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意
一、
夜,湖邊寂寥清冷,我等待良久。
終于有夜鶯穿過夜空,撲棱棱飛來。甫一落掌,鳥兒便化作小小的便箋。上面是蘊藏著血雨腥風的四個小字:萬事俱備。
字條在我手指間碎成齏粉,我輕舒了口氣。
此時夜色正好,無風,有月。不該陰謀詭計,只宜情人相思。
有情人若彼此想念,便可施用水月之法。
我凝視著水面,默念起咒語。水波無風自起,漸漸顯出一雅致房間,薛憶痕獨坐在燈下,神情專注地用小刀雕刻著人偶。他容貌俊俏依舊,只比以前略瘦了些。
不經(jīng)意地,一枚七瓣紅葉從他袖中掉落,男子撿起,望著褪了色的紅葉微微失神。那樣的神態(tài),讓我的心刺痛。耳邊又響起他曾說過的話:雪屏妹妹,你知道嗎,找到七瓣紅葉的人可以心想事成哦。
憶痕,我已贈你紅葉,你的心愿還有多久才能達成呢?我忽而心神迷亂,不自覺俯身將手伸向水面。
“小心!”一聲清喝。我的手被一個有力的手臂拽住,頭腦頓時清醒,我暗自一嘆,看著湖面的幻影逐漸消失。
“云教習,水月大法最易亂人心智,下次施用時,請安排人在身邊護法?!奔o滄瀾弓了弓身,語氣卻似在命令。
他的聲音讓我的頭隱隱作痛——整個琉璃城,阿瀾是我頂不會應付的人。
現(xiàn)今天下,仙、妖、獸、魔四界并存。琉璃城,是仙界子弟修行之地。我身為琉璃城的初級教習,負責教導剛?cè)腴T的弟子。我心機深沉,雖然年紀輕,法力不弱,卻謹言慎行,待所有人皆溫柔親切。人人都贊我溫良恭謙,殊不知這只是我的護甲而已。
比如此刻,我雖惱怒紀滄瀾的打擾,面上卻只淡淡一笑:“多謝提醒。”轉(zhuǎn)身就走。
黑衣少年身形一晃,攔住我:“且慢,我有事想請教。”
“什么事?”我抬頭望他。阿瀾身材高大,臉上棱角分明,頗顯英氣。相比之下,憶痕的面容更加精致柔美……
阿瀾盯著我,聲音悶悶:“你為何不肯做我的師尊?”
仙族子弟在進入琉璃城一年后,要參加大考,合格者方可留下正式拜師尊,修行法術(shù)??己饲叭呖勺灾鬟x擇師尊。
這回大考,阿瀾拔得頭籌,諸位大師摩拳擦掌,希望爭得一名潛力非凡的好弟子。卻不料,他在拜師帖中寫下我的名字。
我聽到消息大吃一驚。我還有大事要做,多個徒兒整天跟著,如何行事?于是向長老會提出拒絕。想必長老會已知會阿瀾,他才來找我。
“為什么?”阿瀾見我不說話,追問。
為什么?我忽而煩躁,心內(nèi)不由得冷笑:到底是名門世家的公子哥,稍微遇到不順心的事,就要追問個究竟。他怎么知道,那些出身卑微的少年,每前進一步,都要經(jīng)歷多少磨難與挫折,又有誰能回答出那么多個為什么?
