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
上期回顧:高長恭和可兒命中第一次相遇,心生好感??蓛禾蛔o(hù)高長恭被罵,之后高長恭在池塘里無意中撿到一個恐怖的面具,他莫名地對這個面具很喜歡……
高澄嘆了一口氣說道:“后院的池子深,以后去玩的時候要讓人在邊上看著?!闭Z氣中竟無一分半毫責(zé)備高長恭的意思。
高長恭忙說道:“明劍跟著我呢?!?/p>
周圍的賓客見狀不禁又竊竊私語了起來。齊王是前代權(quán)傾朝野的大丞相高歡長子,他“美姿容,善言笑”,十二歲時就“神情俊爽,便若成人”。他做事雷厲風(fēng)行,頗具才干與膽識,二十四歲時便出任東魏大將軍,領(lǐng)中書監(jiān),攝吏部尚書一職,治得高歡手下一幫驕橫的勛貴服服帖帖,還曾親自帶兵生擒西魏名將王思政。高歡死后,他任賢擇良,咸得其才,短時間內(nèi)便得到江淮以北土地二十三州,儼然有霸主之姿,最后還把起兵叛亂的司徒候景趕去禍害敵國南梁。
高澄自恃東魏的天下全是高家打下來的,連他皇帝姐夫元善見都要讓他三分,有時候甚至要做他的出氣筒。眼前這個身份貴賤難辨的少年又是什么來歷?竟得到眼高于頂?shù)凝R王如此體貼的對待?
高澄見周圍人猜測不定,便樂呵呵地扳過高長恭的肩膀,向賓客介紹道:“這是我的四子高長恭。犬子性格頑劣,讓諸位見笑了?!?/p>
其他人這才明白這就是那位傳說中連生母都不知道是誰的高家私生子。只是眼下高澄對這個私生子的寵愛有目共睹,誰要是再看不起這個高長恭,無疑是跟自己的小命和前程過不去。于是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嗡嗡的贊揚(yáng)聲來。
高長恭面對著滿院子好奇的賓客,頭不禁低了下去。他明白這一切都是沖著父王高澄的面子,這些門第觀念頗重的士族中人其實還是打從心底里瞧不起他。兄弟里頭真心與他相好的只有五弟高延宗,但延宗至少還有個母親,哪怕他的母親是同樣遭人恥笑的“廣陽王妓”,也還是很讓長恭羨慕。
以前還小的時候,每當(dāng)夕陽西下,高澄結(jié)束了一天的公務(wù),便會抱著長恭坐在他的膝蓋上,給他講朝里各種各樣的斗爭,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
日子久了,高長恭才明白,父親也許只是想找一個聽他說話的人而已。這看起來多少有些奇怪,因為父親的身邊從來都不缺女人,甚至連祖父高歡的寵妃和他自己的弟妹都不放過,聽說新近還娶了一位什么瑯琊公主。
高長恭從來都分不清楚那些像花蝴蝶一樣在父親身邊穿梭的女人,究竟誰是誰,也不想去弄清楚。父親絕口不提母親的事,高長恭卻覺得他當(dāng)初一定是很喜歡母親的,不然怎么會對自己這般愛護(hù)呢?
就在高長恭胡思亂想的時候,高澄卻在他后背上用力地拍了一記,仿佛在告訴他:你是我高澄的兒子,用不著在任何人面前低頭!
高長恭被迫挺直了身軀,露出得體的微笑回視著對他竊竊私語的眾人,心里卻巴不得這場游園會早些結(jié)束才好。
好不容易熬到眾人把做好的詩賦都交了上來,互相評比吹捧了一番之后,已經(jīng)是掌燈時分了。高澄從座位上站起來宣布優(yōu)勝者,還興致很高地親手頒發(fā)彩頭。
高長恭抑制不住地打了一個呵欠,趁著父親不注意,悄悄地從園子角上溜了出去,又從后門溜出了王府。他漫無目的地在王府附近轉(zhuǎn)悠,忽然想起自己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過那個賣花的小姑娘了,便走到前幾日買她荷花的茶棚面前,扔下幾枚銅板之后,朝茶老板打聽道:“老板可曾見過這里賣花的小姑娘?”
