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纖塵
第三章 人生自是有情癡
顧連城今日較往常老實(shí)低調(diào),不單是擔(dān)心身份被拆穿,更是因?yàn)閯傞_宴時她便感受到坐于上首的皇帝投來的灼灼目光。席間,她偷瞟了他幾眼,果見他與那日在浮碧亭中所見的男子相貌相同。當(dāng)初猜測他不過是宮內(nèi)身份低微的樂師,后聽了王府下人們的傳言,她隱約猜出他的身份,今日相見并未讓她覺得震驚。只是她不太明白,為何當(dāng)日他要以那副打扮去見楚雙璧?
顧連城思緒繁亂,想到皇帝身邊的那位繡貴妃又是鄭錦瑟的胞姐,對于皇帝與楚雙璧的事情多少會有些了解,加之楚雙璧嫁給了胞妹心愛之人,她必然會對此耿耿于懷。思及此,顧連城不禁感覺后背泛起陣陣涼意,這樣氣氛詭異的場合,實(shí)在是不適合再待下去。
顧連城一向酒量不佳,往日常被師兄弟們笑稱為“五杯倒”。方才她隨著眾人飲了不滿三杯,頭腦尚是清醒,但為免酒后失態(tài)她也只能繼續(xù)發(fā)揮戲子的演技來。但見她悄然靠向穩(wěn)坐于身側(cè)的齊澈,未及貼近他的肩膀,身子便搖搖欲墜地倒向酒桌,好在齊澈反應(yīng)靈敏及時地將她攬入懷中。
“你這是怎么了?”握上她微涼的手,齊澈悄聲而問,垂下眼簾卻見她兩腮酡紅,雙眸微睜,這嬌憨可人的醉態(tài)頓時讓他心跳加快。他既驚訝又疑惑,往日在宮中見她并未覺得有這樣的感覺,而今只要靠近她,他的內(nèi)心卻會產(chǎn)生莫名的悸動,難道果真是許久沒喚人侍寢的緣故?
坐于上首的皇帝自然沒有錯過這一幕,他倒是有心解圍,但早已察覺身旁的鄭錦繡今日對楚雙璧格外關(guān)注,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眼。他不想因他的關(guān)注而令她受到傷害,迄今為止,他帶給她太多傷害了。
鄭錦繡見狀倒是不曾發(fā)難,只是默然地瞧著面色微紅、不知所措的齊澈,原本微翹的嘴角漸漸下沉,眸間掠過一絲不快。她稍微側(cè)臉望向舉杯而飲的皇帝,心里的怨懟更濃。
“皇上您瞧!”鄭錦繡換了副笑臉抬手向齊澈所坐的方向一指,“沒曾想敬王妃竟如此不勝酒力,才開宴沒多久便醉成這般,不如讓宮人扶她到偏殿歇息片刻,順便飲些醒酒湯,您說可好?”
她裝作一副溫和體貼的模樣。這楚雙璧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讓她不得不做出違心之舉以博皇帝歡心。
皇帝正不知該如何開口解圍,見鄭錦繡如此細(xì)心體貼心中尤為感動,朝她贊許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那就由你來安排吧?!?/p>
鄭錦繡聞言,朝立于身后的女官青蘿使了個眼色。
正當(dāng)齊澈不顧眾人目光抱著醉得不省人事的顧連城時,女官青蘿引了兩名宮人上前對他耳語了幾句,隨即扶了顧連城往偏殿去了。
楚云見狀,心中有些擔(dān)憂,坐了不多時便尋了個借口離了席。
心思縝密的齊澈料想這或許是皇帝與楚雙璧先前的計劃,她佯裝酒醉離席,想必過一會兒皇帝也會借口離開與她幽會吧?心中雖有不甘,但他還是將她交由宮人帶走,若是讓這二人時不時地見上一面,想必更為加深對彼此的思念。最為折磨人的并非是長痛,而是未等傷口結(jié)痂再生生撕裂,那種痛楚更令人煎熬難耐!
思及此,齊澈只覺心頭暢快了許多,方才內(nèi)心的悸動早已被拋遠(yuǎn)。不過是相識了數(shù)月的女子,怎么能抵得過他與鄭錦瑟多年的愛戀?他今生所愛的人,非鄭錦瑟莫屬!