我垂下眼睛,聲音柔和而懇切:“阿瀾,你潛力非凡,當拜名師。我法力低微,只會白白耽誤你?!?/p>
阿瀾說不出話。
我并非存心打擊,但看到一帆風順的貴族少年臉上露出受挫傷的表情時,我忽然感到一絲快意。
還以為這件事就此了結(jié)。
沒想到次日被告知,長老會指派我做阿瀾的師尊。
聽說是因為阿瀾放下話,如果不能拜我為師,他就離開琉璃城。
長老會“惜才”,于是挽留。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愿得罪他身后的權(quán)貴——據(jù)說他是朝中某大臣的子侄。
二、
夜半,我又夢到七歲時的事。
火光、刀光映照天空,廝殺哭救聲響成一片,尸橫遍野,地上蜿蜒的血浸透我腳上的鵝黃繡花鞋。我驚慌四顧,忽然一斬大刀迎面劈來,冷冷刀鋒直逼肌膚……
我驚醒,滿頭大汗。
雖然已過去十四年,但往事依然清晰如昨。
因為噩夢,我白天授課時心不在焉。忽然聽見阿瀾問我:“那個雕刻人偶的男子,手背上烙有半月形的罪民標記,不知是犯什么罪?”
我一驚,臉上若無其事:“與你無關(guān)的事,何必多問。”
“他雕刻的少女人偶,可是云師尊?”
我一笑:“不是。你的御風訣練得如何?背來聽聽?!?/p>
成為師尊,意味著我須時時監(jiān)督教導阿瀾,幫他增進修行。我氣悶,卻無可奈何。
回想起來,我固然溫和周全,但對學生一視同仁,待阿瀾并無特別之處。
唯一一次與他親近,是他剛來不久。那天下著瓢潑大雨,阿瀾沒來上堂,我在一棵大桂樹下找到他。他靠著樹一動不動地坐著,渾身濕透。
他說:“法術(shù)再高,也并非無所不能,學來何用?”
我順手摘下一朵雛菊,變作大傘,遮住他:“法術(shù)并非無所不能,但有時也很管用。比如此刻,就可讓我?guī)湍阏诒我粓龃笥?。?/p>
后來,我隱約得知,阿瀾出生沒多久母親就去世,他似對此頗為介懷。
這個冷傲的少年再沒缺過堂,但在堂上,時常對我過于寬松的“為師之道”表示異議。比如,當我告訴沒完成課業(yè)的學生“下不為例”時,他便站起,嚴肅地反駁我說,做事當責罰分明,豈可下不為例?
我問他:“為何要拜我為師?”
十七歲的少年皺起眉頭:“云師尊這么溫柔善良,若是遇到心機歹毒的惡人怎么辦?我留在你身邊保護你不好嗎?”
我怔了怔,強忍住笑意:“好,那就有勞了?!甭犃诉@話,阿瀾側(cè)過頭去,臉竟微微發(fā)紅了。
大殿忽有鐘聲傳來。
眾人云集。長老會神情凝重地通告:不久前獸族叛亂,攻入東岳太子府。如今叛亂已被初步平復,太子府也有不少傷亡。
聽到消息,人人震驚。
現(xiàn)在的東方天界,是被炎氏王朝所統(tǒng)治,現(xiàn)任帝君炎兆冠,威望深厚,智慧、法力皆高深莫測,東邊天下仙、妖、獸三界,都屬他的管轄。太子炎介明是帝君的獨子,不成器,昏庸驕縱,不得人心。
太子的暴虐曾多次引發(fā)小騷亂,不過,這一次獸族竟能攻入太子府,實在令人咋舌。
琉璃城長老要去探望太子,我作為隨從加入。
阿瀾想跟來,被我柔聲攔阻:“那里叛亂剛平,說不定有流寇藏匿,你還是留在這里安全。”