茶老板接過銅板,并沒有認(rèn)出眼前這個渾身濺滿泥點(diǎn)的少年就是齊王的四王子,便從大茶壺里倒出來一碗粗茶說道:“那個小女娃好幾天都沒來了。想是那日被人打怕了,不敢過來做生意吧?!?/p>
“打?”高長恭吃了一驚,忙問道,“是什么人,又是為了什么打她?”
茶老板便把那日的情形原原本本地道來。
高長恭聽得五味雜陳,不過聽到小女娃反罵那些漢子是“野種”的時候,心里卻覺得一陣暢快,忍不住哈哈笑了一聲,待聽到她后來挨打,又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重重地一拳砸在桌上道:“可恨!”
茶老板用肩上的抹布擦了擦桌子,搖頭道:“年輕人火氣不要太盛,以后要吃大虧的……”
高長恭搖搖頭,又向茶老板打聽了幾句小女娃的事,便一口氣喝干了茶碗里的水,起身去街市上轉(zhuǎn)悠。明劍像道影子一樣跟在他身后,直到高長恭往一條有名的煙花巷走去,才出聲說道:“郎主,前面去不得?!?/p>
高長恭“嗯”了一聲,腳下卻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明劍有些急了,挺身攔在他的面前,板著臉說道:“郎主,去那種地方不合您的身份?!?/p>
高長恭伸手撥開他的臉說道:“你別搗亂。我是去打聽點(diǎn)事情?!?/p>
明劍一臉懇切地說道:“您要打聽什么事,讓小的去就行了。若是被府里的人知道您去那種地方,那還了得?”
高長恭見明劍那張正直的臉上一臉的無奈,便開玩笑地掏出懷中的面具戴上,又朝他眨了眨眼睛說道:“這樣便沒人會認(rèn)出我來了?!闭f罷便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了那條煙花柳巷。
明劍一愣神之下,高長恭已經(jīng)走到了巷子中間,他急忙跟上過去,搶在高長恭叩響第七間屋子之前,用力地拍了拍門環(huán)問道:“有人在嗎?”
門被很快地打開。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出現(xiàn)在門口,見著高長恭戴的鬼面時不由得驚呼了一聲,往后退了一步就想關(guān)門。明劍急忙用雙手撐住門說道:“我們不是壞人。只是有點(diǎn)事情想要打聽。”說罷便朝那女子手中塞了點(diǎn)碎銀。
女子得了銀子,方才相信了明劍的話,臉色也變得好看了許多,朝明劍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這位小哥你問吧。”
明劍愣了一下,方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四王子要打聽什么。這時高長恭已經(jīng)上前一步說道:“這位大姐,敢問這里有一位叫‘可兒的賣花女嗎?”
濃妝的女子打量了他兩眼,似乎還是很害怕他臉上戴著的面具,有幾分遲疑地說道:“有是有,不過已經(jīng)好幾天沒回來了。興許是教人販子又拐去賣了。你是她的什么人?”
