罩,她索性把心一橫,咬牙道,“我其實……小女子仰慕王爺已久,只想為王爺做個蒔花婢女,因苦求不得,只好跟在王爺身后,妄求能拾得王爺身上的零星毛發(fā)做個念想!”
話一說完,面前的美人臉色更黑。
“你叫什么?”冷冰冰的語氣。
“小女子……朱……雀。”
“朱雀……”他突然長眉一挑,“既然如此,你便到本王的萬艷谷做個蒔花婢女吧?!?/p>
【二】
她其實是一只修習千年仍法術低微的火鳳凰,司花神君一時憐憫,收入座下。朱雀天資愚鈍,只學會唯一的法術——上古女妖遺下的修顏術,取世間美物之部分,如美人之指甲頭發(fā),或精怪之羽翼鮮血為引,皆可修顏整形,雕塑美人。
數(shù)百年來,司花神君閉關修煉,她則將鳳凰谷修整得欣欣向榮。
司花神君出關那天,她正在鳳凰花上空飛舞,被突然出現(xiàn)的他嚇了一跳,從空中掉了下來。
司花神君挪了一步,卻又抬了抬手,輕松便將這只冒冒失失的小火鳳攬入了自己的懷中。
她一直以為司花神君是個冷冰冰毫無感情的“神”??烧嬲惺艿剿膽驯?,卻發(fā)覺這懷抱真是溫暖舒適又寬敞。
“本尊要出谷一趟,你看好鳳凰谷?!?/p>
她看著那個身穿白衣的神君越飄越遠。他沒說要出谷做什么,也沒說什么時候回來。
只留下孤零零的她。
正窩在王府的花園里胡思亂想,朱雀突然聽見一陣女子的輕笑聲。
朱雀冒出頭來,只見王爺正陪著另一個美人閑庭信步。細看之下,那美人有幾分面熟。
“朱雀,還不出來見過麗妃娘娘!”
麗妃一副玩味的神色,良久才嬌笑問道:“……朱雀?姑娘伶俐可愛,本宮一見如故,不知王爺可否愿意割愛?”
朱雀一聽,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死死地拽住花顏的衣袍下擺:“王爺……王爺不能丟下奴婢,奴婢生是王爺?shù)娜耍朗恰?/p>
“既然娘娘喜歡,花顏自當奉上?!被仠睾偷爻愬恍?,然后手下一動,輕松地將衣袍從朱雀的手中扯出來。
朱雀一頭磕在了青石板路上。
可恨她剛從狼窩里逃出來,卻又落入虎爪。
她當然記起這個麗妃是誰了!數(shù)月前大巽朝皇帝玉冽自鳳凰谷中的小村落選入的美人,便是這位麗妃。
人人都道麗妃天姿國色,只有朱雀和麗妃清楚,她不過一個姿色平庸身材普通的小村姑,誤入鳳凰谷窺破了朱雀的元身,才迫得朱雀給了點“封口費”,巧手弄技,將她修成了個絕世美人。如今她陰惻惻的眼神,讓朱雀生生打了個寒戰(zhàn)。
一旁花顏看向麗妃的眼神,卻是一脈溫柔似水的深情繾綣。
【三】
大巽朝皇宮。
朱雀跟在麗妃身后進了芙蕖殿,才發(fā)覺麗妃的臉色不太好。
“怎么你避開本宮混入京城,是何目的?”麗妃咄咄逼人,駭?shù)弥烊高B退了好幾步。
“我……我只是……”
“聽聞國師法力高強,手中還有先天法器琉璃珠,想來要收服你這個小妖精倒也不難……”
麗妃媚眼如絲,眼角斜斜勾起,朱雀卻只覺得心底發(fā)涼。她這種不事修行的小妖,若被國師用琉璃珠給收了,會死無全尸、灰飛煙滅!但……她頭如搗蒜:“奴婢愿為娘娘鞍前馬后死而后已!”
麗妃冷哼一聲:“倒算你識相。”
原來大巽皇帝玉冽愛美成性,得了麗妃卻仍征選各色美人入宮,更頒下旨意,開一場選美之宴,尋出“第一美人”,賜許她皇貴妃之位,永享恩寵。麗妃急著要尋朱雀,就是為了在選美之宴上大勝。
“這……若是事成,不知娘娘可否賜我國師的琉璃珠?”
麗妃微微一愣,眸中神色變幻:“好!”
