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弦
約圖風(fēng)格:
主要畫個男人看著水里披頭散發(fā)的一個女鬼,伸手想拉她上來的樣子。
1
傳說,落水而亡的人會變成水鬼,徘徊在淹死的地方。如若哪天后悔想要重返輪回,便要找個人來做替死鬼,才能投胎轉(zhuǎn)世。
這夜皎月靜謐,夜色融入水里,深沉如墨,暗不見底。
撲通——
一聲悶響之后,淮河的水面漾起圈圈漣漪,一大串氣泡隨之飄起。
明蓁望著水面的波紋,若是這個女人淹死,她就可以離開淮河了。但她,卻不能離開。
水紋漸平,水圈逐漸變小,那一縷墨發(fā)漸漸向水底沉沒。這女人大概不知道,死不是解脫,反而從此被束縛在了這河里。
明蓁站起身,跳入河中。
水鬼沒有實體,她不能碰到投水女人的身體,所以明蓁拽著她的魂魄,按進(jìn)她的身體。到后來漸漸按不住了,明蓁打算用陰氣給這女人渡口氣。
她支持?jǐn)?shù)息,或許這女人能等到一絲生機(jī)。
明蓁抬手結(jié)印。
“住手!”一道男聲喝止了她的動作。
疾馳而來的人白馬青衣,目中含怒。他叫沈毓,國師府的二公子。
明蓁松開手,看沈毓從馬上跳下飛身入水,把那女人的頭撈出了水面。
但沈毓卻不是為了救她,他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女人的眼睛凸了出來,臉色憋得青紫,一口氣散開,魂魄頓時要破體而出。
明蓁飛快結(jié)印,金光洶涌飛出纏住女人的魂魄,既驚且怒:“你干什么?”
沈毓沒理明蓁。他掐著女人的脖子,把無力掙扎的女人按進(jìn)了水里。
鬼與人,終究是不同的。
明蓁的法術(shù)能牽引著女人的魂魄不讓她死,但沈毓死死地按著女人的身體也可以不許她生。人與鬼,魂與身,生與死,這場拉鋸戰(zhàn),終究是人更強(qiáng)勢些——身體死了,魂魄再怎么按也是按不住的。
女人瞳孔放大,抽搐兩下,眼看就要徹底沒了氣。明蓁說:“放手,或者我用移魂術(shù)?!?/p>
移魂術(shù),把鬼的靈體變成滋養(yǎng)人的魂力。這樣可以救回那女人,代價是明蓁魂飛魄散。
她話說完,沈毓身體一震,手上也泄了幾分力道:“她是自殺,明蓁,這是你轉(zhuǎn)世的好機(jī)會!”
這個女人自己想死,讓她代替你豈不正好?
可惜明蓁并不接受他的好意。
明蓁的手上結(jié)出奇特的手印,聲音也變得詭異冷幽:“放開她,或者我死?!?/p>
這是移魂術(shù)的起手式。
沈毓知道,如果他堅持不放手,明蓁真的會使用移魂術(shù)——她從來都是對自己這么狠。
他僵持?jǐn)?shù)息,終于妥協(xié)了。他狠狠地一提手,將那女人丟到岸上。女人痛苦地嗆出了鼻涕眼淚,模樣極狼狽,但總算撿回了一命。
沈毓憤懣地靠著岸趴著,青衣黑發(fā),身上濕漉漉的,看起來倒比明蓁更像水鬼。
“你不該引誘她來替我。”明蓁靜靜地飄到沈毓身邊。
沈毓并不反駁,但是,他說:“我不想你一直做水鬼?!?/p>
明蓁靜靜地望著遠(yuǎn)方,淡淡地說:“不會有人代替我?!?/p>