高長恭聽見這話不覺怔了怔,隨口敷衍了這女子幾句之后,便掉頭往巷口走去。明劍追上他問道:“郎主,‘可兒是……”
高長恭取下面具想了想,指了指自己光潔的額頭說道:“胭脂記?!彼娒鲃β冻稣啥蜕忻恢^腦的表情,便拽了一把說道,“再不回去,要被我父王發(fā)現(xiàn)了?!泵鲃︴怎咱勠劦馗谒砗?,小聲地嘀咕道:“肯定早就發(fā)現(xiàn)了?!?/p>
高長恭聞言停下腳步,朝遠(yuǎn)處足足照亮了大半條街道的齊王府看了一眼,有些出神地說道:“也只有他會發(fā)現(xiàn)吧。”
高長恭每次從后門溜進(jìn)王府,必定經(jīng)過廚房。這里是王府中一個骯臟嘈雜的小世界,尤其在夏天,一股宰殺牲畜家禽后留下的腥膻味總是揮之不去。
廚子們滿臉油汗地進(jìn)進(jìn)出出,偶爾趁周圍的人不在意,偷偷地把一塊切下來的里脊掖到圍裙下面,很少有人會注意到那個像貍貓一樣迅速從窗外經(jīng)過的四王子。
不過有一個人卻是例外。幾乎每次長恭從廚房外面經(jīng)過的時候,那個人都會抬起頭來看他一眼,然后狠狠地一刀剁在手邊的案板上。這個人有一雙鷹一樣陰鷙銳利的眼睛,身上似乎有股與生俱來的戾氣,令其他的廚子都對他敬而遠(yuǎn)之,寧可擠在更加狹小陰暗的角落里,也不敢站在他的身邊洗洗切切。
這日高長恭又從廚房的窗外經(jīng)過,然后照例又被那個人剁案板的聲音嚇了一跳,想了想之后便轉(zhuǎn)身繞到廚房正門,堂而皇之地推門走了進(jìn)去。廚房里的廚子看見長恭之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亂糟糟地叫著“四殿下”給他行禮。高長恭隨意地?fù)]了揮手,徑直走到那個唯一沒有朝自己行禮的人面前,微抬起頭看著他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明劍見那人只是用一種輕蔑的神情看著高長恭,便在一旁喝道:“大膽!見了四殿下竟還不下跪!”那個人眼中瞬間掠過一絲殺氣,握住菜刀的手也緊了緊。明劍立刻閃身擋在了長恭面前。
高長恭看見那人仇恨的表情也不由得暗自心驚,卻也不肯輸了氣勢,便開口說道:“你是梁朝大將蘭欽之子蘭京吧?”
名叫蘭京的男人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臉色陰沉地說道:“不錯。我在先前兩國交戰(zhàn)時被俘,這才分配到這里做了廚奴?!?/p>
高長恭點(diǎn)頭道:“將軍之子淪為仆役,我父王又不許你父親贖你回去,也難怪你心生怨懟了。”
蘭京用嚇人的目光盯著他看了許久,見眼前這個容貌纖潔的少年仍舊鎮(zhèn)定自若,終于放下菜刀朝長恭施了一禮說道:“小人有人不識泰山,數(shù)度沖撞了殿下,望殿下恕罪?!?/p>
高長恭暗自松了一口氣,示意蘭京跟自己到外面去。
蘭京解下身上油膩的圍裙布,低著頭跟在長恭身后。高長恭似乎對王府里的每一處秘密都了若指掌,很快就帶著蘭京來到一處極為偏僻的角落,這才轉(zhuǎn)過身朝他問道:“我聽說你上回請求我父王放你回去,結(jié)果被他下令打了一頓?”
蘭京臉上露出怨毒的神情,一言不發(fā)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高長恭低頭想了想說道:“這樣吧,回頭我向父王提一提放你回去的事。若是他答應(yīng)了便好,若是他不肯答應(yīng),你也千萬不可有怨憤之心,免得惹來殺身之禍?!?/p>
蘭京沉默許久,開口問道:“四殿下為何要幫我?”
高長恭指了指他的眼睛說道:“你這里感覺很危險。我事先說明,若是有人膽敢加害我的父王,我必將與之不共戴天!”
蘭京被這位少年王子眼中驟然放射出來的銳利光芒嚇了一跳,這才察覺到在高長恭那副柔弱無害的外表下面,或許潛藏著一頭旁人從未見過的野獸。他本能地往后面退了兩步,方才站住了說道:“請殿下放心。蘭京并非那等愚頑之人,只靜候殿下的佳音便是。”
高長恭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那就好。你先回去干活吧,免得被廚頭責(zé)怪?!?/p>
蘭京伏在地上朝他叩了三個響頭,方才起身離去。
明劍看著蘭京躬身離去的背影,不禁擔(dān)心地說道:“殿下,這個人被王爺責(zé)打多次,仍舊冥頑不靈。你若是為他求情,說不定會觸怒王爺?shù)?。?/p>
高長恭嘆了一口氣說道:“父王不是個蠻不講理的人。只是如今侍衛(wèi)都宿在外面,萬一府內(nèi)有人行刺,只怕禍起肘腋。我勸諫過父王多次,可惜他就是不聽,唉!”
