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笑
【1】
蘇歲安第一次見寧南的時候,她才七歲,剛剛被父皇送進太學。而寧南已經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寫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賦,太學一共三十余位先生,無不對他大加贊揚。
天子不過是一個傀儡,真正掌握朝中實權的是寧南的父親寧城。進入太學之前,父皇對她說,她雖貴為公主,乃至日后的女皇,寧南若性情跋扈,也要忍耐。所以當她知道太學派來接她的人是寧南時,早已是緊張得不知所措。但真正的寧南,卻是出乎她意料的溫雅。
她到太學那天下了大雨,少年就撐了把繪著紛飛桃花的六十四骨節(jié)雨傘,帶著人站在雨里,廣袖華衫,長身玉立,恭候著她的到來。傘上桃花微微顫動,恍如被風吹散了開去一般。
他扶著她下馬車,她眼珠子仍盯著那幾乎以假亂真的桃花。少年溫和笑開,慢慢道:“初次見面,寧南未曾備禮相迎,心中慚愧。公主若是不嫌棄寧南畫工拙劣,便以此傘贈予公主,聊表心意,如何?”
她睜著眼,迷茫地看著他:“能說簡單點嗎?”
少年微微一愣,片刻后便大笑起來,指了指傘道:“這個,送你了?!?/p>
年幼的她就是被一把傘收買的。從此,寧南就是她心目中再好不過的少年。她時常偷看他,也常常寫他的名字。每每有人逗她:“公主以后要嫁哪個俏郎君?”她毫不猶豫喊出寧南的名字。
她年紀小,太學功課跟不上,老師要為她選一個學生私下輔導,她不斷地喊著寧南的名字,拉著老師的衣袖道:“我要寧南,我就要寧南?!睂幠鲜翘珜W里最好的學生,老師欣然應允。等寧南來的時候,她反倒生了怯意,背著雙手站在書房,一動不動。
少年正站在窗臺前,不見她動作,便轉頭朝她笑開來。那一笑清雅溫然,恍如春水梨花。
“在下寧南,見過殿下?!?/p>
【2】
寧南喜歡給她讀很多故事。他常是躺坐在椅子上,環(huán)抱著她,用正變著聲的嗓子,沙啞著聲,低低念著書上的內容。他說妖魔鬼怪,說萬里江河,說江湖俠義,說兒女情長,讓蘇歲安聽得心馳神往。
她其實極其聰明,寧南教她一年,她便能自行讀經閱典??伤恢辈徽f,常偽作連字都識不清。于是寧南教導她,一年復一年。
他教她寫字,讓她坐在椅子上,從她身后環(huán)住她,握著她的手,一筆一畫寫她的名字。他為她講經,告訴她“夏之夜,冬至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他教她作賦寫詩,白紙黑字,揮筆華章。
她暗暗學會了他的字,學會了他寫詩作賦的風格,學會他講話的語調。但她小心翼翼不敢表露,每每寫字,都難看至極;每每作詩,便庸碌平平;每每課堂討論,她便沉默寡語,佯作無知。太學老師皆搖頭,他卻不急不躁,仿若洞知一切一般,暗中教導著她那些高深的經文,只是明面上他人問起來,他便輕描淡寫說一句:“尚還未講到深處呢。”
他們仿佛共同守著一個秘密,蘇歲安每每想起來,便覺得心潮涌動,似乎是自己在某一個地方,無比親近了這個少年。
轉眼間到她十四歲,那一年,蘇歲安二十加冠,參加了科舉,不出意外高中榜首。他出仕,便要離開太學。蘇歲安不知所措,她早已習慣有寧南的日子,卻也知道,他二十方才出仕,已經延誤太久了。
他回來收拾行李那天,眾人為他餞行,她躲著一筆一畫描繪著他的容顏。從正午開始,她一動不動站在書桌前,勾勒他的身形。日落西山,柳月高懸,她終于畫完他的模樣,擱筆的時候,突然察覺不對勁,回頭看見他在躺椅里,手中握著一本閑書,靜靜睡了過去。
她走過去,坐在他旁邊,等他從熟睡中醒來。他們借著月光在暗夜里對視,片刻后,他直起身來,湊近她:“歲安有注定實現(xiàn)不了的愿望嗎?”
這個問題問得她一愣,片刻后,她低聲輕喃:“有的。”
“是什么?”