少年神色頗為感動:“師尊,你總是為我著想……但若是那里不安定,我就更要隨你一起去?!?/p>
我恨得暗自咬舌:原來裝好人裝得太像,也是有弊處的。
三、
所謂太子府,其實是座城池,占據(jù)了整座赤崖山,恢宏壯闊。長老們進入城中內(nèi)府拜見太子,隨從們可自行去探望親友。
我早等得不耐,瞥見府內(nèi)女侍官們將阿瀾圍住問長問短,便匆匆向赤崖山東翼飛身而去。
東翼的一片樓閣亭臺,是屬于太子府的客房。
庭院寂寂。
薛憶痕一襲青衣,負手立在白梅花前,見我來,一笑,眉眼繾綣,甚好看。只是,比從前更顯瘦削。
我們走去偏僻角落。四周靜謐,暗香浮動,我遐想,此時若能與他在白梅下小酌一杯甜酒,該是多大的樂事。
然而心思一轉(zhuǎn),我忽而擔憂:“你怎么還敢來探望太子?說不定太子已經(jīng)猜到,連番騷亂暴動,都是老王爺在背后指使。你是老王爺身邊紅人,萬一太子一怒之下……”
“不妨事。他不可能在自己府中動手。”
我一時無話。
薛憶痕和我是青梅竹馬,同屬于仙界的羿族部落。十四年前,部落因為修行禁斷法術(shù),被仙庭以墮入魔道的罪名屠殺血洗。成年男女皆被殺,未成年男孩被烙印恥辱的半月形“罪民”標記,遭受其他仙族的歧視和欺負不說,且生生世世不得在仙庭任職。
在大屠殺中,是薛憶痕從刀口救下我。我從昏迷中醒來,痛哭不止,他抱著我說:“雪屏,我一定會重振羿族,重建我們的家?!薄菚r的他,不過十歲。
重振羿族,談何容易。
特別是對于薛憶痕——他體內(nèi)的靈珠在那次劫難里受到重創(chuàng)。靈珠是仙族的靈力之源,靈珠粉碎,意味著他無法繼續(xù)修行仙術(shù),雖然長大成人,動起手來,卻連個小小侍衛(wèi)都打不過。
他一無所有,除了頭腦,和俊俏的容顏。
他把這兩樣都用上:先接近老王爺?shù)莫毰\馨公主,討取她芳心歡喜;然后進入王爺府,勤懇做事,玲瓏周旋,博得老王爺?shù)男湃?,就這樣一步步,弓身向上爬……
老王爺是太子的親叔叔,見太子不得人心,早有意取而代之接任下屆帝君之位。薛憶痕為此出謀劃策,鼓動騷亂便是他的主意,為的是打擊太子的威信。我暗中幫他聯(lián)絡獸族。
日后若老王爺成為帝君,赦免了羿族,薛憶痕作為其親信,權(quán)高勢重,就可重振族群。
騷亂計劃頗為成功。我本有許多話想跟他說,然而此時卻相顧無言。
“人偶雕好了嗎?”沉默許久,我問。薛憶痕默默地從懷中掏出穿著紅嫁衣的小人偶,遞給我。人偶眉目如畫,笑容嬌憨,與王爺之女錦馨公主惟妙惟肖。
我審視,像打量一個精美暗器:“公主常戴著一個家傳翡翠鐲,你做個小綠鐲子套在人偶手腕,公主見了必定更喜歡?!?/p>
我將人偶還給他,道聲珍重匆匆離開。我們的聯(lián)系極隱秘,連王爺府都不知道。所以,相處的時間越短越好。
我沒有問,人偶身上華美的紅嫁衣,為什么要繡上七瓣紅葉花紋;也沒有提起,在許多個夜晚,我曾用水月大法窺視他,看他雕出一個個人偶,卻又一個個拋擲入爐火,只因,人偶的面容完全不像公主,而是屬于另一名女子——屬于默默凝視水面的,我。
他是用了多久,才將刻在心口手底的舊影抹去,換上公主的模樣呢?