“長恭,你勸諫何事,本王不聽???”
高長恭和明劍聽見這個聲音都嚇了一跳,急忙回過身去行禮。齊王高澄身著一襲質(zhì)地輕柔的夏衫,足踏一雙精致的麻履,整個人看起來輕松愜意,容光煥發(fā),似乎剛從瑯琊公主所居的東柏堂出來。
高長恭低下頭的時候不自覺地撇了撇嘴,卻被高澄半開玩笑地抱住了肩頭說道:“怎么?吃醋了?在為父心里,沒有女人比得上你重要啊?!?/p>
高長恭有些別扭地低頭說道:“父王,我不是小孩子了。求您莫要再說這種玩笑話了,免得惹人恥笑?!?/p>
高澄抬起高長恭那張比女孩子還漂亮的臉蛋,半開玩笑道:“你若是個女子,真可用傾國傾城來形容。不過倘若你真的生為女兒身,或許會比較幸?!?/p>
高長恭仰頭看著高澄瞬間沉郁下來的臉色,不禁擔(dān)心地問道:“父王,您怎么了?”
高澄用一只手扶住額頭,有些難受似的說道:“不知為何,最近好幾次夢見你母親,都是用一臉憂愁的表情看著我,似乎有話要說。為父總覺得是不吉之兆……”
高長恭急切地握住高澄的手說道:“沒關(guān)系,父王。我一定會保護(hù)你的!”高澄露出欣慰的表情摸了摸他的頭,恰巧此時有人來請他去議事,便又囑咐了高長恭兩句,方才返身往東柏堂的方向走去。
高長恭看著父親修長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東柏堂周邊濃密的樹蔭中,心中不知為何掠過一絲陰影。他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手扶石桌看著明劍說道:“父王從不主動在我面前提起母親,想必是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了?!?/p>
明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小的聽跟隨在王爺身邊的人來說,近來民間流傳著一首童謠,說是‘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燈燈滅。王爺聽見了很不高興?!?/p>
高長恭略一思忖,不覺變了臉色!“百尺高竿”,指的顯然是自家姓氏,“水底燃燈”,不正是影射父親名字里的那個‘澄字嗎?難道竟有人在詛咒父王死去!
這下高長恭再也坐不住了,他急忙起身朝東柏堂的方向奔去,想讓父親把府中那些敵囚都弄出府去,沒想到剛到東柏堂門口,就迎面遇上了父王寵愛的瑯琊公主。他不欲與公主交談,便想閃身避到樹蔭里,不想瑯琊公主已經(jīng)先瞧見了他,還出聲招呼道:“那邊的是四殿下吧?”
高長恭只好從樹蔭里走出來,按母子之禮向公主請安。
這“瑯琊公主”據(jù)說是高陽王元斌的幼妹元玉儀,自小流落在外,恰巧趕上高澄入朝,見這女子容貌美麗,便將她帶回府,當(dāng)夜便與元玉儀同床共枕,如獲至寶,隨后又邀請高陽王至府,令玉儀出見,讓他們拜認(rèn)了兄妹,還請孝靜帝封玉儀為瑯琊公主,與孝靜帝的妹妹馮翊長公主不分尊卑,各居一院,把身為正室的馮翊長公主氣得半死。
天氣炎熱,鮮卑女子作風(fēng)又比漢人開放,元玉儀身上只穿了一件薄透的紗衣,顏色鮮艷的抹胸若隱若現(xiàn)。高長恭此時已經(jīng)略通人事,都不知道該將一雙眼睛往哪里擺。元玉儀見高長恭一臉窘迫,便抬手?jǐn)n了攏自己的衣襟,笑問道:“四殿下很怕我?”