看著面前的男子,年少的她,心里翻滾起來。有什么在唇齒之間,卻始終無法掙脫牢籠。他也不催促,就那么靜靜看著她,許久之后,蘇歲安慢慢閉上眼睛,開口道:“我想同一個人一起,踏千里江山,看萬里山河,生能同寢,死亦同穴?!?/p>
寧南低笑起來,笑聲清朗,帶了一絲低啞。他輕輕推了她額頭一下,溫和道:“傻姑娘?!?/p>
說著,他站起身來,往外走去。寬大的衣袖帶著淺淺蘭香,拂過她通紅的面頰,她閉著眼,暗中捏緊了手。他笑聲漸遠,臨到門前,卻突然停頓下來。
“可是——”他拉長了聲音,“歲安,我卻希望,你能一世不知人間疾苦,干凈純粹?!?/p>
【3】
寧南離開太學后,蘇歲安再沒見過他。她不用再靠愚笨留住他,也不再掩飾她的聰慧,不過一年,她便通過了太學的考核。這一年,寧南憑著他父親的權勢一路高升,同時定下了親事——鎮(zhèn)國大將軍的女兒李蓉。
這門親事驚動了皇帝,連夜將她召到宮中,同她商議:“我想讓寧南當你的駙馬。”她瞬間抬頭,滿臉驚訝。帝王在燈光下?lián)嶂~頭,疲憊道,“我會冊封你為皇女,成為繼承人,為你們賜婚。到時候他便再不能出仕,你……”皇帝抬起頭來,看著自己女兒的目光滿是堅定,“覺得哪個日子好?”
蘇歲安沒有說話,她思索了片刻,終于道:“讓我想想?!?/p>
當天夜里,她出了宮,徑直奔向丞相府。丞相府說少爺尚未回來,她便躲在小巷里等著他。那天是冬夜,烏云滿布,遮住了月光。她來得匆忙,冷得在小巷中跺腳。她等了許久,終于等到了來人,但他攜著一個姑娘。那個姑娘穿著一身勁裝,腰佩長劍,英姿颯爽的模樣,是蘇歲安最羨慕的模樣。
寧南和那姑娘一起說笑著往府里走,蘇歲安站在小巷里,感覺心頭一寸一寸冷了下去。旁邊侍女同她解釋:“那便是鎮(zhèn)國大將軍的千金,果然如傳言所說,兩人感情是極好的?!?。她說不出話來,忘記了來這里的目的,呆呆站著。許久后,她覺得肩上有什么落下來,偏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下雪了。在蘇歲安記憶里,那一場雪下得極大。
當天夜里,她回到宮中,便給了父皇答復。她說:“我不愿?!?/p>
帝王惱怒得當場摔了手中的暖爐,在御書房中指著她怒吼:“你是他日的帝王,你的婚姻就是你的利劍,你還在奢望什么?”
“我沒奢望什么?!彼蛦≈曇?,慢慢道,“兒臣,從來不敢奢望什么。兒臣從沒想過當一個皇帝,兒臣想的不過是,踏千里江山,看萬里山河。”她抬起頭來,注視著皇帝,慢慢道,“求父皇成全?!?/p>
“滾!”皇帝一指門外,“沒想明白,你不要來見我。”
“兒臣已經想得很是明白?!碧K歲安直起身來,“兒臣會一直跪候在門外,直到父皇應允為止?!闭f完,她徑直走出去,跪在了門外。冰雪的涼意瞬間襲來,她決絕地跪在那里。漫長的雪夜,不斷有宮人來為她撣開身上的積雪,勸說,她卻一直跪在那里,同父皇默默較量。
第二日,皇帝上朝過后,召集朝臣來商議。她在一片模糊間,看見寧南在那一群朝臣中款款而來,與她擦肩而過。她突然覺得胃里翻天覆地地疼,不由得佝僂了背,輕哼出聲。
男子突然頓住了步子,他背對著她,低聲道:“你在堅持什么呢?”