齊澈悠閑地端著杯盞飲酒欣賞著宮伎們身姿曼妙的舞姿,眼睛的余光卻時不時地瞄向上首的皇帝,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約莫等了半個多時辰,他見皇帝仍是心平氣和地賞舞聽樂,還時不時地與身邊的鄭錦繡說笑,不由得感到納罕,難道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正暗自揣測,忽覺身后多了個人來,轉(zhuǎn)頭一瞧,是玉堂殿的守門太監(jiān)一臉慌張地望著他,便滿心不悅地問:“可是有事?”
“王爺,不好啦,敬王妃她……她落水啦……”那守門太監(jiān)慌亂不已,卻又不敢大聲喧嘩,半蹲半跪著湊過頭哆嗦著說了。
齊澈聞言面色突變,來不及交代半句便迅速起身沖出了殿門,直引得在座眾人紛紛側(cè)目觀望?;实垡娝掖叶觯膬?nèi)頓時涌上一股不祥之意,推開了親自為他布菜的鄭錦繡朝堂下尚未來得及退出的守門太監(jiān)沉聲地問:“到底是何事讓敬王如此慌張?”
此言一出,樂師舞姬忙止樂停舞,原本熱鬧非凡的殿內(nèi)頃刻間便陷入了一片寂靜。
那守門太監(jiān)本就慌得直打哆嗦,又聽皇帝親口發(fā)問,直嚇得癱軟在地。
匆匆趕來的大太監(jiān)繞過屏風(fēng)走到皇帝身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道:“回皇上,方才新月池那邊來報,說是敬王妃不慎落水……”
他話未說完便見一向溫文儒雅的皇帝面色頓時變得陰沉得可怕,忙又補(bǔ)上了句:“好在救得及時,目前并無性命之憂!”
坐于旁邊的鄭錦繡聽后頓時面色發(fā)白,也顧不得拈酸吃醋,伸手扯了那太監(jiān)的袍袖問:“如今敬王妃人在哪里?召太醫(yī)瞧了沒有?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皇帝瞧她嚇得面色慘白,又見座下眾人交頭接耳、小聲地議論著,只是輕聲向那太監(jiān)交代了幾句便又恢復(fù)了往常的平靜儒雅。他雖緊張楚雙璧卻不能像齊澈那樣沖動,以免被人瞧出什么端倪,自此落下口舌。方才瞧見齊澈那副焦急的模樣倒也不知真假,也許只是做戲給他瞧而已。
敬王妃落水的消息不過是宴中的一段不大不小的插曲,況且她并無性命之憂,因此這中秋晚宴很快便恢復(fù)了起初的熱鬧。
貴妃鄭錦繡沒料想皇帝竟如此鎮(zhèn)定,明明他心內(nèi)緊張擔(dān)憂得不得了,而現(xiàn)在卻擺出一副悠閑的神情聽歌看舞,瞧上去好不自在。她小心翼翼地陪坐著,心里頭卻打起了鼓。雖說她恨不能讓這楚雙璧落水而亡,可是引了楚雙璧去偏殿歇息的是自己身邊的人,若真出了什么好歹,那她豈不是難辭其咎?而更令她感到懼怕的是,明明見楚雙璧已醉得不省人事,這才不出多時卻為何會落入離玉堂殿有些距離的新月池中?她越想越怕,這敬王妃落水事件好似是有人策劃好了的一般,其幕后主使的目的可不就是要將今日無限榮光的她打入地獄?
齊澈匆匆奔入偏殿,不待殿內(nèi)宮人相迎便繞過了錦繡屏風(fēng)來到了里間。恰巧室內(nèi)兩名宮人正在為落水不醒的顧連城更衣,他這突然的闖入令她們驚慌不安,頓時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王妃她怎么樣了?”齊澈緊繃著一張俊臉冷聲而問。
“回王爺,方才太醫(yī)來瞧過了,說是并無大礙,只是王妃現(xiàn)在昏睡,也……也不知何時才能醒來?!币幻^為機(jī)靈的宮人緊攥著衣角上前一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道。
齊澈瞥了一眼床上面色慘白、昏睡不醒的顧連城,不自覺地長眉緊蹙,伸手接過宮人手中干凈的衣袍說道:“你們先下去吧,本王在這里便可?!?/p>
那兩名宮人如得了特赦令般速速而退。
見室內(nèi)再無他人,齊澈不由得松了口氣,取了旁邊矮幾上的帕子坐于床邊輕拭著顧連城濡濕的烏發(fā)。他動作輕柔小心,仿佛怕將沉睡的她吵醒,當(dāng)巾帕沿著她的發(fā)絲緩緩下滑,直至她凝白的頸間,他沒來由地緊張起來。開宴前他無意聽到了楚云與她的對話,心中有所懷疑,兩人不似兄妹間正常對話。又見楚云緊張地將她拉向隱秘處商談,難道真的如他所想?