高長恭扭開臉說道:“我是來找父王的。”
不想元玉儀卻走到他的前面,抬手捧起他的臉頰,又帶著幾分嫉妒的神情說道:“你母親必定是個絕色美人,難怪王爺在夢中時常呼喚她的名字?!?/p>
高長恭聞言一驚,忘記了對元玉儀的避諱,轉(zhuǎn)過頭來問道:“父王時常呼喚我母親的名字?”同時感覺到元玉儀捧著自己臉頰的手指立刻加重了力道,頰邊頓時傳來一陣刺痛的感覺。
元玉儀見高長恭皺起眉頭,反倒笑了起來。她有一雙很美很有風(fēng)情的眼睛,只是這樣微微一笑,便令高長恭心中有種水波搖曳的感覺。
元玉儀凝視著高長恭清澈的雙眼說道:“沒錯。王爺時常在夢中呼喚‘嵐煙。我想那一定是你母親的名字?!闭f罷便輕輕地用手撫摸著長恭白皙的臉頰上那幾道被自己掐出來的紅印,略帶歉意地說道,“弄疼你了吧?我方才失態(tài)了。其實看到你以后,我倒是覺得自己能明白王爺對你母親的思念之情了?!?/p>
高長恭覺得渾身一陣莫名的燥熱,連忙伸手推開了元玉儀。元玉儀完全沒有防備,頓時嬌呼一聲眼看就要跌倒在地上,高長恭急忙又伸手去拉她,結(jié)果兩人雙雙倒在了地上。
高長恭覺得自己就像是跌在了一團(tuán)柔軟的棉絮上面,那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令他的呼吸頓時變得急促了起來。他急忙跳起來,拔腿就朝王府后門的方向跑去。
高長恭沖出王府的后門,沿途一路狂奔,一直快跑到鄴城的另一頭,方才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明劍在他身后跟得上氣不接下氣,追上他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副快要昏厥過去的表情。高長恭有幾分不好意思地扶住了明劍說道:“抱歉,我忘了你在后面?!?/p>
明劍搖搖頭,隨即兩眼一翻便昏死過去。高長恭試著搖了他兩下,發(fā)覺明劍是真的熱昏過去了,只好彎腰背起他,舉手敲上了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戶人家大門。
過了一會兒,門后傳來一個略顯稚嫩的女孩聲音說道:“誰呀?”
高長恭覺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聽到過這個聲音,未及細(xì)思便答道:“天氣太熱,我的同伴中暑昏過去了。能否討碗水喝?”
門戶傳來“哎呀”一聲,下一刻兩扇木門便被人打開了。高長恭張大了嘴看著眼前宛若初綻的海棠花一般嬌美的女孩,對她額間那點(diǎn)殷紅欲滴的胭脂記感覺到莫名熟悉,不禁愣住了。
那個女孩子卻似乎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明劍身上,一邊邀請高長恭進(jìn)屋,一邊急急忙忙地跑去井邊打水。高長恭急忙把明劍放下,來到那女孩身邊,接過她手里的水桶說道:“這種力氣活還是讓我來吧?!?/p>
女孩轉(zhuǎn)過頭來道謝,卻在看清楚高長恭的臉時愣住了。高長恭不動聲色地把一桶水打了上來,又拎回到明劍身邊。他并不知道要怎么救治一個跑得昏過去的人,想了想之后,干脆舉起水桶,朝明劍從頭到腳地淋了下去。
“??!”高長恭聽見身后的女孩和明劍同時叫了一聲,轉(zhuǎn)過頭去的時候才發(fā)覺自己剛才用力過猛,倒出來的水把女孩的半邊衣裙都弄濕了。他慌忙放下水桶說道:“抱歉,我不知道你站在后面?!?/p>
女孩滿臉通紅地?fù)u搖頭,又跑回屋里去換衣服。高長恭的視線情不自禁地追隨著她進(jìn)了屋,這時明劍卻跳了起來說道:“四殿下,發(fā)生什么事了?”
高長恭一臉好笑地說道:“沒什么。就是你太渴了,我給你找了點(diǎn)水喝?!?/p>
明劍低頭看著自己那副落湯雞的樣子,也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他與長恭自幼便朝夕相處,雖然名為主仆,實際上卻像是好朋友一般。他見高長恭露出若有所失的神情看著屋子,過了一會兒又見一個女孩從里面走出來,心中已經(jīng)明白了幾分,卻也不點(diǎn)破,反倒主動走到那個女孩神情抱拳道:“明劍多謝小娘子贈水之恩。”
女孩看見明劍的樣子,也不禁笑了起來。她的笑容天真明媚,和元玉儀那種風(fēng)韻十足的成熟笑容截然不同,恰似一道清泉流過山間,卻讓高長恭和明劍都情不自禁地感覺到臉上好像更熱了。
女孩看見長恭的時候,臉頰上也明顯泛起了了一抹紅暈,把手里的一塊干布遞給明劍之后,就不知如何是好地低頭揉著衣角。
高長恭趁機(jī)跨前一步問道:“你是不是可兒?”