她啞聲道:“大約……是那么點奢望吧。我不想一輩子待在盛京,我也想,看遍萬里江山?!?/p>
寧南沒有說話,許久后,他走了進去。大約過了兩個時辰,朝臣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出來,寧南沒出來。之后蘇歲安聽到房間里皇帝怒吼的聲音,緊接著,寧南捂著染血的額頭踉蹌著出來。他跌跌撞撞走過來,將手中緊捏著的圣旨遞給她。
“你自由了?!彼壑袔Я艘唤z她看不懂的波光。她苦澀笑開,伸手接過那份給她劃分了屬地,即日起程的圣旨,低聲說了句:“謝謝?!?/p>
寧南沒說話,他似乎是在極力忍耐什么,轉身離了開去。雪地上是從他臉上滴落下來的血滴,蘇歲安握著圣旨,看著那血滴,對著那背對著她的人,低聲道:“如果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你會一起嗎?”
寧南沒說話。許久后,他終于道:“歲安,我們不一樣。”
蘇歲安不由得微微笑開:“我開玩笑的。”
寧南沒有多說,徑直離了開去。蘇歲安被人抬回寢宮,歇了一夜,隨后便起程離京。走之前她去了皇帝的寢宮,隔著門拜別,里面人不說話。直到蘇歲安站起身來即將離開,他終于開口,卻是沙啞了嗓音:“歲安,連自己女兒的人生都無法決定,這真是一個帝王莫大的恥辱。”
“歲安,”他低聲輕喚,“若有一日,你回來了,記得在我墳前,將寧城碎尸萬段?!?/p>
蘇歲安沒有答話,她想,這不過是一個帝王的妄言。她就這么輕巧地離開,直到三年后,她踏遍千山萬水,突然有人在半夜沖進她的臥室。
“殿下,”那人急促道,“寧家反了?!?/p>
她沒說話,呆呆看著那人,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對方的言語,愣愣地看著對方跪在地上號哭:“陛下……陛下……已經去了!”
【4】
皇帝不是妄言。他未能等她回去,只是讓人將兵符送到蘇歲安手中,將他多年積累的資本一并托付。前來的老臣宣布皇帝的旨意,同蘇歲安道:“殿下,陛下說,若您不繼位,便將皇位留給二皇子。而二皇子登基的首要,便是將寧南凌遲。若殿下愿意繼位……”老臣略有遲疑,片刻后,卻還是道,“寧南可在殿下填充后宮,誕下皇子后,迎為皇夫。”
蘇歲安沒說話。她依稀想起多年前那場大雪,她想,父皇果然還是了解她的,她那卑微的、膽怯的心意,終究是無法瞞過所有人。
她坐在椅子上,慢慢閉上了眼睛。片刻后,她道:“去準備吧,隔日整兵北上,平亂?!?/p>
皇帝為她準備得很充分,一月后,她便攻占了王都。她踏著一地鮮血走進宮城的時候,便看到寧南帶著寧氏一族之人跪在地上,靜靜等候著她。
他遠遠看她走過來,竟是帶了笑意,俊秀的臉上笑若癲狂,不帶絲毫失敗者的恐懼。他慢慢俯下身去,高聲恭賀:“恭迎陛下回京?!?/p>
蘇歲安沒有說話,她把目光落在寧南旁邊挺了肚子的女子身上。是她忌妒了多年、羨慕了多年的李蓉。蘇歲安呆呆地看著李蓉明顯的肚子,旁邊人喚她她都無法聽見,直到大臣高喝了一聲:“陛下,寧氏亂臣該如何處置?”蘇歲安才終于回過神來。
她把目光轉向寧南,卻見他拉著李蓉笑得坦然,似乎兩個人在一起,便已是無懼生死。
蘇歲安有些遲鈍地想起來,年少的她曾對這個男人說,她的愿望,便是能同一個人攜手,走遍萬里江山??墒侨缃袼呀涀弑槿f里江山了,那個人卻攜手他人,生時同床,死后同穴。她突然覺得心上那么尖銳地疼,她想,他要怎樣才會愛上她?若是不能愛上她,要怎樣才能記住她?