遠(yuǎn)方天即將白,大部分天空卻依然濃黑如墨。這個世上,每一天都有人變成水鬼,每一天都有水鬼解脫,只有她,永遠(yuǎn)都不會解脫。
明蓁說:“永生永世,都不會有人代替我?!?/p>
2
在很久以前,這世上仙和魔都還不是傳說的時候,胤朝有一位驚采絕艷的公主。傳說她出生時天現(xiàn)七彩祥云,瑯?gòu)智逡繇憦卮蟮亍_@位公主天生就是不凡的,所以她被送上雪宮修仙,由于天資過人,不久就成仙成為天女。
天女住在墨閣,抄寫仙典魔籍,日日不綴?;蛟S天才的感情總是比凡人要少一些,這位天女不出門,不交友,不生事,深居簡出之下,一直過了二十年,雪宮也沒幾個人認(rèn)識她。在她身邊陪伴著的,一直都只有一個小僮。
那個小僮,就是沈毓。
數(shù)年后胤朝大廈將傾,胤王緊急召喚天女。天女告別了雪宮的主人泌雪天君,孑然一身連夜下山。墨閣里,只留下了沈毓一人。
偌大的墨閣空空蕩蕩,除了滿架滿架的書籍,再無其他。沈毓從失落到茫然,最后變得安靜,之后他開始代替天女抄書,日日抄寫,不分晝夜。
后來某一天,胤朝亡國了,沈毓聽說天女也投河殉了國。天女已經(jīng)得道成仙,她投河了結(jié)了凡世,歷經(jīng)輪回后便能回歸仙位。
沈毓聽到這個消息時,高興得差點(diǎn)哭了。墨閣沒有了主人,就像他的心一樣始終少了什么,現(xiàn)在好了,天女要來補(bǔ)齊它了。
但是沈毓等了一年又一年,天女都始終沒有回來。沈毓去求觀星老人,才知道天女居然變成了水鬼。而且由于天女不肯找替死鬼,她回不來了。
真是荒誕!
明明是這世上最圣潔的天女,卻變成了那最為污穢低賤的水鬼。更荒誕的是,她還不肯脫離水鬼身份,轉(zhuǎn)世回來。
天女不回來,他怎么辦?
沈毓到泌雪天君的宮前跪下,一跪百年。
百年后的某個夜里,宮門開啟。泌雪天君將一塊五彩石丟到沈毓的面前,許他說:“你用心頭之血孕育五彩石萬年,我讓你入世去找她?!?/p>
心頭之血連著魂魄,日日取血時,連魂魄都疼得顫抖。
但這卻不是最痛的,思念,才是最殘酷的懲罰。
萬年之后,沈毓捧著顏色如血的石頭去見泌雪天君。泌雪天君沒甚表情地接過石頭,問他:“你找到她想做什么?”
“讓她回來?!?/p>
山下妖魔肆虐,明蓁下山是為了除魔衛(wèi)道。若不是怕沈毓下山讓明蓁分心,他泌雪天君也不會不通情理到讓他苦等萬年。只是事已如此……
“這恐怕不易,”泌雪天君嘆了一口氣,“她命里如此……你倒有可能是她唯一的生機(jī)。也罷,你去吧?!?/p>
十個月后,陳國國師府喜得麟兒。
沈毓開口叫的第一個名字是,明蓁。
這是他執(zhí)著了一萬年的人,想了一萬年,念了一萬年的人。在他開口的這一刻,他心里有一種領(lǐng)悟,他和明蓁的關(guān)系不會再和從前一樣了。這種改變源自于他壓制了萬年,終于壓制不住了的某種迫切欲望,也源自于他不肯再被遺棄拋下的決心。
見到只剩下透明靈體的明蓁時,他心里有千言萬語,出口時只剩下了一句:“明蓁,我想你。”
他甚至落下了淚水。
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總是不相通的,明蓁雖然沒有認(rèn)不出他,神情卻也平淡到了極點(diǎn)。
她冷冷地問:“你來做什么?”