深深地吸了口氣,他丟下手中的帕子,揭開覆于她身上的錦被,一只手緊握著她的右臂低頭細(xì)瞧,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但見她如雪的肌膚上有一點(diǎn)醒目的殷紅,那早應(yīng)該消失的貞潔象征實(shí)實(shí)在在地映入了他的眼簾。雖然他心中已有所懷疑,但面對這令人難以名狀的現(xiàn)實(shí),齊澈仍覺恍惚。他甚至想,也許皇帝與她并沒有肌膚之親,可是半年前他酒醉時無意撞見過楚雙璧。當(dāng)時他已聽聞她與皇帝關(guān)系曖昧,因此借著醉意以言詞羞辱,可沒料想雙眼滿含淚水的她毫不留情地甩給他一巴掌,好在他反應(yīng)敏捷及時地握住了她的胳膊。
也正是那時,他無意中見她滑落的廣袖下并無象征處子的那抹嫣紅。想必這件事情,除了皇帝與他,就連她的親兄長楚云也不知道,所以楚云費(fèi)盡心機(jī)找來的替代之人才會是完璧之身。原來皇帝與楚云并非合謀騙他,而是疼愛妹妹的楚云無奈之下使出的一步險棋,果真兄妹情深??!
細(xì)心地為顧連城褪下濡濕的衣衫,齊澈用薄毯將她包裹密實(shí),這才坐于榻邊注視著她那張熟悉卻又陌生的睡顏。他暗嘆著楚云的好手段,竟尋得到與他妹妹楚雙璧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不過這楚云自小是他的伴讀,這么多年兄弟般的情誼,他必會拿捏得當(dāng)。
關(guān)于楚云找人替嫁這件事,齊澈并不愿去追究。無論這女子是否是真的楚雙璧,只要皇帝認(rèn)為她是便好。只是可憐了這位不知名的女子,日后總要夾在他們中間左右為難。但是不管她替嫁的原因如何,既然她做了這樣的選擇,必定要承受選擇的后果。于她,他心中雖覺憐憫,卻總不愿錯過令皇帝痛苦的任何機(jī)會!就算他對她會心覺愧疚,但暗想著日后待她好些,也便算是補(bǔ)償了。
顧連城不知做了多少個夢,夢見小時候落水,被嗆得幾乎窒息。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中瞧中眼前透著些微的光亮,一個人臉漸漸靠近,是繡貴妃身邊的侍女青蘿。她的臉越來越清晰,烏亮的瞳孔中映著她蒼白的面色。
“你是假的,你不是楚小姐,你是……你是個怪物……”她的臉因驚懼而扭曲,逐漸變得模糊起來,待顧連城定睛一瞧,竟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張臉變成了她的師兄秦仲。那張俊秀的面容帶著無盡的魅惑妖嬈,微挑的薄唇一張一合:“連城,再怎么逃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望著那張妖嬈的俊臉越發(fā)猙獰可怖,顧連城嚇得失聲大叫,可喉嚨里卻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急得她冷汗直冒。須臾,那張臉漸漸地化成一張陌生的絕美面容,但見那一雙杏眼淚光氤氳,蒼白的面色更襯得她楚楚動人。顧連城心生憐憫,想要伸手去拭她眼角的淚水,卻不料那順頰而落的清淚竟成了斑斑血痕。
“把他還給我,把他還給我……他是我的,是我的……”凄厲的女音響蕩于耳邊,驀地一雙森白的手掐住了她的脖頸,任她拼命掙扎卻也無濟(jì)于事。
再睜開眼時,映入眼簾的是耀眼刺目的陽光以及頭頂那熟悉的素色水墨帳幔,顧連城微舒了口氣,腦海中卻是那晚落水前的一幕幕場景。
“王妃,您醒了?”守于床邊的寶珠見她醒轉(zhuǎn),激動得快要落下淚來。不及顧連城應(yīng)聲,她忙朝著門外喊,“快去稟報王爺,王妃醒了!”