不可多想。我早就知道,對于整日盤算陰謀的兩個人來說,有些東西太奢侈。
所以我不明白,在轉(zhuǎn)身離開的剎那,胸口突然洶涌的悲傷,究竟因何而來。
四、
沒想到,在回太子府內(nèi)府的途中,竟然碰到了錦馨公主。她一身水綠色長裙,腳步輕盈,迎面見到我便笑吟吟問:“這位姐姐,請問攬月軒可是在前面?”攬月軒是客房的雅號。她不認得我,把我當成了府里的女侍官。
我點頭。她道謝,繼續(xù)前行??此谋砬?,定是心血來潮來太子府找薛憶痕,想給他個驚喜。
天真的公主并不知道,我曾經(jīng)暗中施放有毒的蜃氣,將正在密林里玩耍的她毒暈,只是為讓薛憶痕如英雄般出現(xiàn),救她一命;她也不知道,薛憶痕討好她的許多伎倆,都是我煞費苦心想出來的——我暗中算計她的心,她卻不知我的存在。
想到她那聲脆脆的“姐姐”和毫無防備的笑容,一絲愧疚掠過我的心頭。
我郁郁獨行,忽然聽到阿瀾在不遠處叫我。他一個縱躍來到我面前,看模樣,似是找我半天了。
我立刻換上笑容,剛想說話,忽然脊背一冷,感覺四周升起冰冷的殺意。
一群淡褐色的影子,自草木間裊裊浮起,包圍住我和阿瀾。他們的體態(tài)如云煙般縹緲,攻擊的動作卻如毒蛇吐芯般迅猛。
阿瀾叫我先走。我一笑,擋在他的前面,將真氣化作瑩瑩長劍,與褐影纏斗起來。
看起來,對方是訓練有素的殺手,那么,是誰指派他們的?是太子嗎?因為知道了我勾結(jié)獸族的事?薛憶痕的處境會不會很危險?
我擔憂薛憶痕,分了心。忽聽阿瀾大叫:“小心!”
已經(jīng)太遲。褐影的手化作冰錐,無聲無息穿透我左肩胛,冰冷的涼意襲遍全身,我瞬間凍僵,無力地倒下。
冷,好冷。我神志不清,卻又未完全失去意識。
“師尊,殺手全身是毒……你中毒了……”
“很冷吧……我一定會救你……”
恍惚間,似乎有人說話,然后,我感覺落入一個熾熱而寬厚的懷抱,融融暖意迅速裹住全身,舒適無比。
雪屏……雪屏……似有誰在耳邊溫柔呢喃,還輕吻著我的頭發(fā)……難道是憶痕趕來救了我?又或者,是一場夢?我努力想睜開眼,反而陷入到沉沉的昏睡中。
醒來時是深夜,我躺在客房的軟榻上,阿瀾守在我身邊。
是他用靈力幫我驅(qū)毒,又將我?guī)Щ靥觾?nèi)府。太子派人搜索,但沒有找到逃匿的殺手。長老們見我無大礙,與其他人先回琉璃城報告此事,留下阿瀾陪我。
我得知沒有其他人遇襲時,松了口氣——只要憶痕沒事就好。
一抬眼,正碰上阿瀾欲言又止的目光,似有波瀾激蕩。我怕他細問殺手的事,趕緊蹙眉做疲憊狀,叫他去休息。
一夜未眠,心頭似有陰影籠罩。
次日一早辭行,我被太子府管事叫住,說太子有請。
五、
內(nèi)府正廳。
一個十七八歲的黃衣少年坐在上首,眼神陰冷,他就是太子炎介明。他的左下方坐著薛憶痕和錦馨公主。
廳中央,站著兩個有長長獠牙的青面獸,見我進來,便喊:“對,是她!”
他們指認我就是鼓動獸族叛亂的人,立刻有侍衛(wèi)飛出鏈鎖將我層層捆綁。我措手不及,只是矢口否認。公主驚訝而緊張地看著我。
太子忽然轉(zhuǎn)頭,望著面無表情的薛憶痕:“逆賊狡辯,不用酷刑一定不說實話,可否請薛兄出手懲戒?”
我心一驚。太子一揮手,仆從捧上布滿倒刺的鋼鞭,遞給薛憶痕。
顯然,太子很清楚,騷亂背后的主謀就是老王爺,他讓薛憶痕鞭打我,不過是存心看戲取樂。
為今之計,只有隱忍——這一點,我和薛憶痕心里都明白。
薛憶痕手持鋼鞭,走到我面前,俊俏的臉龐僵硬如面具。
見男子木然地舉起鞭子,我側(cè)過臉不忍看他,心里驟然一痛,不是為我,而是為他。
然而,一道人影閃過,握住了鋼鞭:“我琉璃城之人與叛亂絕無干系,望太子明察,切勿中了叛賊的挑撥離間之計!”