“找你啊?!?/p>
“你回去吧,以后別來了,我不想再見你。”
我不想再見你。這一句話,便否定了沈毓過去所有的努力。
那一晚,沈毓回顧了一遍他蒼白單薄的記憶。和明蓁朝夕相對的二十年,等待明蓁回來的三十年,為見到明蓁而在宮門前跪著的一百年,念著明蓁孕育五彩石的一萬年……
所有的時光都與明蓁有關(guān),但明蓁卻根本沒有絲毫的參與。
這世上不是只有一種花,也不是只能愛一個人,但他卻只和明蓁有這么深的牽連。
他在這一夜發(fā)誓,明蓁不喜歡他不要緊,討厭他也無妨。他要做的,只是讓明蓁轉(zhuǎn)世,同時讓她從此以后,再也不能輕易地將他遺棄。
而這個誓言具體到行動上就是——他要給明蓁找個替死鬼。
3
不過,給明蓁找替死鬼這只是最終目標(biāo),而最根本的問題,還是讓明蓁心甘情愿地接受替死鬼替她。
想也知道,明蓁在這河里困了萬年,以她的本事,若想解脫早已進(jìn)入了輪回。
說到底,還是她不愿意。
沈毓不知道明蓁為什么不愿意,但他顧不了那么多了。
現(xiàn)在明蓁的靈體是透明的,她已經(jīng)凝不成實體了。做了萬年的水鬼,陰氣侵蝕仙體,腐蝕魂魄。如今的明蓁,虛弱得一如這世上千千萬萬個普通的水鬼。
如果明蓁執(zhí)意不肯轉(zhuǎn)世,她的魂魄會越來越虛弱,靈體越來越透明,直到最后化為虛無,從此消失于世間。
所以他必須逼她入輪回,不管她為何堅持不離開。
沈毓布陣鎖了龍王,陳國大旱了三年。陳國餓殍滿地,百姓怨聲載道,朝野上哀聲不絕。
陳王向國師問計,國師祈了幾次雨,卻沒有絲毫的反應(yīng)。
第三年,沈毓給陳王上書,建議陳王取淮河之水灌溉全國。陳王思量再三,終于還是采納了意見,有了官員的介入,役夫們連綿不絕地被帶到淮河,萬年不竭的淮河第一次干涸了。
淮河的最后一滴水也被曬干的時候,明蓁躺在淤泥里奄奄一息。炙熱的陽光無處不在,沒有了水的遮蓋,明蓁被灼得處處傷痕。
沈毓很心疼,他想,只要明蓁轉(zhuǎn)世了,他一定會傾盡全力補(bǔ)償她。
但明蓁卻依然不答應(yīng)。
透明的靈體像被腐蝕的水晶一樣,黏附在干褐色的泥沼里,明蓁冷漠地撇過頭去。那種冷漠,包含的意味是,不懼生死。
沈毓倏地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其實,明蓁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他以她的性命來威脅她,自以為是堵了她唯一的后路,其實不是。明蓁敢使出移魂術(shù),敢一直不遁入輪回,她本身就是已經(jīng)放棄了性命。
意識到這一點(diǎn)時,沈毓有些絕望了。如果一個人心存死志,對這個世界再無牽掛,他還有什么辦法可以要挾她?
沈毓抓向明蓁的肩膀,手卻透體而過。
他是人,她是鬼,這就是事實,就像明蓁寧愿灰飛煙滅,也不愿意轉(zhuǎn)世一樣的事實。沈毓挫敗地吼道:“為什么你就是不肯轉(zhuǎn)世?”
明蓁閉上了眼睛,她連一個字都懶得和沈毓說。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沈毓困惑地看著明蓁。
明蓁沒有回答,沈毓也沒有指望她回答。
明蓁對他的態(tài)度,從頭到尾都只有無視他,撇開他,不理他。對她而言,或許他連一只螻蟻都不如。
沈毓用鐵鍬挖土,生生將明蓁生活的水域截成了湖,他的心里堵了太多的東西,累積了太多的憤懣和委屈,他需要發(fā)泄,在不間斷的勞動中平復(fù)自己想要?dú)缫磺械挠?/p>
清晨的第一縷光從東方升起時,明蓁在湖中活了過來。
沈毓背對著光對明蓁笑道:“好了,我不打擾你了。”
讓她的堅持見鬼去吧!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然后,他被送入了死牢。
這個轉(zhuǎn)折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淮河干了之后,沈毓釋放了龍王。龍王不憤沈毓的行為,跑到陳王的夢里給他托夢,龍王竹筒倒豆子一般,將干旱的事情解釋得明明白白。一連做了幾天的夢,又有龍王布雨驗證夢的真實性,得知真相的陳王怒了。帝王之怒,伏尸百萬。陳王沒有那么殘暴,他只是將國師一家上下一百二十五口人全都下了大牢,擇日處斬。
4
但是事情很快有了轉(zhuǎn)折。
投水的那個女人是陳國極受寵的公主,她被救回去之后,只記得沈毓是她的救命恩人,在這關(guān)鍵的時刻,她出手救了他——她對陳王說,她要嫁給沈毓。
陳王給了沈毓兩個選擇,娶公主或者全家一起被斬首。
沈毓聽完太監(jiān)的宣旨后,并沒有太大反應(yīng)。
在這凡世,他唯一在乎的就是明蓁。至于國師全家,生死與他何干?在他看來,國師一家欺男霸女,為惡都城,能讓他們?nèi)页瓟氐故撬囊粯豆Φ隆?/p>
坐在死牢里,沈毓想,先死吧,反正已經(jīng)入了輪回,明蓁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勸服的。等過幾天再投了胎,換個身份再來找明蓁。
沈子欽對此嗤之以鼻,他撇嘴道:“明蓁這女人有什么好的,冷心冷肺冷肚腸,不會笑也不會哭,木偶都看著比她好,你何必這么執(zhí)著于她?”
