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軒宇
一、
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
想我慕飛飛,不過剛滿二十便成了寡婦界的一員,心下凄涼自是肯定的。好在我是個看得開的人,料定了老天不會待我如此薄情,在諸多是非面前保持著一貫的淡定漠然,頂著各色目光堅定不移地尋找人生的第二春。
當下正是春風拂動,萬物盎然的季節(jié),我望著窗外楊柳扶風,一片春色,心也跟著蕩漾起來。
想想也是,我才二十啊,正青春韶華,卻要獨守空閨,坐等紅顏老去,怎生凄涼?
想著,我勉強擠出幾滴淚水,眼眶濕潤,含情脈脈地望著坐在對面的宋公子。這宋公子亦是睜著一雙浮腫的金魚眼將我望著,眸子里流著精光。
一旁的張媒婆察言觀色,對那宋公子道:“宋公子對我們慕小姐可滿意?要我張媒婆說,這京城里雖美女如云,但像慕小姐這般才色雙全的女子實在珍貴,更何況慕氏一族又是京城的名門望族,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在張媒婆的巧舌之下,我這個二婚的寡婦也被吹噓得跟純潔的顏如玉似的。我聽得有些心虛地低下頭,那張媒婆便笑道:“難得慕小姐這般謙和有禮,宋公子若是能得慕小姐為妻,實在是公子的福氣?。 ?/p>
宋公子嘿嘿笑著稱是,我也跟著干笑一下表示我的羞澀。
就在這時,雅間的大門突然被人推開,伴隨著一個慵懶而不悅的聲音:“飛飛,你在此處做什么?”
眾人轉(zhuǎn)頭,只見門外一年輕公子長身玉立,一身月白長衫飄飄,正瞪著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將我望著。
我低頭,撫額。
天殺的傅卿明!
張媒婆眼見不妙,立刻圓滑地抽出帕子上前對傅卿明笑道:“傅公子怎么來了?真是好巧呀?!?/p>
傅卿明不陰不陽地笑道:“是好巧?!毖援呌謱⒛抗怄i在我身上,道,“飛飛,跟我回去,你一個寡婦不好好在家里待著,在外拋頭露面,和男子私下會面,成何體統(tǒng)?”
嗬!我爹我娘、我公公婆婆都沒管我,這傅卿明倒來插手我的自由了。
想著,我揚起頭對傅卿明嫣然一笑道:“傅公子此言差矣,我同溫家的婚約已毀,早已是自由身?!?/p>
傅卿明挑眉冷笑道:“慕飛飛,你真是毫無良心!你夫君謝世不過才三個多月,尸骨未寒,你便忙著相親再嫁,何其狠心,何其薄情!”
我一股血氣涌上腦門,瞪著雙目與傅卿明針鋒相對:“我薄情我狠心同傅公子又有什么關系?你我非親非故,傅公子未必太愛管閑事了吧?”
這時,一旁聽得云里霧里的宋公子也疑惑地看著傅卿明,跟我?guī)颓坏溃骸笆前?,傅公子同慕小姐何親何故?為何非要礙著慕小姐再嫁呢?”
傅卿明冷冷地睨了一眼宋公子,直把宋公子嚇得往后縮了縮。傅卿明看了看他,又轉(zhuǎn)過眸子直勾勾地望著我,慢吞吞地道:“我是誰?我是慕飛飛的前夫……”
“慕小姐的前夫不、不是已經(jīng)入土了嗎?”宋公子臉色立刻白了白。
傅卿明再度涼涼地掃了他一眼示意他閉嘴,旋即冷眼望著我道:“我是慕飛飛的前夫留給飛飛的……遺產(chǎn)!”
噗——對面正在喝茶潤嗓的張媒婆一口茶水噴出來,直噴了我一臉。
我平靜地擦了擦臉上的茶水,鎮(zhèn)定地望著傅卿明笑而不言。
“遺、遺產(chǎn)……”宋公子口中喃喃著,沒支撐住,不負重望地倒了下去。
傅卿明順勢拉過我的手道:“飛飛,跟我回去!”