是阿瀾。少年侃侃而談:“兩位獸族既然早已知道騷亂的陰謀,為何不提前來稟告?事后才來舉報是何居心?這分明是逆賊施用奸計,想挑撥太子府與琉璃城的關(guān)系?!?/p>
我很詫異阿瀾的辯才,硬生生把琉璃城也扯進來。他的話顯然打動了多疑的太子,太子冷冷地睨視薛憶痕,宣布將我軟禁,等查明真相后再做定奪。
薛憶痕依舊不動聲色,但我知道他松了口氣。
三日后,被拘押的兩名獸族招供,說是受蒙面人收買,指認我為叛亂聯(lián)絡者,其實他們從未見過我。
我大惑不解。原以為是獸族出現(xiàn)內(nèi)訌,有人欲投靠太子,所以將我出賣,看來又并非如此。
我辭謝了太子府的壓驚宴,走出大門。阿瀾守在門邊,見到我就沖過來一把抱住我:“師尊!你受苦了?!?/p>
如此親密的舉止讓我一怔,我不露痕跡地輕輕掙開,眼睛一瞥,見到他手上有幾個淺淺疤痕:“咦,你什么時候受傷了?”
“沒什么。是那日被鋼鞭倒刺所傷。”少年語氣一澀,“當時你的眼里只有那個薛憶痕,自然沒有注意到我。”
我語塞,急忙把話岔開,大贊他的機智。
“這不算什么。從小到大,有人教我各種謀略詭計,還教我用法術(shù)制壓他人?!卑懻Z氣一轉(zhuǎn),忽然變得柔和,“只有師尊你,告訴我可以用法術(shù)幫人遮蔽風雨?!?/p>
阿瀾陪我回到琉璃城后,就向我辭行。原來,各處獸族騷亂,引得西邊魔族也蠢蠢欲動,似要作亂,仙庭緊急征兵去討伐魔族,阿瀾也在其中。
臨走時,他說:“師尊,我知道你有不肯告人的秘密,我不問,只希望你多保重,一定要等我回來。”少年深沉的眼神,讓我心頭微震。
阿瀾離開幾日后,我聽聞,老王爺與幾位大臣聯(lián)名彈劾太子,要求東岳帝君廢黜太子,另立儲君。帝君回復說,將在兩個月后,即太子十八歲壽辰之日定奪此事。
我滿心歡喜,老王爺離帝位越來越近,意味著我和薛憶痕的心愿也快要實現(xiàn)了吧。
再等兩個月。
六、
這兩個月里,我頻頻聽到阿瀾立下戰(zhàn)功的消息。他有勇有謀,既知戰(zhàn)術(shù),又懂戰(zhàn)略,聲名鵲起,極受仙庭贊譽。琉璃城的人向我道賀,我謙虛:“還是長老對他教導有方?!毙睦锊灰詾槿唬核麆俨粍訇P(guān)我何事?