朱雀本想去花顏身上弄點頭發(fā)指甲做藥引,但他生性冷淡,不喜與人接觸,動不動就喝令她與他相距三尺的距離。
這真是和鳳凰谷中那個孤傲冷漠的司花神君一般無二。
當日她入鳳凰谷隨侍在司花神君身側,令三界眾生艷羨,只是誰都不知,她完全不得近他的身。只因一次仙魔大戰(zhàn),天火燒毀了鳳凰谷大半的花木,她法力低微,竭盡所能卻差點元神俱滅。他沉著臉一聲不吭地聽她顫抖著請罪,只是將半死不活的她從地上抱了起來。
她還來不及感覺他的懷抱,就體力不支頭一歪暈了過去。
等再醒來她已躺在一個柔軟且陌生的床鋪上。
他站在她面前,臉上陰云籠罩,而一身白衣卻是血跡斑斑……這……有潔癖的神君氣得連衣服臟了都不在意,可見是真的生氣。
“小雀兒,你下次若再……”
“雀兒該死!雀兒……一定……一定誓死守衛(wèi)鳳凰谷……”
他砰的一聲關了門。
這次生氣,讓他五百年中再也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她覺得既委屈又自責。再后來,他走了,丟下她孤單地守著鳳凰谷,可她卻偏偏那么蠢,想著幫他打掃房間……卻哐當一聲砸壞了琉璃鼎。
幸好她翻遍古籍終于找到重新煉制琉璃鼎的辦法。
需得天下三樣至寶,琉璃珠,鳳凰血,還有……一個玄而又玄的東西,美人淚。
【四】
萬籟寂靜,朱雀趴在窗臺邊走神,突然感到一陣陰風。她剛打了個寒戰(zhàn),就聽見一個陰惻惻的聲音。
“麗……麗妃娘娘……”
麗妃冷哼一聲,朝身后的小宮女使了個眼色,提上來一個裝著瓷瓶的包裹。
“你說要以美人頭發(fā)、指甲或是血液為引,看來花顏的是取不到了,那么這些……先勉強用著吧?!?/p>
“這是……”
“皇上收羅來的那些美人的血?!?/p>
朱雀心頭一跳,強自斂下心神,為了拿到琉璃珠……
“請娘娘先入內室稍等片刻。”
那些瓷瓶握在手中,竟似乎能感覺到隱隱的余溫。
朱雀小心翼翼地揭開其中一瓶,伸出手指沾了一點,卻見指尖的那血色較常人要來得通透明亮一些,可知的確是品質上佳的美人之血。
她剛要作法,卻突然被橫刺里伸出的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妖孽!你竟敢蠱惑麗妃娘娘戕害人命!偷食人血!”
是那熟悉的氣息……她一個晃神,幾乎以為自己并非身在大巽皇宮,而是在鳳凰谷,身畔是那位司花神君……
不!這是幻覺!捉住她手的是可怕的王爺花顏……他正兇神惡煞地盯著她。
“不……不不不,不是這樣的。”
“不是?皇兄說近日來有數(shù)位美人遭難,令本王暗自調查,卻不想是你這個妖女作亂!”說到此處,花顏神色更加陰郁,“如今還要牽連麗妃娘娘……”
“我……我才不是壞人!是麗妃為了贏得皇貴妃之位逼我要為她修顏!還說……”他眸中的盛怒攪得朱雀心下莫名酸痛難抑,說著聲音竟有些哽咽起來,“是,我是個小妖精,但我從來……從來都沒有做過壞事,可是麗妃還說要是我不為她做事,她就要讓國師打得我魂飛魄散……”
花顏手上忍不住放松了力道。
“你是壞人……如果是我取這鮮血就是壞人,是麗妃你就……”朱雀越說越委屈,眼淚已經在眼眶里打轉,“你喜歡她是不是?你……你為什么會喜歡她啊……是因為她漂亮嗎?”
花顏突然冷哼一聲,放開了她,長袖一拂,不再多說。
可這動作卻好像觸動了朱雀心底的一根弦,令她怔怔地盯著他看了半晌。真的好像一種很久之前很熟悉的感覺,一直縈繞在她的身邊,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因為……很熟悉?!被佀坪跤行┢D難地開口。
“熟悉?”朱雀的腦子不能反應。
“也許不是熟悉……”花顏有些不確定,“但我接近她的時候那感覺很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喜歡上了她一樣……算了,說出來又有誰會明白……”
“那我也感覺你很熟悉,難道我也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歡上你了嗎?”朱雀脫口而出。
花顏一愣,忍不住回過頭來看了一眼。
面前這個看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女,圓圓的臉卻有個小小尖尖的下巴,淡眉明眸,瞳色有些隱隱金紅色的光澤,的確算不上天姿國色,但不知為何,卻只是這樣靜靜看著就……好像令人有些挪不開目光。
奇怪的是,他在麗妃身上感覺熟悉的那種氣息,似乎也在她身上能感覺到,而且似乎還要更濃烈一些。
“朱雀……小雀兒?小……”他幾乎是無意識地喃喃低喚了一聲。
“神君?”朱雀心頭亂跳,一把捉住他的長袖,“你是神君?”