沈子欽是沈毓腦中寄生的一縷魂魄。國師這一脈祖上十分顯赫,曾是一國的開國君主,而那個顯赫的祖先就是沈子欽。
但沈毓更看重的卻是沈子欽的另一個身份——明蓁曾經(jīng)的未婚夫。
雖然沈家的族譜上無限美化了這個先祖,但沈子欽實質(zhì)還是個人渣。他曾是胤朝君主最器重的將軍,且被許以最尊貴的明蓁公主。但在胤朝迎來外敵之時,他卻臨陣倒戈,殺得胤朝軍隊措手不及。
可以說,明蓁變成水鬼,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造成的。
不過沈子欽也得到了報應(yīng),他死后靈魂入魔,只能附體在一座牌位上,直到沈毓出生他才再次進(jìn)入了肉身。
沈毓冷笑一聲,說:“你看不到她的好,是因為你不敢看,你怕后悔,怕會恨自己害了她。”
沈子欽氣得破口大罵,正和沈毓唇槍舌戰(zhàn),牢中銀光微閃。光亮過后,明蓁出現(xiàn)在了大牢。
沈毓愣在了原地。
明蓁來看他,他本應(yīng)該歡喜的。但她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沈毓覺得她多半做不出會讓他歡喜的事情,他有點(diǎn)不想見到她。
事實也是如此,明蓁進(jìn)來后只說了一句話——
“沈毓,你成親吧?!?/p>
沈子欽在沈毓的腦海里幸災(zāi)樂禍:“哈哈,沈毓,你的公主叫你成親呢!”
沈毓沒有理他。他問明蓁:“你很想我成親?”
“這件事因你而起,你不能讓別人為你付出代價。再者,成親也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件事,你應(yīng)該經(jīng)歷?!?/p>
此夜無月,星辰暗淡無光。
對沈毓這樣的仙而言,成親與否只是一個形式。就如明蓁所言,他甚至應(yīng)該有意歷練成親這一關(guān)。只是,自己喜歡的人讓自己成親,而且是以如此理智漠然的口吻提出這個建議——
沈毓白著臉點(diǎn)頭:“好?!?/p>
才出牢房,又入新房,百姓們不知其中的糾葛,只知國師府二公子的婚禮轟動了全城。十里紅妝,圍觀的人堵住了大街小巷。
淮河之上,明蓁站在晨霧里遙望著長長的送親隊伍。
很熱鬧,人人都?xì)g聲笑語,就像過節(jié)一樣。
沈毓騎著高頭大馬,戴著大紅的花,他在隊伍的最前列,雖然面無表情,但依然是那人群中最炫目的身影。
明蓁一向冷如冰山的臉上,居然鉤起了微微的笑意——那是一種帶著點(diǎn)長輩看著晚輩終于成器的欣喜。
為了表達(dá)祝賀,在沈毓的送親隊伍經(jīng)過時,明蓁凝氣為弦,彈了一曲無聲的《鳳求凰》——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之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
忽然,畫面碎裂,幻境被打碎,沒有了熱鬧的送親隊伍,沒有了鮮衣怒馬的沈毓,沈毓依然是一身囚服,鬢發(fā)微霜。只是一瞬間,沈毓卻已經(jīng)嘗盡了他人需要一生才能嘗到的滋味。
明蓁站在沈毓的對面,嘆了一口氣,目露憐憫:“你想證明什么?”