“處死吧……”她下意識開口,“除了寧南。所有人……都要為我父皇償命?!?/p>
言語一出,寧南面色瞬間變得煞白,然而只是片刻,他卻輕笑起來。看到他的笑容,蘇歲安便立刻明了他的想法,低笑道:“還要留住寧夫人。若寧大人好好活著,寧夫人便好好活著,寧大人死了,那便將寧夫人凌遲吧?!?/p>
“蘇歲安!”聽到這話,寧南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他眼里滿是憤怒、震驚、失望……許多神色交織在一起。蘇歲安淺淡一笑,轉過身踏著那一地鮮血往上走,一步步走到頂點。
她站在臺階上遙望整個皇城,還有被人跌跌撞撞拉扯著往外走的寧家人,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安靜得好像只有她一個人。
【5】
處理好一切后,蘇歲安便擇了個黃道吉日登基。第二天早朝,老臣拿出先帝的遺詔,要求擴充后宮。蘇歲安向禮部點了頭,當天晚上,她去看了寧南。
寧南不放心李蓉,強烈要求同李蓉住在一起。蘇歲安過去的時候,正看到李蓉在寧南肩頭熟睡,哪怕是落魄如斯,這對夫婦在一起,也顯得溫和安然。蘇歲安站在門外看了片刻,終于還是轉身離開。
之后她每天都過來,不說話,只在門外站著,靜靜看那個男人。他從來不和她交談,也不正眼看她。直到很久之后,有一日李蓉乏了去歇息,他才道:“你為什么不殺了我呢?”
蘇歲安被他問得一愣,隨后苦澀笑開,她沒有答話,只是靜靜看著他。寧南嘆息出聲:“歲安,你這樣,會害死你自己的?!碧K歲安依舊不說話,只是微笑著搖搖頭離開。
不多日,便到了她迎接侍君進入后宮的日子。那天她穿上紅衫,親自將侍君迎入后宮。因她頭次成婚,宮人按照皇夫的規(guī)格來布置了房間。侍君是現(xiàn)任丞相的兒子江宸,人品相貌無不出類拔萃,最重要的是,他和寧南很像。不是面容,不是身形,是笑的時候,那溫和清雅的模樣,幾乎如出一轍。
他在燈光下對她淺笑,低喚她“歲安”的時候,她幾乎以為是那個人破開時空而來。她不能自已,呆呆看著那個男人,任他將自己放在床榻之上,解開了自己的衣衫。外面突然傳來了喧鬧聲,男人很專心,不管不顧,吻上她的脖頸,觸碰著她的身體道:“歲安,別管。”
一聲巨響后,寒風涌灌而入,蘇歲安只覺有什么破空而來,片刻后,她猛地反應過來,下意識將身上男人一推,擋在江宸身前。
蘇歲安靜靜看著寧南。他似乎喝了酒,呼吸之間滿是酒氣,染血的劍尖指著她,執(zhí)劍的手不帶一絲顫抖。他們默默對視,寧南眼中浮現(xiàn)出痛苦絕望的神色。他踉蹌著退了一步,江宸趕忙上來,想為蘇歲安拉上衣衫,寧南劍尖猛地一指江宸,低吼道:“別碰她!”
江宸僵在原地。蘇歲安自己拉上了衣衫,對眾人揮手。江宸遲疑著站起來,終于還是走了出去,臨走前,他突然回頭道:“陛下,今日本是我成親的日子。”
蘇歲安面色一僵,江宸卻沒再多說,徑直走了出去,關上了大門。殿內只剩下寧南和她兩人,許久之后,寧南慢慢笑開來:“歲安,如此三夫四侍,好不快活,可是?”
蘇歲安苦澀笑開,看著面前人嘲諷的神色,竟是不想再多說什么,便點頭道:“的確。雖不能與寧大人一生一世一雙人相比,但是有個消遣,也是好的?!彼呱锨叭?,慢慢撫上面前人俊美的面容,笑著的眼含了水汽,幾乎快要哭出來。
“當然,寧大人姿色過人,若愿意侍奉于朕,那更是令朕歡喜。寧大人,”她偏了偏頭,調笑道,“你意下如何?”