不多時便見一身鴉青長袍的齊澈疾步而入,待到他坐于床邊,顧連城搶先開了口:“青蘿呢?我記得是青蘿在旁邊伺候的?!?/p>
齊澈聞言面色微變,很快又恢復(fù)了方才的平靜:“這才剛醒就惦記著別人,你先得好生將養(yǎng),待身子好些了再提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我記得的,我記得她落水了,然后我去救她,我拽住了她的衣袍……我用力地拉啊,拽啊……”顧連城的眼神有些渙散,縱使她心內(nèi)明白,可嘴上卻止不住地說著,也只有這樣才能減輕她內(nèi)心的恐懼與愧疚。
“她死了?!饼R澈抬起食指貼上了她的唇,語氣平靜地回道。
聽到青蘿的死訊,顧連城的面色越發(fā)蒼白,她伸手緊緊拽住齊澈的衣袍驚恐地問:“死了?竟然死了?我拼命拉住了她,拖她上岸……怎么會死呢?怎么會……”
齊澈見她面色慘白、情緒不穩(wěn),忙坐于床邊柔聲安慰:“這事原本就怪她不守宮規(guī),竟違命引你去池邊,就算是沒有落水也要依宮規(guī)領(lǐng)罰,依舊是小命不保。你不必為一介下人擔(dān)憂,先好生將養(yǎng)著,這兩日寶珠日夜伺候著,你若再不醒,可要苦了她們了。”
聽了他軟語安慰,顧連城總算緩和了面色,仍是心有余悸地說道:“可她也是爹生娘養(yǎng)的,就算是身份卑微,怎么著也是人命一條?!?/p>
“命由天定,她的命乃是造化所致,怪不得別人,你且放寬心。貴妃娘娘已妥善安葬了她,這些小事情,無須你來操心?!饼R澈邊說邊接過寶珠遞上來的湯藥,待寶嬋扶顧連城倚著軟枕坐了便親自奉湯送藥。
望著遞到面前的藥味濃郁的湯碗,顧連城頓覺面頰一熱,忙伸手接了低聲說:“有勞王爺了,我自己來?!?/p>
齊澈見她略帶嬌羞的模樣,不由得覺得好笑,復(fù)又想起昨晚她右臂所現(xiàn)的那抹朱砂,心內(nèi)竟莫名地松了口氣。既然她是楚云挑的人,自然對他無害,況且她天真憨直,少了官家女子的做作嬌弱,再配上不俗的容貌,多少讓他覺得動心?;蛟S只止于心動,他心中所愛,唯有鄭錦瑟一人。
見她皺眉將湯藥一飲而盡,齊澈也放寬了心,柔聲安慰了她幾句便起身離去。
顧連城半臥于床,瞥見顧連城昂藏的身影消失于門邊,這才暗暗松了口氣。想她為何如此倒霉,好不容易才逃脫師兄的魔爪,如今又落入楚云設(shè)下的圈套,還陷入了皇帝與王爺?shù)臓幎?,上天待她可真是涼?。?/p>
青蘿之死,其實(shí)令她大感欣慰,這多虧了楚云。楚云離席后一路尾隨,后來見她只是裝醉,便趁四下無人,便借機(jī)上前探詢。兩人相約池邊交談,誰知在新月池邊碰面的時候被警惕的青蘿發(fā)現(xiàn),意圖告密。
楚云唯恐顧連城身份暴露,無奈之下便起了殺機(jī),將青蘿拋入池中,為免事情不可收拾,只好委屈了顧連城順便把她也推入池中,并讓她事后把戲做足,以免惹人生疑。
顧連城訝異于楚云的狠心,平??此慌扇逖艤貪櫟哪樱珵榱怂妹玫男腋?烧媸菬o所不用其極,這樣深沉的兄長之愛真真是令人驚嘆又艷羨。如果秦仲也能如他一般,那么她也不至于淪落到如此地步。
青蘿死后,鄭錦繡無比煩心,作為她貼身的侍女,青蘿必會對楚雙璧心生怨懟,只是沒料到她如此不識實(shí)務(wù)地引楚雙璧去了新月池。即使這些日子皇帝并未對鄭錦繡起疑心,但她也一直惴惴不安,加之近日皇帝又總往皇后的宮中走動,令她心中更是惶恐不安,暗想這有可能是皇后設(shè)下的陷阱,除掉她身邊的宮人,又離間了她與皇帝!只是她未曾想這個楚雙璧為了皇后竟如此舍身賣命,往日真是小瞧了她。不過既然她嫁給了齊澈,等這陣子風(fēng)頭過了,想整治她也并非難事!