不想證明什么。
只是溺水的人,總是下意識地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5
初遇那年,明蓁站在雪宮前萬年不化的積雪上,一身白衣勝雪,目如點(diǎn)漆。她那么靜靜地站著,在風(fēng)中沉寂,恍如出塵之仙。
沈毓被他父親送到雪宮,由于是貴族的出身,他被允許自己選擇服侍的對象。
在這個地方,最好的差事自然是做泌雪天君的侍藥童子,因為能得到一兩顆仙丹,從而羽化成仙,那是許多人一生的夢想。但沈毓卻出人意料地提出做明蓁的小僮,更出人意料的是,明蓁她拒絕了。
兩人都堅持不肯松口,最后泌雪天君大笑著對明蓁說:“你倆倒是一樣的固執(zhí)……湊在一起倒正好,你就答應(yīng)他吧?!币痪湓?,一錘定音。
這樣不愉快的開頭,自然不會演變成情深意重的結(jié)局。沈毓整整陪了明蓁二十年后,才有了一絲他對明蓁而言和別人不一樣的信心。
他沒有想過明蓁的心里會有他,只是事到臨頭的時候,心里總會有一分奢望。
而現(xiàn)在,這分奢望被打破了。
明蓁寧死也不愿離開……一瞬間,沈毓很極端地想,要不然就讓她死吧。她死了,他也自殺去,兩個人燒成灰鑄到鐵球里。就算把鐵球拋到海里被魚吃到,它也得吐出來。
那樣,他們就永遠(yuǎn)都不會被分開了。
但這個暗黑的念頭,只在沈毓的腦海里轉(zhuǎn)了一圈。
愛,是創(chuàng)造,而非毀滅。愛一個女子,也不過是在生死之間,讓她生,自己死。
他死了無所謂,若是明蓁不再存在于這個世上,那這世間還有什么顏色?
那天之后,一條條命令從國師府傳出,沈毓布下的棋子轉(zhuǎn)動了命運(yùn)的齒輪。
沈毓變得沉默了,他總是發(fā)呆,有時又會滿臉追憶的模樣。
他的一生,從不受命運(yùn)的善待。雖然出身高貴,卻不為父親所喜。愛上了一個女子,她卻沒有心。他活了萬年,生命卻空洞得只有一份無望的愛。想來想去,唯一美好的時候,不過是那些與明蓁的朝夕相對。只是那些美好,細(xì)追究起來,也不過是他自己心里的一廂情愿。
他累了。
他想孤注一擲地賭一次。
6
沈毓走過亭臺,走過水榭,走過長長的猶如一生的走廊。
他不喜歡國師府,從被父親送上雪宮的那一天起,他便深深地厭惡著這種如迷宮一般的,大得驚人的府邸。他在這樣的地方出生,見識了太多的污穢,看過了太多的虛情假意。唯一的一絲來自他母親的真情,卻被他的父親親手掐斷。從此,他被世界拋棄。
現(xiàn)在他想,這種地方果然是他的禁地。因為現(xiàn)在,他就要在這里迎來徹底的毀滅。
沈毓走到國師府最角落的那扇小門前停下,推開門進(jìn)去。
在這個昏暗的屋子里,他對著神龕上唯一的牌位說:“出來吧。”
一陣光影變幻之后,沈子欽坐在桌子上,一手搭在腿上,另一只手支著下巴,神態(tài)輕松愜意。
“想通了?”沈子欽托著下巴,戲謔地問。
沈毓微一點(diǎn)頭:“我們開始吧?!?/p>
從沈子欽進(jìn)入他的身體開始,他便無時無刻在找理由蠱惑沈毓去修魔。這一刻,沈子欽終于得償所愿。
沈子欽完全是不懷好意,他慫恿沈毓修魔,不過是因為他想奪去沈毓的身體。他小心翼翼地在沈毓的身體里進(jìn)行著小動作,逐漸適應(yīng)著他的身體。只是他沒想到沈毓竟完全不防備他,他所有的行為都順利得不可思議。沈子欽很得意,他沉寂了這么多年,終于等到了出頭之日。
沈子欽的靈魂一路暢通到了氣海,倏地,一股強(qiáng)大的吸力猛地將他的靈魂拽了進(jìn)去。他在措不及防之下,不禁大叫了出來。他大意了,沒想到沈毓會在這里設(shè)計等著他。沈子欽大悔,沈毓莫不是想要消滅他的魂魄?