她一遇到他就總是出現(xiàn)奇怪的幻覺,難道神君離開鳳凰谷到凡間來歷劫了?
她伸手一把扯開了花顏胸前的衣服,果真在他裸露的胸口看見一朵淡淡的花形印記。
“神君……”朱雀滿腹委屈,不自覺就直接撲入花顏的懷中哇哇大哭起來,“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把你房里的那個……”
身后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直把兩個人都嚇了一大跳。
朱雀一回頭,正對上麗妃鐵青的臉色。
“看來本宮打擾你們的幽會了……”
花顏一把將懷中的朱雀推開,迅速地拉好自己的衣衫:“娘娘,不是這樣……她認錯人了!”
“怎么會!”朱雀掙扎著又要去扯他的衣服。
花顏卻根本不給她靠近的機會,很快又恢復到那冷淡的樣子退到門口:“花顏就此先告退了……”想一想又補上一句,“娘娘不必憂慮,花顏今晚從未到過后宮,亦什么都沒有看到?!彼嫦矚g麗妃。朱雀心底突然涌過一陣難言的苦澀,他已經忘記鳳凰谷苦苦等他的小雀兒了。
麗妃見她怔怔發(fā)愣,又冷笑一聲。
“你好好替本宮做事,就算是王妃之位,本宮亦能想辦法給你。”
【五】
以美人血為引,朱雀又忍痛拔了一根鳳羽,點血成絲,縈縈繞繞織成一張大網。
銀刀切面,玉刀破肌理,犀刀開邊角,鋼絲挑皮,順著血管的脈絡細致修正,將多余的紅肉白肉棄在一旁,再補上魚骨膠、蜂蜜、玉屑。割開眼角,點亮眸色,拉高鼻峰,豐潤唇瓣,再以金針縫皮,在傷口處敷上桃花粉,施以法術。那些翻裂的皮肉飛速愈合,而整個面上光芒大盛,將空中飄浮的那些血絲盡數(shù)吸入。
不過片刻工夫,面前的臉已入臻致。取了這許多美人的血,將每個人的長處都發(fā)揮到了極致,恐怕就算花顏的血也最多只能發(fā)揮到這樣的功效。
連朱雀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麗妃幾次痛醒又幾次昏厥。等這一切結束,當她看見銅鏡中的容顏,她終于有力氣再笑出來。
鏡中容顏完美至極,朱雀怎么看都覺得不似真人。
但麗妃卻對此極度滿意。
選美大宴設在七夕。
花顏被皇帝玉冽欽點為選美評判,一早就入了宮。
但他竟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即便當他看見仿佛脫胎換骨一般的麗妃出現(xiàn),也沒能填補到那空缺。
短短數(shù)日不見,麗妃比之過往的美艷容色更添華光,令人瞠目結舌,再挪不開目光。那些裝扮華美的凡俗女子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這樣的美麗……是她……
“娘娘……朱雀她……”不經意間將心底所想脫口而出,原來他竟是因為沒看到那個呆呆笨笨長相平庸的朱雀才這樣患得患失嗎?
麗妃秀眉微蹙,略有不快道:“本宮今日也并未見到……”頓了一下,又忍不住問,“王爺覺得本宮不美?”