然而,戰(zhàn)況激烈時,我竟收到阿瀾的短箋,上面只寫著:雪屏……雪屏……我莫名其妙,回復四個字:逆徒無禮!折成小小紙鷂飛過去??赡馨懸詾槲艺娴纳鷼饬耍只亓朔饧埞{,寫滿了:師尊……師尊……
我忍不住撲哧一笑。
仔細想來,阿瀾對我似頗有依戀之情。我沒有兄弟姐妹,若能有個像阿瀾這樣的弟弟那該多好。
太子的十八歲壽辰日終于到了。
壽宴被安排在帝君府。我豈肯錯過,便作為長老隨從前去觀禮。
帝君府建在岱山,比太子府更恢宏。文武百官、名流貴族云集大殿,各懷心思。
東岳帝君高坐上首,看起來不過三四十歲,英俊、威嚴,雙眉間隱隱浮現(xiàn)一朵蓮花印記,周身散發(fā)著柔和的金色光芒。
他旁邊坐著神色不安的太子。薛憶痕和老王爺在前排貴賓席,我望不見他們。
帝君開口時,大殿內(nèi)一片肅靜。
“我早就知道,會出現(xiàn)今天這個局面?!彼曇羧岷?,卻充滿威嚴。
他說:“太子的母親仙體孱弱,生下太子不久就香消玉殞,他也不打算再娶。另一方面,東方天界事務雜冗,他忙于政務,只能將兒子交給下屬用人帶大。這樣一來,太子周圍皆阿諛奉承之聲,無人敢忤逆其意愿,長大后自然驕縱愚蠢,成為今天的炎介明?!?/p>
“正因為顧慮到這一點,在我兒子還在襁褓中時,我便將他送到宮外,交由心腹親信撫養(yǎng)?!?/p>
我大吃一驚。殿內(nèi)一陣騷動,但沒有人敢說話。
帝君不動聲色地繼續(xù)說:“現(xiàn)在的炎介明,只是鄉(xiāng)間小戶家的嬰兒,頂替了太子名頭。真正的太子自小就接受嚴格調(diào)教,為成為一代明君,勤習法術(shù)、謀略、治國之道,如今也已長大成人?!?/p>
所有人包括我,都順著帝君的目光,望向大殿門口——那里,一個人正大步邁入殿內(nèi)。
竟是阿瀾!我的腦海瞬間空白。
他身著紫袍,束發(fā)戴冠,舉手投足間頗有威勢。雙眉間隱現(xiàn)的蓮花印記,周身散發(fā)的柔和光芒,正是炎氏皇族獨有的特征。這才是阿瀾——不,是太子炎滄瀾的本來面目。
帝君轉(zhuǎn)而說到炎介明,說他做惡太多,就按天律判處極刑。
我心思紛亂,已無心細聽。
原來阿瀾才是太子。如此一來,老王爺就無法登上帝位,而薛憶痕與我的苦心謀劃,也終究成為泡影。一想到此,我渾身冰涼,萬念俱灰。
七、
壽宴照舊舉行,還將連擺三日,只是壽星換成炎滄瀾。我避開眾人,迫不及待地去薛憶痕所住的客房,找他商議。
出乎我的意料,他臉上云淡風輕,似是沒有受到打擊:“炎滄瀾那日曾為你擋住鋼鞭……我看得出,他對你很有感情。有他庇護,你今后當可無憂。我們已經(jīng)滿盤皆輸,其他的事,你就不要再多想了?!?/p>
我大急,一把握住他的手:“阿瀾對我如何,我根本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你,只有你我的心愿!誰說我們輸了?你不是說阿瀾對我很有感情?我們可以好好利用這一點……”
房門猛然被推開,太子炎滄瀾大步走進來,面色如冰,眼神似雷霆震怒。顯然,剛才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
他逼到我面前,盯著我,一字字冷厲如刀:“你打算如何好好利用我呢,師尊?”
我張口結(jié)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殿下,這女子說話瘋癲狂妄,但與我是毫無瓜葛的?!币慌缘难浐酆鋈徽f道,“她的模樣,有幾分像我兒時舊友云雪屏。但我認識的云雪屏,在十四年前已經(jīng)死去,我根本不認識這女子,望殿下明鑒?!?/p>
我呆若木雞,震驚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在說什么……什么云雪屏已死……毫無瓜葛……
薛憶痕眼神淡漠,他向太子施了一禮,竟要抽身離開。
走過我身邊時,他忽然低語:“你真不記得了?云雪屏早就死了,你不過是我仿造出來的工具而已。不過現(xiàn)在的你,已經(jīng)沒有利用價值了?!?/p>
涼薄無情的語氣,猶如寒風,絲絲入骨入血。
我的眼前一片空白。
頭好痛。
我又回到十四年前,火光、刀光、廝殺聲……忽然一斬大刀迎面劈來……
是的,我想起來了。當時大刀劈開我的胸膛,我倒在地上,即將吐出最后一口氣。
是薛憶痕,使用族中秘傳的禁斷之術(shù),拘住我的一縷陰魂,再以梅樹枝為骨,梅花瓣為皮,重新造就了我——一個新的云雪屏。
我擁有雪屏的靈魂和情感,然而,在薛憶痕的眼里,我只是個替代品,一個工具嗎?