寧南不說話,蘇歲安等待了片刻,不見他回應,便干脆轉過身去,張口便喚:“來……”
話未出口,他從她身后一把拉住她,捂住她的嘴,將她拖進懷里。他沒說任何言語,緊閉著眼睛,激烈地吻上她。他的動作粗暴而簡單,沒有任何前戲,他便將她按壓在床上,直直進入了她。她痛得哭出聲來,十指攀住了他寬大的手掌,低泣著道:“寧南,我疼?!?/p>
寧南微微一僵,片刻后,他輕輕環(huán)抱住了她:“我曾經喜歡一個姑娘,”他在她耳邊,沙啞著聲音,低低呢喃,“我曾想過,他日我功成名就,便去娶她。我想,她也當是和你一樣的,痛到深處,便拉著我喊,寧南,我疼?!彼剖且鈦y情迷,他伸出一只手來,與她纖細的手五指相交。
“歲安,”他低喃出聲,“你要記得,你所有的疼痛是我賦予,所以的悲傷是我賦予,要一直記得,永遠不要忘記?!彼f話的聲音那么小,小到蘇歲安幾乎無法聽到,她只覺腦中一片迷茫,似乎是有潮水拍岸之聲,似遠又近,欲語還休。
【6】
那天寧南走得很早。蘇歲安醒過來的時候,只看到江宸,他沒有多說什么,安靜地睡在她旁邊,抱著她,平淡道:“你睡吧?!?/p>
蘇歲安閉著眼,片刻后,她道:“四君之首的位置,是你的?!苯窙]說話,他抱著她,許久,卻是嘲諷地笑出聲來。
當天下午,寧南便又過來。他站在大殿里,看著江宸,理所應當?shù)溃骸耙院筮@里,由我來照料,你們先下去。”昔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之驕子,一句話說出來,幾乎就是命令。所有人下意識照做,然而片刻后,卻都忽然反應過來,轉頭看向蘇歲安。蘇歲安點頭輕笑:“聽他的?!?/p>
大家都撤走后,寧南走到她身前來,慢慢跪在了她身前。蘇歲安幾乎是癱在椅子里,看著他的動作,也不說話,只等著他的條件。
“寧南有一請?!?/p>
“你說?!?/p>
“賤內即將臨盆,寧南想讓妻子出宮生產,與之作為交換……”寧南微笑起來,“寧南愿做任何事?!?/p>
蘇歲安沉默著,地上的人雖然跪著,卻滿臉胸有成竹的模樣。蘇歲安低笑了一聲,隨后道:“這就是你的愿望?”
“如果是你的愿望……”蘇歲安甚至沒讓他回答,便徑直道,“那就這樣吧。而我的要求……”
蘇歲安看著他,沉吟了片刻,終于道:“寧南,每天為我讀個故事吧。”
寧南錯愕片刻,隨后卸下了面上虛假的笑容,靜靜看著她道:“好。”
蘇歲安將李蓉安置到了宮外一個小院,每隔三天,寧南便去看看她。除此之外,每天寧南便去給蘇歲安念書。那常常是在她一天忙完之后,她便躺在躺椅上,聽他慢慢念著故事,就好像很多年前一樣。只是那個姑娘已經長大了,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讓他抱著念叨。
有一天蘇歲安睡得早,故事才開始沒多久,她便睡著了,寧南便將書放在一邊,然后靜靜看著她。燈火下的姑娘,溫柔而恬然,寧南看了她許久,她便似乎是察覺了一般,慢慢睜開眼來,在看見是他后,對他彎眉一笑,喚著他的名字:“寧南?!?/p>
他不知道她是否醒著,更不知道她是否睡了,他只明白,在她喚出寧南那一瞬間,他只覺時光倏然倒轉,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太學,她輕眉淺笑,低喚那一聲,寧南。于是什么國恨家仇瞬間灰飛煙滅,他只留下滿心歡喜溫柔。他突然想,在那一瞬間,他的確是,突然便這樣想——
算了吧。等李蓉生下孩子,一切,都算了吧。
【7】
李蓉的孩子在秋末出生。下人來通報的時候,寧南正在幫蘇歲安畫相,聽到下人的通報,寧南立刻扔了畫筆,轉身就往外走。走到門前,他突然回頭,同蘇歲安道:“回來后,我和你說一件事?!?/p>