花顏絕未想到她會有此一問,呆了呆卻很快答道:“娘娘天姿國色,世人望塵莫及?!?/p>
麗妃終于滿意地笑了。
那一笑顛倒眾生,令人心醉神迷。
可花顏的目光卻落在了另一處地方,他遠遠看見一個笨拙而焦急的身影匆匆地穿過回廊,跌跌撞撞甚至在拐角處摔了一跤,但很快又爬起來朝他的方向跑來。
“果真只有朕的愛妃才當?shù)闷鹛煜碌谝幻廊说拿?!”玉冽寵溺地拉過麗妃的手,“朕即刻頒布旨意,敕封愛妃為皇……”
“君上……王爺……花……”
朱雀闖進來打斷了玉冽的話。她發(fā)髻散亂,衣衫不整,一頭撞進花顏的懷中,竭力吐出幾個字來:“你……你快……快走……”
“朱雀?”花顏怔怔地抱著懷中的朱雀,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今日……七月初七……君上,雀兒砸壞了……琉璃鼎……”懷中的人抬起頭來,卻是滿眼含淚,臟兮兮的小臉顯得楚楚可憐。
“你……在說什么?”花顏有些莫名其妙。
“我……”朱雀又急又焦,卻猛然想起面前這個不是鳳凰谷中的司花神君,而是下凡歷劫什么都忘記的王爺花顏。
還好原本一向缺心眼的她臨時起意,偷拿了司花神君的仙牌偷入天宮,尋了司命天君詢問才知,司花神君投胎入凡間乃是為了經千年一劫,原本以他鳳凰谷中琉璃鼎的法力,他是可以輕易躲過的,但如今琉璃鼎被她砸壞,他就要以肉身元神來擋這一劫。
她心急火燎,偏偏司命天君還在跟她扯閑話:“這個司花天資過人,修煉法術極為厲害,卻偏偏是個不懂風情的呆子。那日本君喝多了酒,神君來問我為何他喜歡的女妖不知他的心意,本君……與他玩笑,便騙他那女妖情智未開,同他打賭說若是他能五百年不同她說一句話,本君便有法子令她知曉世間的情愛之意……不想他也當真信了……”
朱雀心下驚疑不定,她跟了他這么許久,也不知司花神君竟然有心儀的女子……還是個女妖!五百年不與她說話……那女子豈非與她一樣可憐!
但她也來不及多想,只問此刻沒了琉璃鼎,司花神君的天劫是否能安然渡過。
然司命天君只答了:“有灰飛煙滅之險,一切只看天意?!?/p>
而天劫的時間地點,正是七月初七,大巽皇宮御花園內。
天雷真火之劫。
“王爺……”朱雀急得說不出話。
玉冽輕咳幾聲。
花顏拉著朱雀一同拜下:“請皇兄恕罪,朱雀年幼不懂事,又事出有因,還望網開一面……”
“你叫朱雀?”玉冽抬眼仔細看了看面前這亂糟糟的少女,她灰頭土臉,衣冠不整,容貌也只能算得上柔和順眼,但她被花顏拉在身側,一點都不顯得黯然平庸,反倒是令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再看看身邊的麗妃,的確是美艷絕倫,無人可比,但……
美到了極致,卻失了幾分真意。
“是,她小名朱雀,乃花顏的隨侍婢女。”
“你……也是鳳凰谷的人嗎?”玉冽的眸色漸深。
朱雀還來不及搭話,就感覺到花顏拉著她的手不易察覺地一顫:“臣弟不日前去往鳳凰谷,與朱雀情投意合,望皇兄成全?!?/p>
玉冽尚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一滯,只得尷尬地笑了笑:“鳳凰谷當真是個不錯的地方,什么時候朕也要親自去看看才是。”被這樣一鬧,他卻絕口不再提敕封麗妃的旨意。
麗妃被朱雀攪局,心內氣息翻涌,只覺得渾身血液逆行,身上時燙時冷,整個腦子都要炸裂開來,皮上針扎刀削一般疼痛難耐。
“啊——”她終于忍不住尖叫出聲。
眾人順著聲音看去,卻見那副絕世容貌在頃刻之間轟然破碎。
瓷白的肌膚之下隱隱可見一塊塊烏青之色,眼角鼻尖猛然爆裂,溢出汩汩污血,那原本被朱雀用金針鳳羽縫合的傷口全都炸裂開來。
朱雀心下大叫不妙。
這修顏之術原本就并非萬無一失的,畢竟是將外人之物縫合在自身體內,短時間內難以融合,加之麗妃爭強貪多,更是吸收了數(shù)十人的血,情緒激動之下竟然互相沖突,將好端端的美人化作鬼魅。
侍從被駭?shù)媚樕n白,大叫著:“護駕!”
眾侍衛(wèi)紛紛擁上,卻誰也不敢上前。
只圍看著那紅顏化厲鬼。
“救她!快去救她!”花顏一把將朱雀推上去。
“可是……你……”朱雀心里又酸又澀,“好!我救她,你……可是你要快些離開這里!你走得遠遠的,我一定……一定救活她……”
“為何非要我走不可?”花顏緊盯著她的眼睛。
“因為……因為我討厭你!我再也……再也不想看見你!你若不走,我就絕不救她!”