女孩吃了一驚,臉上的那抹紅暈卻變得更深了,連聲音都有幾分顫抖地說道:“你……不,殿下怎么會知道?”
明劍一聽見女孩如此稱呼,立刻生出了警覺之心,便朝高長恭使了個眼色。長恭搖搖頭,一臉坦然地說道:“沒關(guān)系。她是我的一位朋友?!?/p>
“朋友……”可兒聽見這兩個字的時候,心中頓時涌起一陣欣喜無限的感覺。原來他真的記得我,還當(dāng)我是他的朋友!
高長恭徑直走到可兒的身前,像幾年前買她荷花時那樣,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露出一個開心的笑臉說道:“三四年不見,你長得這么高了。”
可兒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溫度,不禁露出非常滿足的表情。
“貓?!备唛L恭突然說道。
可兒抬起頭問道:“什么?”
高長恭掬起一縷她的秀發(fā),捧到鼻尖嗅著上面的茉莉清香說道:“你剛才的樣子,很像路邊被人撿到的小貓。我買你的荷花時,其實很想把你撿回去的,可是后來你卻不見了?!?/p>
可兒低頭道:“后來我……我……”
高長恭露出憐惜的表情說道:“為了我被人欺負(fù)了吧?我都知道了。那幾個打你的人,我已經(jīng)代你教訓(xùn)過他們了?!?/p>
可兒驚訝地抬起頭看著他,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么好。這時門外忽然傳來馬車停下的聲音。
可兒莫名其妙地便有些慌亂。她見高長恭偏頭用詢問的神情看著自己,一轉(zhuǎn)頭又看見明劍還濕淋淋地站在階前,急忙回身跑去取出一套段長卿的舊衣,剛剛交到明劍手上的時候,段長卿就進(jìn)來了。
段長卿一看見可兒身邊的兩個少年,臉色立刻沉了下來,直接朝可兒說道:“這是怎么回事?”
可兒急忙說道:“師父,這位是我的朋友,這位是他的朋友,他中暑了,所以……”
高長恭見可兒說得語無倫次,便拍了拍她的肩膀,自己走到段長卿身前說道:“您是可兒的師父嗎?在下高瓘,乃可兒舊友,幸會。”
段長卿打量了他兩眼,臉上的表情才放松下來說道:“我方才以為是歹人闖入私宅,冒犯了。在下乃教坊樂師段長卿,幸會。”
高長恭露出訝異的表情說道:“原來您就是那位有名的琵琶圣手。”
段長卿神色不變地說道:“在坊間有些薄名而已,不值一提?!?/p>
明劍見天色已晚,便上前對高長恭說道:“郎主,時候不早了,我們還是早些回去的好。”
高長恭雖有些不想走,可是眼下可兒的師父既然已經(jīng)回來了,自己也不便久留,便又轉(zhuǎn)頭朝可兒笑道:“我會再來找你玩的。”說罷又朝段長卿抱了抱拳,帶著明劍離開了。
段長卿見可兒臉上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嘆了口氣:“你知道他是誰嗎?”
可兒臉上的表情似乎還陶醉在方才的相遇當(dāng)中,有些害羞地說道:“知道。他是齊王府的四殿下。”
段長卿默不作聲地盯著她看了半晌,直到看得可兒心中直敲小鼓,方才問道:“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
可兒忙把自己和高長恭相識的經(jīng)歷說了一遍。段長卿聽完后有幾分訝異地說道:“這也真是奇遇了。看來你們的確有些緣分。”
可兒見段長卿沒有生氣,一直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又纏著他撒嬌道:“師父,你答應(yīng)我的好東西呢?”