我想甩開他的手,但他力道大得嚇人,手腕被他扣得生疼。我本著好女不吃眼前虧的原則,心中默默地“問候”他家祖宗,一臉不情愿地跟他離開了。
二、
傅卿明緣何會成為我前夫留給我的遺產(chǎn)?此事還得從頭說起。
我慕飛飛是京城望族慕氏之女,自小便是父母寵在掌心的明珠,從小到大都未曾受過什么委屈,也同眾多千金小姐一樣心高氣傲,總覺得自己未來的夫婿定是天之驕子,人中之龍。是故,自我十六歲起上門來提親的年輕公子雖數(shù)不勝數(shù),但都被我冷眼打發(fā)。
事實證明,我當時真是年少輕狂昏了頭。因了我的挑剔,眼看我快成了二十歲的老姑娘,依舊待字閨中,這才悔得腸青,生了恨嫁之意。
許是老天要報復我前幾年的輕狂,就在我恨不得把自己變作一盆水潑出去時,滿京城的公子卻因為覺得我眼高于頂,不想上門討個沒趣,來提親的人越來越少,質(zhì)量越來越差。
我爹娘急了,便做主給我選了門親事。這門親事當時叫我看來也算是稱心如意,夫家亦是京城的望族,聽聞我這未來的夫婿也是生得面如美玉,才華橫溢,便點頭應允了。
結(jié)果直到洞房花燭夜,我才驚覺自己被坑了。
誠然,溫家是京城望族,溫家三公子溫子然也如傳言般俊美毓秀,可是為什么他竟是個臥榻不起的病秧子?此刻我也不想去思量爹娘將我嫁給這樣一個病秧子到底意欲何為了。
我人生的第一個洞房花燭夜居然是自個兒抱著冷被去偏房哭了一夜。幾日后回家歸寧,我踏進慕家的大門便抱著爹娘哭成了個淚人,寧死都不想再回溫家。
出乎我的意料,一貫疼我的爹娘卻板著臉同我講道理,說我既然進了溫家的門便要恪守婦道,不可做出逾矩之事丟了慕家的臉。我被爹娘三勸四勸地勸回了溫家,而我的夫君溫子然仍躺在病榻上不省人事。
就這樣,因為夫君身子弱,行不得房事。我在溫家守著活寡。不想守了三個多月,溫子然命薄歸西,活寡直接升級成守寡。
好在溫家心中有愧,并不逼我守寡,許我和離,我這便回了慕家,心下覺得自己終于是自由了。
結(jié)果未料,我那成親三月同我說話不超過三句的夫君,臨了前給我留了一大份遺產(chǎn),其中包括精裝院宅三處,肥沃良田十畝,外加清俊公子一個。
沒錯,這個清俊公子就是傅卿明。
他是我那亡夫生前的摯友,亡夫曾囑托過他今后要好好照顧我,他便自己找上門來,說要好好看著我,讓我好生為溫子然守幾年寡。
他倒是生了一副好皮相,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輕輕一笑便迷倒萬千少婦。
但很可惜,我不是少婦,是寡婦。于是我第一眼看到傅卿明的時候,便揮手讓人將他轟走。
他卻不依不饒地對我道:“慕小姐,我定要悉心照看你,絕不辜負子然所托!”
我差點一口老血噴到他臉上。想我風華正茂卻嫁給一個病秧子為妻,夫妻之間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他便狠心棄我而去,臨了還不忘差個人來監(jiān)督我給他守寡,真真叫我氣得不輕,便親自揮著菜刀將傅卿明趕走。
豈料這廝竟是個鍥而不舍的主,此后但凡我同哪家公子私下會面,無論何時何地,他都能突然跳出來指責我不貞不義,愧對我死去的夫君,鬧得大家不歡而散。
可惜他不知我慕飛飛是個犟脾氣,他越是拼命阻止我越是拼命違抗。但是三番五次的交戰(zhàn)下來,這花花腸子的傅卿明卻生了別樣的念頭,就比方說此時,出了茶棧的大門,他瞇起一雙漂亮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著我道:“飛飛,你該不是喜歡上了我,才這般三番五次地找別的男人相親,好引得我來找你吧?”
我甩開他的手,冷笑道:“你做夢?!?/p>
三、
鑒于傅卿明鍥而不舍,斷我姻緣的精神,過了一陣子,京城的公子哥都知道我這桶水有人護著,想是潑不出去了,便無人再答應同我相親。
我不死心,又要張媒婆去尋覓外城的年輕公子。張媒婆收了我的銀子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到一個上京城做買賣的李公子。我心想,傅卿明得了消息后定會氣得火冒三丈地趕來拆我臺吧。
但結(jié)果卻是,那一天我不時地四下張望,卻連傅卿明的影子都見不到,心下覺得十分無趣,于是相親不歡而散。
夜里,我一個人坐在后院里喝悶酒,我酒量差得驚人,才喝了半壇子就醉得不省人事。
迷蒙間,感覺有人將我打橫抱起,他懷中溫熱隱著淡淡的衣香,我抓住他的衣襟,意識不清地喃喃道:“子然,子然,是你嗎?”