當我從回憶中醒來時,發(fā)現(xiàn)屋里空空,只剩下我一人。
我的整個心都空蕩蕩,恍恍惚惚走出屋子,卻見門邊站著錦馨公主。她背著手笑吟吟:“憶痕剛才告訴我,你不過是他的工具而已。早知如此,我何必花那么多心思對付你?”
我神思茫然,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公主看到我的模樣,似大為滿意,把藏在背后的東西扔給我:“看你孤零可憐,我送你個小玩意與你做伴吧。哈哈。”
我本能地接過。
那是一個人形木偶,身著七瓣紅葉的紅嫁衣,有著,與我一模一樣的容顏。她顯然出自薛憶痕之手,也許是他沒有舍得燒掉,被公主發(fā)現(xiàn)偷偷藏了起來。
望著它,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擁有雪屏靈魂的我,就是云雪屏。況且,若是薛憶痕心里只有七歲的云雪屏,那么為何雕刻出的人偶卻是現(xiàn)在的我的模樣?
八、
離開帝君府,我回到琉璃城。
我冷靜下來,想通了很多事。
比如錦馨公主那句話的含義。太子府里殺手的襲擊、獸族的出賣,應該都是錦馨策劃的;炎滄瀾撞到我和薛憶痕密談,估計也是她巧妙帶太子來到門口;她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對我充滿嫉恨,所以處處加害。
我不怪她,畢竟我也算計過她。
然后我想到薛憶痕。
薛憶痕告訴我,他使用禁斷之術(shù)造了我,但是有一件事他沒有提,他以為我不會記起:我的靈珠在我死前已經(jīng)破碎。所以為了讓禁術(shù)成功,他一定是取出他的靈珠,放在梅花瓣鋪就的人形肌膚下——即放入我的體內(nèi),這才造就了我。
他沒有靈珠,就無法修行法術(shù)讓自身強大,所以不得不去投靠權(quán)貴,仰人鼻息——若不是對我珍若生命,他怎會做到這一步?
所以那日說的狠話,不過是為了讓我傷心,逼我與他分道揚鑣,從而遠離是非陰謀。另外還可在憤怒的太子面前,造出我受人利用楚楚可憐的形象,可謂用心良苦。
這番苦心沒有白費。在我獨自離開帝君府時,我感覺被人跟蹤。我暗自施法,看出跟蹤者是炎滄瀾的貼身侍衛(wèi),他們一路跟到琉璃城,才悄然退去。
大概是阿瀾見我失魂落魄,到底放心不下,派侍衛(wèi)暗中隨行保護。
如果我從此不再和薛憶痕扯上關(guān)系,那么如他所說,我應可以安度歲月。
可是,那是我想要的嗎?多年前,我找到七瓣紅葉時,曾許下心愿,這個心愿至今都未曾改變。
為達成所愿,我靜待時機。
回琉璃城不過一個月,仙庭已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先是帝君宣布退位,太子炎滄瀾接任帝位;然后是新帝君清查逆黨,將老王爺?shù)纫桓扇艘灾\逆之名入罪,行動狠、準、快,顯然是謀劃已久。老王爺雖躲過極刑,但勢力嚴重受挫,不可能東山再起;錦馨公主為避災禍,匆忙遠嫁到西岳天界;而我最關(guān)心的——薛憶痕暫被拘禁,待酷刑后流放。