蘇歲安微笑著點頭,看著他的身影越走越遠。外面下著秋雨,她遙望那天地間的雨幕,慢慢閉上了眼睛。有什么在她心中叫囂開來,她實在無法忍耐,便吩咐了人,讓人給她備酒上來。
她躲在寢宮里,一個人喝著酒,只是喝著喝著,就抱著自己哭了。朦朧間有誰走過來,抱著她,她一抬頭,看見的便是那人溫和的面容。她瞬間號啕出聲,死死抱住了來人,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江宸,江宸,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
“我喜歡過一個人……”她終于像一個小姑娘一樣,坦率而天真,號哭道,“我喜歡他,那么喜歡他,喜歡得放棄所有了……”
“我不計較他父親和我父親之間的糾葛……”
“不計較他的狠決……”
“可他終究不喜歡我,終究還是不喜歡我……”
“江宸……”她埋在男人懷里,低咽著詢問,“我該怎么辦……我能怎么辦……”
江宸不說話,他靜靜抱著她,直到她慢慢停止了哭泣,他才低聲開口:“歲安,忘了他吧?!闭f著,他低下頭來,細細親吻她的面容,“如果不能忘,那么就干脆將他永遠留在身邊?!?/p>
“你生一個皇子,然后按照遺詔……”他解開她的衣衫,慢慢道,“將他迎為皇夫,然后逼著他,同你在一起,一輩子?!?/p>
“歲安,你是一個帝王。帝王,就該學會用自己的特權。生當同寢,”江宸看著床上緊閉著眼的姑娘,苦澀地笑開,低頭吻了下去,“死亦同穴。”
那一夜的秋雨一直沒停。第二日,寧南帶著滿身的血沖進寢宮,看見床榻上還相擁在一起的兩人時,那場雨仍在下。寧南臉色蒼白地看蘇歲安在床幃中一件一件地穿衣,看她撥開了窗簾,輕描淡寫道:“有什么事?你說吧。”
“蓉兒死了?!彼浪蓝⒅?,說得清晰。蘇歲安微微一愣,片刻后,卻是揚起嘴角來:“然后呢?”
“是中毒,連孩子都死了?!睂幠蠐P起嘴角,眼中卻有淚光。蘇歲安沒說話,片刻后,她迅速反應過來,笑容里都帶了幾分嘲諷:“你覺得是我做的?”
“你……”
“就算是,那又怎么樣?”看到寧南的反應,蘇歲安火氣猛地上來,終于是按捺不住,高喝出聲,“我討厭她,忌妒她,就這樣殺了她,那又怎樣?你又能耐我何?!”
“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寧南氣憤得顫抖起來,“蘇歲安,你怎么會變成這樣讓人惡心的樣子!”
“我……惡心?”蘇歲安微微一愣,片刻后,便大笑起來,“說得好,我惡心……我就是這么惡心,那又怎么樣呢?”
“我就是這么陰險狡詐惡毒卑鄙水性楊花,比不上你心尖上那如蓮花一樣的姑娘??墒菍幠?,你還是注定要跟我這樣的人過一輩子!寧南,我已讓人給你建好陵墓,”蘇歲安仰起頭,滿是驕傲,“你與我一個棺木,便就是死,都要在一起!”
寧南不說話了,他靜靜看著她,慢慢大笑起來:“蘇歲安,你喜歡我,對不對?”他似乎是明白了極其好笑的事情,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蘇歲安揚著嘴角:“是啊,我喜歡你。我喜歡你的姿色、你的才名,正如我喜歡宸君善良體貼一般。我便是喜歡你了,又如何呢?”
“我的姿色……我的才名……”寧南重復了一遍,隨后猛地提高了聲音,指著她鼻尖道,“你說謊!”
“蘇歲安,若不是喜歡我,你為什么要假裝愚笨,讓我教你七年?蘇歲安,若不是喜歡我,你怎么會日日夜夜學著我的字跡,到如今幾乎以假亂真,如出一轍?蘇歲安,若不是喜歡我,你怎么不殺了我,以祭你九泉之下的父皇?!”