抱著我的修長身子微微一顫,有人附在我耳邊溫聲道:“我不是子然,我是傅卿明。”
我立刻像見鬼似的在他懷中掙扎,可惜力不從心,只有任由他抱著,在我耳邊歉聲道:“你可是怪我今日沒來找你?對不起,飛飛,我有事耽擱了?!?/p>
我很想說你來不來找我同我有什么關系,但雙手卻不聽使喚地緊緊抱住了傅卿明,將頭埋在他懷中嚶嚶啜泣。
子然,子然……你在哪里?
世人皆以為我亡夫不到兩個月便四處相親,薄情寡義,可誰知道,真正薄情寡義的卻是那個可恨的溫子然!
我們成親三個月,他統(tǒng)共不過對我說過三句話,可是每一句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日我歸寧回來,也不知何人將我在慕家大哭大鬧的消息傳給了溫子然,他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蒼白的臉上勉強地對我綻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帶著深深的歉意對我道:“夫人,委屈你了……”
我鼻子一酸,沒忍住就哭了出來,他吃力地伸出手將我擁在懷中,任由我哭鬧。最后哭累了,他便擁著我入眠,那一夜是我嫁入溫家以來睡得最踏實的一夜。
后來過了一個多月,溫子然的病情稍稍有了點起色,有一回他竟然走到我房里來,拿了一只筆替我畫眉。
我第一次感受閨房之樂,雙頰緋紅。他俯身親吻我的額頭,望著鏡子里的我微微一笑,溫和而堅定地道:“待我病好了,定會補償夫人這些日子受的委屈?!?/p>
我就這樣傻傻地信了他的話,每日每夜地跪在菩薩面前祈求溫子然有朝一日能痊愈,我們夫妻琴瑟相和,共度一生。
但是誰想,沒過多久,溫子然突然病倒,無藥可醫(yī)之。就在他彌留之時,睜著一雙虛弱的明眸,明明痛苦得要命,卻努力地望著我微笑。我抹了一把眼淚,狠狠地望著他道:“你若是狠心拋下我離去,我一定轉(zhuǎn)頭就再嫁,絕不給你守寡!”
溫子然只是笑著看我,輕啟干枯的雙唇,勉強地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四、
傅卿明將我抱著,我扯著他的衣襟不停地在喚:“子然……子然……”
他嘆息一聲,溫和地附在我耳畔道:“飛飛,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不是真的要改嫁才四處相親,你只是心中放不下子然。”
我心中一愣,睜開雙眼瞪著他:“你怎么會知道?”
傅卿明挑眉,屈指敲了敲我的腦袋:“否則你以為,我吃飽了撐著,每每都逮著點來陪你演戲嗎?要真的是防你改嫁,我直接命人把你關在家里不就好了?”
我佯裝慍怒:“你敢!”
傅卿明仰天大笑:“你看我敢不敢!”
我大罵出口:“你這個鰥夫!”
他瞪著雙眼,笑著反唇相譏:“你也是個寡婦,咱們半斤八兩。”
也許是他笑起來的樣子太好看,他在說咱們半斤八兩的時候,我一瞬間恍惚地聽成他好像在說咱們是天生一對。
那天夜里,傅卿明就這么抱著我坐在后院里賞月發(fā)呆。
不知是不是月光的關系,我突然發(fā)覺其實傅卿明很好看,睫毛像羽翼般逆光舞動,微微一笑,清澈的眸子里漾著細碎的月光。
不禁奇怪,傅卿明早已逾弱冠,家族也是京城望族,生得亦是芝蘭玉樹,怎會至今單身一人?
“喂,你怎么年紀一大把了還不娶妻???”我忍不住問。
他皺了皺眉毛,一臉悲傷地答非所問:“我很老嗎?”
我噎了噎,他撲哧一笑,反問道:“那你為何不再嫁呢?”
我看著他清俊的笑臉,不自覺地臉一紅,訥訥地將目光挪開,強作鎮(zhèn)定道:“因為,我是個寡婦……”
傅卿明點了點頭,釋然笑道:“這便是了。你對子然有情,自然不會想棄他再嫁?!?/p>
他的話讓我心頭一凜,有種說不出的苦澀。我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難道……你心里也有……也有人嗎?”
傅卿明垂下頭,纖長的睫毛低垂,幾乎遮去他整雙明眸:“嗯,有?!?/p>
我頭一次看到傅卿明流露出這樣寂寞的表情,心中惻然。究竟是怎樣一個蕙質(zhì)蘭心的女子,能讓他回憶起來的時候,滿臉的悲傷中還夾雜著幾分幸福呢?