段長卿聽得面上一松,說聲“你等等”,便回身去馬車上取來一把翡翠紫檀琵琶,又交到了可兒手上??蓛簺]想到他帶給自己竟然是這么貴重的東西,不禁有些手忙腳亂。她笨拙地把琵琶抱在懷里,一副唯恐摔碎了的表情。
段長卿見狀不禁失笑道:“你把琵琶抱成這樣,要如何彈奏?”說罷便拉著可兒坐在檐下,又接過琵琶調(diào)了調(diào)絲弦,自己信手彈起一首南朝的小調(diào)來。
這是一首流傳于江南的小調(diào),曲調(diào)活潑柔美,在段長卿的信手彈奏下,配合翡翠紫檀琵琶的空靈音質(zhì),簡直有若一位南國佳人正嬌羞無限地迎面走來。可兒托腮聽得入了迷,完全沒有留意到段長卿在演奏琵琶時,目光始終停留在她的身上。
直到一曲終了,段長卿方才收回目光,又將琵琶交到可兒的手上說道:“再好的琵琶,若是沒有人彈奏,便是一文不值之物。這是我費(fèi)盡心思才為你找來的,你就放手去使吧。”
可兒緊緊地抱住琵琶,愛惜地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一點(diǎn)微塵,舉手彈起了一首《滿庭芳》。
長恭走出巷子時,隱約聽見方才的院子里傳來優(yōu)美動聽的琵琶聲,不由得站住了腳步。他出神地站在原地聆聽了許久,方才在明劍的催促下又邁動了腳步。明劍跟上他的腳步,覷著高長恭的臉色說道:“好久沒見殿下這么高興了。從剛才起就一直在笑?!?/p>
“是嗎?”高長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發(fā)覺自己果真是在微笑著的。
明劍好奇地說道:“原來她就是可兒。時隔幾年殿下還能記得她,也真是個有心人?!?/p>
高長恭沒有答話,只是臉上的笑意卻越發(fā)濃了。
三、胡笳
幾日后。
齊王府張燈結(jié)彩,慶祝五殿下高延宗的生日。高延宗心寬體胖,卻甚得叔父高洋的寵愛。一大清早,高洋府上送來的禮物就絡(luò)繹不絕,簡直比為高澄賀壽的禮物還多。
長恭與延宗向來交好,一大早便特地?fù)Q了一套顏色較為鮮艷的新衣,來到延宗房里向他祝賀,隨即繞到表演歌舞的場地,他聽延宗說可兒和她師父今天要來,可是他圍著整座場子轉(zhuǎn)了一圈,還進(jìn)了后臺,都沒找見段長卿與可兒,不禁有些失望。這時卻聽見后臺有女子聲氣議論道:“聽說今日段郎要來,我可是高興得好幾宿都睡不著覺呢。京城里都流傳段郎一曲,千金難求呢。”
另外一個女子取笑道:“你干脆以身相許得了。我聽說段郎身邊只有一個小丫頭,至今未娶呢?!?/p>
第一個說話的女子嚶嚀一聲,和其他女子鬧作一團(tuán)。
高長恭笑著搖搖頭,正要從后臺退出來時,卻聽見身后傳來一個稚氣的聲音說道:“師父,這王府里怎么比皇宮還氣派?”
高長恭立刻驚喜地回過頭,卻見段長卿一肩背著琵琶,一手拉著可兒,正不疾不徐地朝這邊走來。
段長卿與可兒兩人皆是一身青衣,只是可兒的那身顏色更淡,也更加可愛;段長卿則是青衫徐徐,風(fēng)姿飄逸,顧盼之間的曠然神采,幾乎令人覺得他并不屬于這個塵世。這樣的兩個人同行在王府姹紫嫣紅的花園中,遠(yuǎn)遠(yuǎn)看來簡直就像是一幅美麗的圖畫一般。
高長恭正要迎上前去,卻被背后涌來的教坊子弟推擠到一旁,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蜂擁到段長卿身前,卻在距離那對師徒還有幾步遠(yuǎn)的地方,又都一齊站住了,只是露出敬畏的表情看著段長卿。個別膽子大的則在段長卿身前躬身問候,那樣子簡直比看見皇帝出巡還虔誠激動,頓時叫高長恭看傻了眼。
可兒卻似乎已經(jīng)很習(xí)慣這種紛亂的場面,反過來拉著段長卿的手走過簇?fù)淼娜巳?,然后一眼便望見了?dú)自站在一旁的高長恭,立刻高興地朝他揮起手來。高長恭情不自禁地也朝她用力地?fù)]手。
可兒拽著段長卿來到高長恭面前,正在猶豫著該如何稱呼高長恭的時候,段長卿卻主動作了一揖說道:“先前不知道是四殿下光臨寒舍,失禮了?!?/p>
高長恭面不改色地笑道:“是我沒有說實話,不怪先生?!闭f罷又彎腰朝可兒說道,“你今天也登臺嗎?”