“蘇歲安,”寧南的聲音慢慢低沉下來,他死死看著她,一字一句道,“你喜歡我?!?/p>
蘇歲安沒有說話,她死死看著他,緊握住了床單。往事被掀翻而出,她仿佛是將所有不堪展現(xiàn)于世人,所有怯懦、卑微、下作、渺小,都在他言語間,一一浮現(xiàn)。
寧南看著她的神色,卻是慢慢微笑了起來:“可是,蘇歲安,我不喜歡你了?!?/p>
“我曾喜歡過你,喜歡你的簡單,喜歡你的純粹,喜歡你不諳世事,喜歡你的善良。所以我娶妻三年從不洞房,所以我守在盛京,等你歸來?!?/p>
“可是蘇歲安,如今的你,哪里是你?”他看著蘇歲安慘白的神色,笑得歡欣,“蘇歲安,如今的你,讓我再惡心不過?!闭f完,寧南轉身離開,義無反顧,走入雨簾之中。
當天夜里,蘇歲安去了寧南寢宮,她沒有說任何言語,只在寧南宮門口,站了足足一夜。
第二日,寧南開門出來,便看見蘇歲安。她渾身已經濕透了,面色帶著些不正常的紅暈。她看到他走出來,勉強地笑了笑。
“寧南,”她沙啞著聲音,“我們再來一次吧?!?/p>
“過去的已經無法挽回,我愿意把這世間所有的美好來彌補。寧南,”蘇歲安慢慢紅了眼眶,“你再喜歡我一次吧?!?/p>
【8】
寧南答應了蘇歲安,當天夜里,他搬到蘇歲安的寢宮。蘇歲安什么都順著寧南,他要吃雪蓮銀耳湯,她便讓人千里加急給他去天山上摘采雪蓮;他看上了鎮(zhèn)南侯的寶劍,她便連哄帶搶把別人的寶劍搶來給他;他說他喜歡觀星,要有一座高達百丈、白玉堆砌的占星樓,她便興師動眾,強壓著眾人的反對為他建樓。
她說:“寧南,你看我這樣喜歡你,恨不得將天下都放在你手里。”
寧南便坐在一旁躺椅上挑眉笑開,廣袖華衣,自成風流。他問:“如何,你舍不得?”她苦笑開來,舍得,有什么舍不得?
寧南要的東西越來越多,甚至在早朝的時候和她一起坐到了龍椅之上。無數(shù)老臣以死相諫,然而看著御書房門口那一攤又一攤的血跡,蘇歲安卻是眼都不眨,轉頭問寧南:“寧南,你開不開心?”
寧南一般不說話,只是笑。蘇歲安便靠過去,低聲詢問:“寧南,你有沒有再喜歡上我?”她問得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惶恐卑微,然而被問的人卻是什么都不說,徑直用手捻了一串提子,含笑道:“這個甜,吃嗎?”
幾個月后,當參奏寧南的奏章如雪一樣堆積的時候,寧南卻患了怪病。他的病來勢兇猛,不過三天,便倒在床上,再起不來。蘇歲安抓了天下的名醫(yī),卻都無可奈何,只能看著寧南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終于有一位苗疆的大夫同蘇歲安說,這是毒,要長期服用“然香草”的人的心來做藥引。而蘇歲安唯一知道有人長期服用然香草的,就是江宸。
當天夜里,蘇歲安就去找了江宸。走之前,她同寧南說:“寧南,我只是不關心,卻不是不明白。寧南,你要做的事情,我都會幫你做,只要你開心?!?/p>
寧南沒說話,他逗弄著自己的貓,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蘇歲安去找江宸的時候,他早已知道了。他將自己收拾得整潔,玉冠白衣,笑容溫和。他看著蘇歲安走進來,便笑了:“從你去找他那一天開始,我便知道我有今天。歲安,你說你還能有多久呢?”
“我不知道?!碧K歲安靠近了他,微笑起來,“正如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執(zhí)意要殺你。我殺了他的族人,他理應恨我,可你呢?”
“我?”江宸忽展眉笑開,神色中帶了幾許驕傲,“大概因為……我上了你的榻,我為李蓉下了毒,這兩個原因,我也不知,到底是哪一個,或是都有?”