顧連城因溺水而病了半月有余,帝后二人賜了好些珍稀藥材,又賞了珍奇珠寶綾羅。這豐厚的賞賜被搬入府的當(dāng)日,府內(nèi)的下人簡直驚得合不攏嘴,當(dāng)年齊澈領(lǐng)兵平西南藩王之亂立了大功也未見如此豐厚的賞賜,而今這位王妃不過是落水臥床,竟得了如此厚重的賞賜,說起來還真是有違常理。
齊澈對此是心知肚明,卻也不在意,皇帝越是如此,越說明他在乎楚雙璧,這樣他便也達(dá)成了目的。
落水以來,顧連城見齊澈心情頗佳,對自己也是溫柔體貼,難免覺得受寵若驚,不過也因此放下心來,可見她的身份并不曾敗露,接下來便可安心度日了。
誰知才沒過幾天清靜日子,齊澈便帶回一則不太好的消息,說是皇后請她入宮話家常。
顧連城頗為難地皺著眉頭回絕,齊澈卻在她的床邊坐下,一雙深邃的眼眸打量著她:“皇后向來與你親如姐妹,你若貿(mào)然回絕,只怕不大好吧?”
“那你是希望我入宮?”顧連城知他早已了然如心,不由得反問。
齊澈聽出她話中帶著委屈,心頭有些不舍,卻執(zhí)意想報復(fù)皇帝,不由得佯裝無奈地嘆道:“自古君臣有別,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顧連城悻悻地望著他,見他為難的樣子,心頭有些不忍,竟有些同情起他的處境來。略想了想,她只得點(diǎn)頭答應(yīng)。
顧連城時常入宮之事,早已是后宮眾人皆知的秘密。各宮主子下人早已心知肚明,早先楚雙璧未嫁入王府便常出入宮中,深得皇帝寵愛。若不是半途殺出個敬王爺,只怕早已是這宮中的主子之一了。如今她雖嫁給了敬王,但一切有賢德的皇后操持,與皇帝入宮相會也并非難事,況且敬王乃皇帝胞弟,就算心有不滿,又能如何?即使他身份高貴,可坐擁著大好山河的唯有皇帝齊襄一人。
中秋已過,秋寒越發(fā)濃重,顧連城由宮人引著去往了昭陽宮的后殿滴翠軒,可當(dāng)進(jìn)入殿中,鼻尖掠過并不陌生的龍涎香時,她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這哪里是皇后召見,分明是皇帝……
她再愚鈍也不會不明白這其中曲折,想必這后殿是往日楚雙璧與皇帝幽會的地點(diǎn)。那位賢德的皇后為了能穩(wěn)住自己在宮中的地位,刻意當(dāng)起了月老為她與皇帝牽紅線,真是用心良苦。如今可苦了她,若她對皇帝避之不見當(dāng)場而逃,必會引人生疑,可若是不逃,仍舊會惹人懷疑,陷入了這進(jìn)退的兩難的境地,她到底要如何是好?