聽了這話,花顏卻半晌都沒有動,只是突然皺著眉低了頭,捂住心口。
“你……怎么了?”朱雀被他的樣子嚇到了,“你……”
“好,我走?!?/p>
他果真轉身就走,再不回頭。
【六】
朱雀很后悔自己在鳳凰谷虛度了一千年。
早知有今日,她定然要好好修習法術,也許今時今日便不會如此束手無策。
她念了個訣化出元身,展翅飛過重重侍衛(wèi),趁眾人還未來得及反應,抓起地上早已精神錯亂的麗妃就飛入了云間。
但麗妃情況嚴重,已等不到她飛回鳳凰谷了。
她只好隱身在后宮尋了個最偏僻的宮室,先施法設了個屏障,才開始救治麗妃。經過這樣一耗,她幾乎要脫了元氣,忙坐下打坐運功。
再睜開眼時,麗妃竟已經醒來了。
麗妃坐在一面破碎的銅鏡之前,望著自己猙獰可怖的面孔,發(fā)出一聲詭譎凄厲的笑,狠狠地瞪著朱雀:“本宮原本擁有了絕艷的臉,但是……卻被你一手給毀滅了!”
“不是的,不是我……我告訴過你不能激動的……”
“現(xiàn)在本宮已經毀了,為什么你的臉……你的臉明明這么平庸丑陋,為什么……為什么皇上卻看著你……”麗妃形似瘋魔,一邊說著一邊撲上來,惡狠狠地掐住朱雀的脖頸,“我要你死……我要將你的臉皮剝下來……剝下來貼在我的臉上!”
明晃晃的尖刀從麗妃的袖子之中亮出來,離朱雀的臉越來越近,卻先靠近她的咽喉。
她此時法力盡失尚未恢復,完全不是麗妃的對手??伤F(xiàn)在還不能死,她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天雷真火劫還沒降下,司花神君隨時都會遭難!
“好……我將我的臉給你……”朱雀掙出氣力奪了麗妃手中的匕首,閉著眼狠狠用刀尖劃破自己的臉頰,她甚至能感覺到那冰冷堅硬的銳氣帶來的寒意,但她卻并不感覺到疼痛,她咬著牙就要撕下自己的面皮……
“好!好……哈哈哈,你的臉也毀了……還有另一邊,另一邊也劃花!”麗妃被這鮮血淋漓的場面驚呆了,時哭時笑,好像是真的瘋了一般,不停地鼓掌。
朱雀微微一怔,但很快下了決斷,咬牙又在面上狠狠劃了幾道。
“你走吧……”麗妃突然凄艷一笑,“本宮還要梳妝打扮,等著皇上的圣旨,他說本宮是天下第一美人,要敕封本宮做皇貴妃……”她埋頭念念叨叨,一步一步卻又朝那銅鏡走了過去。
朱雀丟了匕首,竭力提起最后一絲氣力化成一只鳳凰,展翅飛入高空。
她飛到最華麗的那所宮室之上,仰起頭噴出一口火來。
朱雀之火,乃極致陽火,觸物即燃,尋常之水是滅不了的。
“起火了!起火了!快護駕……”很快宮殿就有人跑出來。她又仰頭噴出一團火來,照亮了整個天際,讓底下所有的人都看清她的存在。
“是妖鳥……快!快宣國師來!”
地上亂成一團。
然而這已是她的極限了,迷迷蒙蒙之中,她似乎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那人眼神焦灼,嘴唇一張一翕,似乎在喊著什么。
等她跌落在地時,她手心一縷紅光閃爍,不知為何竟又化為人形,只是這一次的小丫頭朱雀,再不是鮮活可愛的平凡少女,而變成個血面模糊的丑陋女子。
她死死地盯著不遠處那一個閃金光的東西——那是握在國師手中的琉璃珠,天下三樣至寶其一。她努力想要起身,卻發(fā)覺自己連動也不能動。
“小雀兒……小雀兒……”
一個溫熱柔和的懷抱將她包裹。
“王爺,我……你……”她抓住他的衣襟,“你怎么還不走……”
“你不要說話!我會救活你,你只是失了法力,我可以救活你……”花顏面色鐵青,那樣子,真是像極了五百年前天火焚燒了鳳凰谷時司花神君發(fā)脾氣的樣子。
“我……我想要那個……”
她盯著那顆琉璃珠,再說不出下面的話。
“好……”花顏轉過頭來,“國師,將琉璃珠借給本王一用。”
國師稍稍有些猶豫,但迫于花顏的威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手中的琉璃珠遞了過來。
花顏一接過來,就塞入朱雀的手中:“小雀兒,你一定……你一定要等我……”
朱雀卻嘔出一大口血來,那血正噴在琉璃珠上,慢慢滲入,那玲瓏剔透的一顆珠子瞬間光芒大盛,發(fā)出金紅色的耀目光華。
“小雀兒——”
“我……沒事……真的,真的一點也不痛?!?/p>
“你不知道你每次說謊的時候都喜歡眨眼嗎……雀兒……我不會讓你死的!”