不能再等了。這天入夜時分,我悄悄做好準備,飛身去往赤崖山——新帝君府邸的所在。
赤崖山西南角,是暫時收押犯人的監(jiān)倉。我施法躲開獄卒,潛入薛憶痕的監(jiān)房。男子長身玉立,面對墻壁靜默沉思。他似感覺到什么正要回頭,卻被我搶先一步擊中后頸,暈了過去。
我運息吐氣,將光華灼灼的靈珠吐出,納入薛憶痕的胸口,物歸原主。
憶痕……憶痕……我凝視著男子昏睡的臉龐,輕輕吻了吻他的唇,然后隱身離開監(jiān)倉。
沒有了靈珠的身體,輕飄飄,軟綿綿,似隨時要散架。
當初薛憶痕將靈珠給我時,他自身仙體完好,所以沒有大礙。而此刻我的身體不過是幾根梅枝、幾瓣梅花拼湊而成,沒有靈珠便無法維持,我僅能依靠多年修行的法力強行支撐一會兒,時日無多。
小心避開守衛(wèi),我像一陣風般飄入帝君府內(nèi)殿,在橫梁的牌匾后躲了起來。
內(nèi)殿中,炎滄瀾還在與臣子議事。他精明決斷的模樣,幾乎讓我覺得有點陌生。
九、
這時,仆從稟告有人送禮給帝君。錦盒打開,里面躺著一個栩栩如生的少女人偶。阿瀾看到她的面容,微怔,揮手屏退了其他人。
他輕輕拿起人偶立在案幾上,人偶便甩袖曼舞起來。她低眉淺笑的模樣,與我神似。
阿瀾似看得入了迷,伸手撫摩她的頭發(fā),低語:“雪屏,雪屏?!?/p>
我盯著人偶的動作,突然大叫:“小心!”縱身躍下,一掌擊飛人偶。
于此同時,從人偶袖中飛出的兩枚小金針,扎入我的腹部。針上沾有仙族最忌的“魔尸毒”,頃刻間,我頭暈目眩。
“師尊!”阿瀾抱住我,大驚。
我努力笑了笑,告訴他,我只是想來偷偷看望他,卻沒想到遇到這種事。
我還說,我一心想重振羿族,不小心傷害了他,可否原諒我?
“師……雪屏!我對你的心意,從來都沒有改變過!”阿瀾神色痛苦地抱緊我。
我的體力一點點渙散,費力地開口:“阿瀾……我有心事未了,你可否應允?第一請你大赦羿族……我死之后,羿族便再無禁斷之術(shù)……第二請赦免薛憶痕,他只想興復羿族,并無謀逆之意……”
“好,我答應你!”
我欣慰一笑,心頭大石落地。
人偶的毒針機關(guān)是我設置的,送禮也是我安排的,這個看上去像是逆賊余孽的暗殺行動,不過是我設的計。
我用半條殘命,換來一個承諾,賭的是阿瀾對我的感情。
看著阿瀾痛苦至極,還在徒勞地往我體內(nèi)輸入靈力,我暗自歉疚:對不起,阿瀾,師尊我又壞又狡詐……不過,以后一定會有真正善良溫柔的女孩……愛你吧……
我的意識逐漸消散,恍惚聽到有人溫柔地呼喚“雪屏”。
憶痕,一定是憶痕。我的視線里似乎出現(xiàn)了青衣男子的身影,他微笑著向我走來。
我笑著向他伸出手,手上的肌膚碎裂,化作無數(shù)白色的梅花花瓣,墜落紛紛。
而我在恍然間已握住男子的手。
“你看,我撿到一枚七瓣紅葉!我已經(jīng)許了愿,我的心愿就是,希望憶痕的心愿成真!”
浮生短暫,猶如煙花,但若曾絢爛于你的夜空,又何須遺憾?
我滿心喜悅,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