立于原地良久,一位年紀(jì)尚輕的太監(jiān)前來引顧連城入內(nèi)。顧連城無計可施,也只能聽天由命地隨那小太監(jiān)入了內(nèi)室。
她原以為這里既是皇帝與楚雙璧的幽會之地,必定奢華富貴,然而一入室內(nèi),卻覺這里裝飾淡雅,絲毫沒有奢靡之氣。
“雙兒,你來啦?”沒待她回過神,一身青衫的皇帝回頭望著她,略顯蒼白的面色帶著一絲欣喜,與那日家宴中威嚴(yán)冷峻的他判若兩人。
“過來瞧瞧,你還記得這些畫嗎?”皇帝朝她招了招手,語意柔和地說。
顧連城見他俊朗儒雅的面容透著無盡的溫柔,乖乖地走到書桌面前,低頭瞧著平鋪于桌面的畫卷,不由得愣了神。但見那裝裱得細(xì)致的卷軸上一位美人衣袂飄飄,那妝容精致的人正是楚雙璧。
“那時我們第一次在宮中相遇,你在亭邊俯頭喂魚,我才剛步入亭中,你轉(zhuǎn)身而望,回眸的剎那,我一時恍惚,竟以為你是天上的謫仙……”
顧連城見他用手輕撫著畫,深情地訴說著,瞬間明白了為何楚雙璧眼中只有皇帝一人,因?yàn)樗玫搅怂绱松畛恋膼?,也許是這后宮諸妃都未曾得到的。
皇帝緩緩地說著,隨手又翻出一卷畫軸,畫上的人穿著泛白的青衫負(fù)手而立,松散束于腦后的長發(fā)被風(fēng)拂起,澄澈烏亮的眼眸飽含深情,笑容是一如既往的溫潤儒雅。
“還記得嗎?我在為你畫了那幅小像后,不出兩日,你便帶了這畫前來,這畫中的人便是你初見時的我。當(dāng)時你只道我是宮中一介樂師,我亦不知你是楚家小姐,我們二人相談甚歡。有時候我在想,若我真不是一國之主那該有多好,那樣也不會送鄭錦瑟遠(yuǎn)嫁,三弟也不會恨我,而你也不會嫁入他府……”
說到這里,他戛然而止,起身緊緊地?fù)碜×苏J(rèn)真傾聽的顧連城。他將下巴輕擱在她的額頭,低低絮語著:“有時候我真希望一醒來便逃離這偌大空虛的皇宮,帶著你隱于山林,過平靜恬淡的日子。我自小體弱,文武皆不及三弟,若不是祖訓(xùn)立長子為儲君,或許我會和你相守不離!”
顧連城原以為高高在上的皇帝養(yǎng)尊處優(yōu),擁有無上的權(quán)力,聽了他這番話后,她暗嘆世事不過如此,處于什么樣的境地,便有什么樣的苦惱。
她不是楚雙璧,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慰他,更不適應(yīng)他寬厚的懷抱。正尋思著要如何脫離他的束縛,卻不料他蒼白憂郁的俊顏倏然壓下,繼而微涼的唇落在了她的額頭,緩緩地順著她的眉眼、鼻梁,一路劃向她的唇邊。
顧連城頓時驚慌失措,奮力掙扎著逃離他的懷抱,卻忽覺腰間一緊,被他牢牢地縛于身前。他的唇貼向她的,唇齒糾纏,幾乎令她窒息,不知不覺間,腰間的玉帶也被拽落,柔滑的宮裝瞬間滑至肩側(cè)。
顧連城無端被齊襄這番輕薄,心中又惱又羞,掙扎著用盡全力推開他,迅速地裹好滑落的衣袍,縮于書架邊憤然而說:“我如今承蒙皇上賜婚嫁入敬王府,雖然往日我與皇上相敬相愛,可現(xiàn)在身份境地有所不同,您這般作為可謂于理不符。更何況敬王求婚有因,您也是心知肚明,若今日您還如以往那般待我,倒叫我如何向敬王爺交代?他本就對此事耿耿于懷,我身處王府與之周旋已屬不易,您將我置于此等境地,還嫌我不夠落魄凄慘嗎?”
這番話,她是為楚雙璧而說,更是為自己而說。她恨師兄秦仲,更厭惡將她送入王府的楚云。忽而想起那日齊澈無奈又為難的神情,她忽地對皇帝也生出了濃厚的怨懟之心。
“雙兒……”齊襄聽她這番刺耳的言語,難免覺得驚訝。望著往日溫柔似水的楚雙璧在他面前犀利而語,除卻訝異,更多的卻是愧疚,是他將她逼到了如此地步卻還不能放手!
“皇上,為了您也為了我著想,請您不要再召我入宮了?!鳖欉B城整好衣衫后憤憤地盯了他一眼便轉(zhuǎn)身而逃。
為了避人耳目,顧連城專揀偏僻的宮道走,一時也顧不得辨明路途,茫然間穿過一處垂花拱門拐上了抄手游廊,沒跑出幾步卻撞上了一人。
“楚雙璧!”來人扶住險些摔倒的她詫異地問。
顧連城站定身子抬頭一瞧,竟是齊澈,頓時又驚又喜:“你……你怎么也在宮中?”