但下一刻,沈子欽的想法就被顛覆了——沈毓竟然用自己的靈魂來滋養(yǎng)著他。
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沈子欽本該高興的,但他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泛出無窮的恐懼。沈毓,他拼著神魂俱散,到底想做什么?
沈毓在下一盤很大的棋,他想,他明白了明蓁不離開淮河的原因。
他研究過胤朝的歷史,查證史書野史驗證了這么一段話——王族和社稷一體,這天下,就是王族的責(zé)任。天下存在,王族為它鞠躬盡瘁;天下不存在了,王族便為它殉國。
這是明蓁的父親,胤王所說的。
他猜想,這就是明蓁不如輪回的理由。在她心中,把自己看成胤朝的公主多過雪宮的天女,所以她不在乎生死,卻在乎身為公主身為王室的責(zé)任。所以她堅守在淮河里,寧死不離開。
明蓁,真的是個責(zé)任感很重的人。
他還記得,剛剛進(jìn)入墨閣時,明蓁明明厭惡他到了極點(diǎn),卻依然細(xì)心照顧著他,不讓他受凍,不讓他挨餓,只因為那時他已經(jīng)屬于她的名下。只是她肯定沒有想過,他會因為她的這些溫柔而愛上她……
沈毓的魂魄慢慢地融化,一點(diǎn)一點(diǎn)融入到沈子欽的靈魂里。他在計算,現(xiàn)在,那些百姓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淮河了吧?
他們會痛斥明蓁是前朝妖孽,怒罵她害得他們斷水干旱,害他們民不聊生。
陳國的君主與胤朝一脈相承,經(jīng)這一鬧,明蓁會想通她的堅持根本毫無意義——其實胤朝早已被遺忘,一個前朝的公主,守著那么一個可笑的誓言,有什么意義呢?
沈毓一陣眩暈,他的魂魄殘留不多了。而沈子欽吸收了他的魂魄,將變成一個可怕的魔。
這是他的第二步。明蓁作為公主的責(zé)任已經(jīng)消失,她失去了待在淮河的意義。而一個可怕的魔出現(xiàn)了,這將喚起她作為仙的責(zé)任,強(qiáng)迫她離開淮河來消滅沈子欽。
這一步,賭明蓁堅定的責(zé)任感。
而他的最后一步……賭的是——他自己。
他想賭一賭,明蓁心里究竟有沒有他。就算只作為一個小小的原因,她會不會為了他而放棄自己的堅持?
只要一點(diǎn)點(diǎn),他不奢求,一點(diǎn)點(diǎn)就好。能不能,有一點(diǎn)點(diǎn)地顧念他?
沈毓的魂魄越來越虛弱,他想起了明蓁看著他時,如天山池水般澄凈的眼睛,想起了她半夜為他布置火陣抵御寒冷的溫柔,想起了他日日貪戀地偷窺過的修長手指……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人比明蓁更美好,也不會再有一個人如他這般深愛著明蓁。
沈子欽的魂魄膨脹得越來越大,國師府里魔氣沖天而起。
隨后,砰的一聲,沈毓與沈子欽糾纏成一處的靈魂,在這國師府綻開了最耀眼的煙火。
而沈毓的表情,定格成永恒的微笑。
遠(yuǎn)處,一抹白衣勝雪的身影正疾馳而來,聲嘶力竭的叫喊聲如夜鶯啼血:“沈毓!”