“你……你都記起了……神君……”她想要伸手,卻再沒有抬手的力氣,“雀兒砸壞了琉璃鼎,害得神君避不過天劫……不過,現(xiàn)在……神君,雀兒……失了心頭血,就要死了,你……肯不肯為我……流一滴眼淚?”
“不……你不會死……”
“為我……流一滴……”她張口,卻再也說不出話來,她的意識早已漸漸模糊,直靠著最后一口氣撐著,可還未等到他落淚,她自己就感到她的眼睛里似乎落了什么東西下來。
“吧嗒?!?/p>
晶瑩的淚珠融入琉璃珠之中。
陰沉沉的半空之中,突然傳來一陣巨響,轟隆隆直從云霄劈下。
然而她眼前模糊之中,似有一片金光大盛,籠罩起一層薄薄的光暈,竟將那可怖的天雷隔絕開了。
朱雀終于閉上了雙眼。
我多希望還是從前……從前在鳳凰谷的日子。你做你的花神,我做我的雀兒。說什么鳳凰谷每日種花養(yǎng)草的日日夜夜孤單無聊都是騙人的。
只要能陪伴在你身邊,任那世間滄海桑田變幻莫測,明明是希望永遠都走不到頭啊。
【七】
琉璃鼎需天下三大至寶方可煉成。
一是琉璃珠,集合天地之靈氣感召千萬年的佛光普照才能得到,這卻并不是最難得到的,因為據說凡間就有一顆。
二是鳳凰血,但這并非普通的鳳凰血,而是要修煉千年的鳳凰心頭之血,失了這滴血,那千年鳳凰就要神形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可美人淚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她卻一點也不明白。她沒想到,最后是她自己的眼淚落入琉璃珠中,成了琉璃鼎。
“笨雀兒……”
“這朱雀的確是笨得緊,你都被她激得破開心口封印記起了身份,匆匆忙忙跑來找本君幫忙,她卻已經先下手制出了琉璃鼎?!彼久炀邙P凰花樹下一邊飲著酒,一邊念念叨叨,“現(xiàn)在搞成這樣,還好本君法力高強,護住她的元身,不過……她魂魄已散,恐怕是再也找不回了?!?/p>
司花神君卻仿佛沒聽到一樣,只是抱著懷中一只火紅色的朱雀,那雀鳥乍看之下是活的,但卻呆呆傻傻,只是個失了魂魄沒了靈性的小鳳凰。
可他才不管那么多,他還有很多很多話沒來得及說。
她雖然又笨又傻長得又不好看,但他……卻偏偏只喜歡她一個。他五百年不同她說一句話,就是等著司命天君想辦法讓她懂得他的心。即便要歷天劫,化作凡間男子,也因著麗妃身上被她修顏之后帶上的一縷氣息而誤會,后來再三囑咐她要救活麗妃,無非是她身為妖物,害人性命會反噬其身。
鳳凰谷的日日夜夜漫長無邊,他便守著這一只雀兒靜靜等待,慢慢將這些話都說給她聽。等她有一日終能想起他來。
司花神君孤獨一人立在鳳凰花樹下,看著這一年又一年的鳳凰花開了又謝。
他突然記起數(shù)百年前的某一天。
那時朱雀剛學會修顏術,抱著勤學好問的心態(tài)跑來問他:“這世上有沒有無論法術多么高明都無法超越的絕世容顏呢?有沒有超越一切,千萬年的變幻都無法摧毀的美貌呢?”
他只是冷哼一聲:“色相不過只是一副皮囊,惑人心神,乃是罪孽。”
但凡間經歷一劫,他卻忽而得了明悟。
千年萬載,永世不變……的絕世容光嗎,從來都只存在于有情人的眼睛之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