可兒自豪地點(diǎn)點(diǎn)頭,又獻(xiàn)寶似的給高長恭看自己背來的紫檀琵琶。
段長卿待他們聊得差不多了,方才說道:“可兒,該進(jìn)去準(zhǔn)備了。”
可兒“嗯”了一聲,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長恭。段長卿嘆了一口氣,在她耳旁說道:“再不走,別人該笑話你了。別讓四殿下為難。”
可兒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忙不迭地和高長恭拉開了些距離。高長恭卻伸手拉住她,仿佛許諾似的說道:“等你們演出完了,我再去找你?!?/p>
可兒仰望著高長恭那張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溫柔笑顏,只覺得心里怦怦直跳,正想點(diǎn)頭的時候,卻被段長卿拽了一下帶走了。
高長恭無奈地對明劍說道:“看來他師父對我很戒備啊?!?/p>
明劍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實回答道:“也許他不相信殿下會真心與可兒交朋友吧?說實話,連我都覺得您不過是圖一時新鮮罷了??蓛弘m然可愛,但是像她這樣的小丫頭也并不難找?!?/p>
高長恭知道明劍還有沒說出口的話:父王高澄的風(fēng)流名聲在北齊甚至北齊之外,可謂盡人皆知,自己身為他的親生兒子,難免會被認(rèn)為是同一類人。
好在這時教坊的表演已經(jīng)開始。高長恭找了個機(jī)會向高澄告退,退到延宗那一席上吃喝。只是他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段長卿牽著可兒出現(xiàn)在臺子上,他的神情才變得專注起來。
高孝琬在一邊輕搖羽扇說道:“也許不過是個噱頭。這么小的年紀(jì),能有多高的琴藝?”他的話音剛落,臺上可兒的琵琶聲就已經(jīng)響了起來。
可兒彈奏的是一曲《胡笳鳴》,說的是“文姬歸漢”的故事。漢末戰(zhàn)亂中,蔡文姬流落到南匈奴達(dá)十二年之久,她身為左賢王妻,然而十分思念故鄉(xiāng)。當(dāng)曹操派人接她回內(nèi)地時,她又不得離開兩個孩子,還鄉(xiāng)喜悅被骨肉離別之痛所淹沒,因此心情非常地矛盾。
這本是一個凄涼的故事。可兒雖然幼小,可是當(dāng)她雙目微闔地?fù)崤z弦時,眉宇間卻露出似悲似喜的神情,仿佛已經(jīng)完全融入到了亂世女子那種無奈掙扎的心境之中。段長卿在一旁照看著她,偶爾撥弄一下手邊的琵琶與可兒合奏,瞧著可兒的樣子卻有說不出來的驕傲。
高長恭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可兒,覺得神思被她的琵琶聲拉得有些悠遠(yuǎn),仿佛真的被她帶到了黃沙漫天的荒涼大漠上,體味著一個異鄉(xiāng)女子心中難言的孤獨(dú)與纏綿。他慢慢地品味著這股陌生的情緒,只覺可兒眉間那點(diǎn)殷紅的胭脂記,似乎漸漸地開始化入了自己的胸口里。
下期預(yù)告:可兒演奏之后一鳴驚人,段長卿差點(diǎn)和高澄起沖突??蓛汉蛶煾富丶抑?,高長恭突然接到一個消息,可兒住的地方起火了……真的是高澄做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