“我……聽聞太傅說七弟近日頑皮難教,因此特地來瞧瞧他?!饼R澈極力掩飾內(nèi)心的尷尬,隨意編了個理由搪塞。不知怎的,自打一早顧連城進(jìn)宮他便覺得心情煩躁,又怕她不小心被人發(fā)現(xiàn)了身份,一時忍耐不住便來了這宮中探看。
“那……那若是無事就先回府吧!”顧連城一刻也不愿在宮中多待,拉扯著齊澈的袍袖便要回府。
齊澈見她神情異,頓時心頭一凜沉聲而問:“你現(xiàn)在不是應(yīng)待在皇后的宮中嗎?怎么一個人跑到這兒來了?”
被他這么一問,方才在滴翠軒的情景立即涌向腦海,顧連城覺得委屈心酸,又不能向他哭訴,只得強(qiáng)忍著眼淚故作平靜地說:“方才聽聞儲秀宮出了些小事,皇后便往那兒去了。我因覺這附近景致不錯,便獨(dú)自過來瞧瞧?!?/p>
齊澈聽后卻是不信,緊盯著她半晌后突然拽過她的右臂掀開廣袖一瞧,但見右臂間那顆朱砂仍舊嫣紅刺目這才放下心來。
顧連城見狀,慌忙掙開他,將手縮于寬大的袍袖之中,只覺雙頰發(fā)熱,肋下的那顆心“咚咚”地跳個不停。
方才齊澈這番舉動,她雖不知其意,但見他緊緊盯著她手臂上的那一點(diǎn)朱砂,心頭不由得涌上一股冷意。想他這次入宮,并非是因?yàn)閾?dān)心那位少年皇弟的課業(yè),而是趕過來看戲來了。他明知皇后宣她入宮必有蹊蹺,卻偏偏毫不猶豫地讓她前來,而現(xiàn)下卻又匆匆趕來,到底是何用意?
齊澈見她驚魂未定的模樣,忙上前握住她微涼的手。他的大手干燥溫暖,頓讓她覺得安心不少。小的時候,師兄也曾牽著她的手帶她去北漠小鎮(zhèn)的每一條熱鬧的大街,給她買各種稀奇的小玩意兒。而不久前,正是他那雙手,將她推入了萬劫不復(fù)之地。
顧連城被齊澈緊緊地牽著緩緩地往宮門行去,她一路心事重重,忽然間腳下一絆差點(diǎn)摔倒在地,好在齊澈眼疾手快,穩(wěn)穩(wěn)地將她攬入懷中。她的臉貼在他寬厚的胸膛,一時竟舍不得離開,忽然覺得鼻子發(fā)酸,淚珠便簌簌地落了下來。
齊澈心知她在皇帝那兒受了委屈,卻不好開口安慰,猶豫了良久這才抬手輕撫著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他覺得她有些可憐,被兄妹情深的楚云送入府中成為楚雙璧的替代品,夾在他與皇帝之間進(jìn)退不得。是的,他只是覺得她可憐而已,這些年來,他愛的只有鄭錦瑟一人。自打得知她的身份之后,每次與她相處,他的內(nèi)心總是如此作想。他不愿承認(rèn)對她動了心,他不敢面對內(nèi)心對她日漸加深的好感,唯有這樣,他才覺得自己并未負(fù)了遠(yuǎn)在漳國的鄭錦瑟。
回到王府,顧連城想起在宮中的事情,尤其是她當(dāng)時在齊澈面前的失態(tài)表現(xiàn),恨不能一拳砸暈自己。好在齊澈并未在意,待她仍如當(dāng)初那般,談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伤欠N淡然平靜的表情中卻又夾雜著些不明所以的情緒,讓她難以釋懷?;蛟S她的心中有些許期待,又或許因?yàn)樗撬诰┏亲詈玫谋幼o(hù),她有些明白,卻只能裝作不明白。兩個不同世界的人,終究不能夠在一起。他有他的摯愛,而她也有自己的目標(biāo),且把這一切當(dāng)做一場夢,待夢醒了,一切也都會如煙云般飄散……
她雖是如此作想,可每每見了俊朗瀟灑的齊澈,卻總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激越,許是相處久了,對他生了一些不尋常的情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