對于這個從未謀過面的女子,我竟生出幾分忌妒,有些憤憤地道:“所以,她現(xiàn)在在哪里呢?”
“嫁人了。”傅卿明淡淡地道。
原來這是一出女孩嫁人了,新郎不是我的悲情大戲。我裝作扼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實做鰥夫也沒什么不好。你看,我也做了這么久的寡婦了。”
傅卿明轉(zhuǎn)過頭凝望著我,嘴角微揚,化作一個淺淡的微笑:“飛飛,相信我,你不會做一輩子寡婦的?!?/p>
“真的嗎?”我轉(zhuǎn)過頭去,不讓他看到我滿面的緋紅。
傅卿明的目光溫柔而堅定:“你相信我嗎,飛飛?”
我抬頭看著他,清澈的眸子宛若一汪深潭,讓人不禁沉溺。我聽到自己點著頭道:“我信你。”
月光溫潤,襯著他下頜完美的弧線。我嘴角不自覺地鉤起一抹微笑,閉上雙眼心想,如果能一直這樣,也好。
只可惜,那時夜深天黑,他不曾看到我眼中的情愫,我也不曾看到他眸中的無奈。
那天晚上,傅卿明沒有離開,最后竟然就睡在我身上。他入睡的模樣安然沉靜,纖長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我不忍心叫醒他,只好把他架回客房里,替他掖好云被之時,他嘴角微微一扯,我以為他被我弄醒,卻只聽他夢囈般地喃喃了一聲:“蘭兒……”
六、
翌日,傅卿明臨走前叮囑過我,這幾日可能不能再來找我,要我好生留在慕府不要出門,以防不測。
我心中生起一陣莫名的感動,嘴上卻不滿地道:“憑我慕家名望,誰敢惹我?我能有什么不測啊!”
傅卿明一臉嚴肅地道:“記住我的叮囑。”
我被他一臉認真的神情嚇了一跳,連連點頭。他才緩了緩臉色拍著我的肩膀笑道:“寡婦門前是非多啊!你就好好在家守寡,不要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呸!你這個鰥夫!”話音剛落,我已經(jīng)四處奔走找菜刀了。在我磨刀霍霍向傅卿明前,他已機靈地消失。
就這樣連續(xù)好幾日,我沒再見到傅卿明。京城下了一場大雨,終日雨聲淅淅瀝瀝,我坐在窗邊,發(fā)呆似的看著屋檐上傾斜下的雨簾,雨簾慢慢變小,直至天晴。
京城里開始人心惶惶,大家都知道出了一樁不小的事。我爹娘皆是京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這幾日卻閉門不出,拒不見客。
慢慢地,我便知道了緣由,皇宮里發(fā)生了宮變。先帝的七皇子逼宮,取代了當今圣上,成為新帝。
新帝一道圣旨召我進宮覲見。
沒人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我跟在太監(jiān)身后進了書房,一股沉香鋪天蓋地,像是要掩蓋這里曾經(jīng)彌漫過的血腥味。
新帝一身龍袍,負手而立,略顯蒼白的臉上卻是難掩的興奮:“夫人,是我。”
怎么會這樣?
我怔忪在當場,看著面前這副熟悉又似乎陌生的容顏,不敢置信地開口道:“子然?”
他微微一笑,臉上沒有了記憶中的羸弱,反倒是充滿了威嚴:“不錯。只是現(xiàn)在,你應當稱朕一聲陛下。”
我噎了噎,腦子里嗡的一聲,竟說不出話來。
他笑著挽過我的手,柔聲道:“我開玩笑的。夫人怎么稱呼,為夫都無妨?!睖責岬恼菩哪﹃业氖?,“飛飛,你可高興?”
我勉強地微微一笑,但是心底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空洞。
原來,溫子然真實的身份是先帝的七皇子。他遭當時的三皇子迫害流落民間,被溫家收養(yǎng)。溫家暗中助七皇子重奪帝位,又怕引起皇上的猜忌,七皇子這才假裝得了頑疾臥病不起。
時至今日,我才明了為何我爹娘執(zhí)意要我嫁給一個病秧子。原來七皇子早已暗中與我爹娘達成協(xié)議,他以娶我為妻的代價獲得我爹娘暗中的支持,慢慢地勢力壯大,終是惹得皇上起了疑心,于是便詐死入土,而后怕我遭遇不測,這才命傅卿明暗中保護。
一套接一套的陰謀,我很難相信,竟是那個終日臥在病榻上不省人事的溫子然謀劃的。
偌大的皇宮,我沿著悠長的回廊,在轉(zhuǎn)角處見了久未碰面的傅卿明。
月白色的身影佇立在僻靜的長廊上,一貫慵懶的臉上顯露出一絲疲色。
“為什么不告訴我真相?”我凄聲道,“我明明那么相信你。”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不是故意的?!?/p>
到如今,我方才知曉,所有我以為一心一意待我好的人,其實都是在騙我。我的爹娘如此,溫子然如此,傅卿明亦是如此。
我垂下頭,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
傅卿明有些倉皇地想伸出手替我拭淚,手伸到半空中卻停下了。他苦笑一下道:“飛飛,其實這樣不是很好嗎?你不是一直很想嫁給一個人中之龍的夫婿嗎?”