7
明蓁半跪在國師府邊上,呆呆地看著剛剛沈毓消失的位置。
“唉,我來遲了一步!”泌雪天君顯身在她身邊,捶胸頓足。
他遙望淮河的方向,那里驚天的魔氣蜂擁而出,大群的妖魔正在從淮河底下的大陣?yán)锾映觥?/p>
泌雪天君將血紅的鎖琳瑯遞給明蓁:“這是沈毓的心頭血孕育出的五彩石,我請?zhí)斓塾H自煉制成了鎖琳瑯,本想用它來替換你鎮(zhèn)壓那些妖魔的……”
只可惜遲了一步。
明蓁接了過來,漆黑的眸子沉得死寂:“我會把妖魔都抓回來的。”
泌雪天君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至于沈毓……你也別太傷心。其實魂魄飛散也還有辦法,《仙人志》上曾有記載,只要收集齊所有的魂魄碎片,以逆天仙陣為引,還是有希望復(fù)活的。”
不過破碎的魂魄不知碎成了幾千幾億片,也不知散落到了何處何方,恐怕窮仙一生也不一定能收集齊其十之八九。所以,泌雪天君也不過是說的安慰之詞。
但是,明蓁說:“我會救他?!?/p>
如她會抓回所有的妖魔一般,她也會救回她的沈毓。
那一夜,明蓁收到她父王關(guān)于妖魔肆虐的來信,帶著雪宮弟子連夜趕到山下。一番浴血拼殺之后,魔敗于雪宮弟子手下。只是敗雖敗,雪宮弟子們想消滅他們卻也有心無力。
若不徹底消滅這群妖魔,他們必會再次禍害人間。
保全自己,還是保護(hù)民眾?明蓁選擇了后者。
以己之身,以己之魂,布下伏魔之陣,將這群妖魔永遠(yuǎn)地困于淮河之下。
明蓁有她的使命,她不離開淮河,是因為她的身魂都被當(dāng)做了鎮(zhèn)壓妖魔的器具。她一直在以一人之力,守護(hù)著整個大陸!
沈毓將全部心思都投注在分析明蓁上,但他不知道,他一開始就找錯了方向。明蓁的責(zé)任感,不是對胤朝,而是對整個大陸。
就像明蓁對他的感情,他永遠(yuǎn)不知道,明蓁愛著他,才選擇了放棄。
明蓁的一生都被責(zé)任所桎梏,作為胤朝公主,作為天女,作為仙。一個人的能力越大,責(zé)任就越大。這些責(zé)任,明蓁沒有想過推拒,也不能推拒。
她一次又一次地推開沈毓,因為她知道這樣的她注定不會有好的結(jié)局,她希望一直陪著她的這個男人能幸福,能有個人認(rèn)認(rèn)真真地愛他,真真正正地嘗到愛與被愛的滋味。
只是,沈毓卻為她死了。
這樣的悲傷結(jié)局,明蓁卻不敢哭。因為她一哭,就會傷心就會泄氣,就會沒有力氣堅持著走下去。
她還要抓回所有的妖魔,她還要救回她的沈毓。
她想,等到沈毓復(fù)活了,她就跟他說我們在一起吧。你跟著我會很苦,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失去我,但我會愛你,只要我活著,就給你我全部的愛。
看到沈毓的靈魂爆炸的那一刻,她終于明白了沈毓愛她的決心,終于知道沈毓的幸福只有她才能給。
那么,就由她來做好這一切吧——
抓回所有的妖魔,復(fù)活她的沈毓。然后,她試著去愛,把自己所有的愛都給他。
她會抵御所有的風(fēng)霜,直面全部的艱險,為了沈毓,披荊斬棘!
……
北風(fēng)呼嘯,明蓁緊緊握著鎖琳瑯,孑然一身,向淮河的方向而去。
泌雪天君望著明蓁的背影,她一身白衣,背影纖細(xì),但她挺直了背,背影倔犟。
他攤開手心,那里攥著一滴淚——那是明蓁為沈毓落下的淚。
其實他還是隱瞞了部分真相。
如果鎖琳瑯真的被用來鎮(zhèn)壓妖魔,那么原來鎮(zhèn)壓妖魔的明蓁也會被一起鎖入那大陣去。他早已拿到了鎖琳瑯,但他不想把明蓁關(guān)進(jìn)那暗無天日的地方,所以才遲遲沒有下山。
這件事情,對明蓁而言一直都是死局。不用鎖琳瑯鎮(zhèn)壓妖魔,明蓁會虛弱得魂飛魄散;用了鎖琳瑯,她將從此永沉地獄。明蓁是天之驕女,但上天對她,卻殘忍至極。
泌雪天君握緊了那滴淚,他自言自語地說:“沈毓你這小子,說你是明蓁唯一的生機(jī),沒想到是你代替明蓁去死。不過你也不虧,”
遠(yuǎn)方,明蓁堅定的身影朝著妖魔消失的方向而去。她一直都是如此執(zhí)拗,認(rèn)準(zhǔn)了一件事,便會堅定無疑地承擔(dān)。
他低聲說:“她會救你的。”
順帶,給你一份完整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