“你不問我為什么給李蓉下毒嗎?”他伸出手,慢慢撫上蘇歲安的眉眼,蘇歲安靜靜等待著他的言語。他癡癡看著她,許久后,終于道,“因為我喜歡你,真心喜歡你,不愿讓你們在一起。可是,歲安,我喜歡得太累了,下輩子,你來喜歡我吧。”
“好。”蘇歲安點頭,便就是那瞬間,她手中藏了許久的利刃,終于捅入了江宸心間。江宸面色一白,卻是微笑起來,他猛地抱住了蘇歲安,死死緊擁住她。
蘇歲安眼中眼淚顆大顆落下,她似乎想起江宸剛進宮的時候,盈盈燭火下,他淺笑著喚她,歲安。他說,歲安的意思,是歲歲平安,他已不求其他,只希望她能歲歲平安。這世上再不會有一個人,同她說這樣的話了。
她帶著江宸的心去給了寧南。就是當夜,丞相連夜出城,三日后,舉兵起義。
拿著江宸的心當藥引,寧南總算有了起色,但仍舊不大好,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睡著。有時候醒過來了,他便看著她,同她說:“歲安,你靠過來,我給你讀個故事吧?!?/p>
叛軍攻入宮城那天也是這樣。正值大雨,蘇歲安在御書房里聽著戰(zhàn)報,突然傳來了敲門聲。宮侍打開大門,蘇歲安看到門外的寧南。他撐著那把她珍藏多年的雨傘,傘上桃花在雨中分散開來。他不說話,就那么站在雨里,仿佛是很多年前,他們初次見面,少年廣袖華衣,長身而立,在雨中恍若一棵亭亭修竹,風流雅致。
他身后是攻城的廝殺聲,他們靜靜對視著,半晌后,他撐傘而來,接著進了屋子,當著一干人的面,隨意找了一個搖椅躺下。蘇歲安對眾人揮了揮手,終于笑起來:“散了吧?!?/p>
眾人遲疑著走出去。寧南隨意拿了手邊一本書,對蘇歲安招了招手,含笑道:“過來?!碧K歲安走過去,躺倒在他旁邊,寧南伸出一只手,將她靜靜抱在懷中。
“今日就講一個公主和個丞相之子的故事吧……”
“好?!碧K歲安沙啞著聲,點頭應答。他說那個少年是丞相的兒子,他第一次見公主的時候,是在十三歲的春季。那時候其實公主還很小,還只是個孩子。
少年機緣巧合當了公主的老師,一當七年。一開始只是單純的老師,可慢慢地,卻滋生了其他情愫。那個公主其實很聰明,卻總裝傻,他也想多和她在一起幾年,不參加科舉,故意延遲太學考試,不戳穿對方的謊言。
他在年少時曾以為,他會和她在一起,然后娶她??僧斔诩庸跁r對父親說出這一番話后,父親卻告訴他:“她是帝女,日后會成為君王,會有后宮三千,你能忍受?”
不能。他的驕傲,他的才學,都不能忍受與他人共享一妻。于是他和父親早早決定謀反,為此他不惜取了將軍的女兒,只是又在成親那日告訴了那個女子:“我有心愛的人,你也可以找你心愛的人?!?/p>
他本來有一次光明正大和公主成親的機會,只要他放棄一切??晒鳑]有給他這個機會,公主為了拒親,在御書房外跪了一夜。他舍不得她難過,用父親的權勢,要挾了帝王,給了公主一份外放的圣旨。為了這份圣旨,他連降兩級,被父親打得一個月下不了床。皇帝和丞相之間直接坦率得令人心驚的斗爭至此展開。
后來,他輸了。他本來抱著同全家一起死的心,結果她卻不讓他死。他的妻子李蓉懷了他二哥的孩子,當他寧家所有人都被公主斬首后,只有那個孩子,是他唯一的親人。
他那么努力去保護那個孩子了,可是仍舊輸了。他那么努力爭取的愛情,也在那個孩子死去的那夜,輸了個干干凈凈。他看著公主在他最痛苦的時候和其他男人尋歡作樂,他知道這是一場錯。他恨她,恨得只想讓她一無所有。
“你做到了……”蘇歲安迷蒙了眼,“如今,你還有什么想要的嗎?”
“我想……”他伸出手來,輕輕抱住了她,“我們活著的時候未曾好好在一起,死了便一起長眠吧?!?/p>
“歲安,”外面是兵馬的聲音,是人群的叫喊聲,是潑酒的聲音,是干柴噼里啪啦燒起來的聲音。蘇歲安從袖中拿出了一把匕首,他將匕首對準了她的心,慢慢道,“你不要害怕?!?/p>
說罷,蘇歲安覺得胸間一痛。她微笑著看著面前的人,劍刺入她心臟那刻,她腦中渾渾噩噩,只覺天翻地覆,萬骨成灰。
她依稀想起那些年,她還是個小姑娘,在搖晃的馬車里,怯怯看著那雨中少年。少年執(zhí)傘而站,傘上一株桃花開得正好,風雨交加之間,飛散的花瓣微微顫動,恍如被風吹散了開去一般,美不勝收。
這真是她一生最美的相遇,亦是這一生,最錯誤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