我看著他,一字一頓地道:“你覺得,我嫁給他,很好?”
傅卿明微微一愣,清澈的雙眸中泛起一絲漣漪,旋即又很快恢復平靜。
我看到他點了點頭,輕聲道:“是,我覺得,這樣大家各得其所,很好?!?/p>
心底深處忽然疼了起來,我看著傅卿明淡漠的神色,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子。
眼前迅速閃現(xiàn)過往同他在一起的種種畫面——他故作慍怒斥責我不守婦道的樣子,他搖著扇子微微笑著的樣子……
原來他對我所有的好,終究只是我的一廂情愿。
七、
“皇上有旨,冊封慕氏為淑妃,當夜入宮侍寢?!?/p>
太監(jiān)尖銳的聲音將我喚醒,我睜開迷離的雙眼,跟著太監(jiān)走在寂靜的長廊中。宮燈璀璨,流光溢彩,晃得我神情恍惚。
踏著腳下堅硬的大理石,我來到新帝的寢宮,跪在地下,頭緊貼著冰冷的地面。
一雙玉手將我扶起,伴隨著一個溫和的聲音:“快起來,飛飛,在朕面前,不用多禮。”
我沒有起身,依舊將額頭貼在地面上。
溫和的聲音中夾雜著一絲不悅,新帝飽含威嚴地道:“莫非你不愿伺候朕?”
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是低著頭,苦澀地道:“慕氏一族既已投靠了陛下,必然忠心耿耿,不必再用聯(lián)姻鞏固。更何況,陛下后宮中佳麗如云,不缺我這么一個蒲柳之姿的庸俗女子。小女雙親年事已高,請陛下恩準小女回府伺候雙親?!?/p>
扶住我的一雙玉手驀然一緊,新帝冷然道:“難道是為了傅卿明?”
我微微有些怔忪,一瞬間腦海中回想起傅卿明閑散慵懶的笑容。新帝冷哼一聲甩開我的手,涼涼地道:“你可知我當初要傅卿明效力于我時,曾允諾過他什么條件?”
我心中一沉,想起那是醉得不省人事的傅卿明夢囈著“蘭兒”。每一聲都是溫柔,卻像一根根細細的針,扎在我的心上。
見我不答話,新帝沉聲道:“傅卿明一生所愛的是他青梅竹馬的表妹周蘭兒,卻被我皇兄相中強納為妃。朕曾答應傅卿明,待朕事成之后,必將蘭妃賜給他。”
耳畔回響起傅卿明的話“這樣大家各得其所,很好”。
原來是這個意思……很好,果真很好。
一雙溫熱的手復又握住我的手,新帝蒼白的臉上勉強露出溫和的微笑:“飛飛,回到我身邊來吧,我說過我會補償你。”
我身子微微一顫,這一切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已經(jīng)晚了?!蔽铱吹阶约郝貟觊_他的手,淡淡地道,“請陛下恩準民女出宮?!?/p>
“飛飛,我們當真回不到過去了嗎?”新帝凝視著我,聲音中飽含著一絲無奈。
可惜,溫子然已經(jīng)死了。他曾是我的夫君,留給我的只是一個關于婚姻和愛情的美好幻想。本來我可以永遠停留在這個美好的幻想中,直到他再度出現(xiàn)破碎了所有他留給我的幻影,我才發(fā)現(xiàn),真正陪在我身邊的人,我心里頭真心喜歡的人,是傅卿明。
我再度用并不大的聲音重復了一遍:“請陛下恩準民女出宮。”
新帝沉默了片刻,終是拂袖道:“準了!”
出宮的那個夜晚,在回廊的盡頭,我看到負手而立的傅卿明,頎長的身影背著月色,看不太清他臉上的表情。
他輕輕地問了一句:“為什么?”
我蒼涼一笑從他身邊走過:“因為,我喜歡你?!?/p>
言畢,我頭也不回地離開皇宮。我沒有去看背后的那個默默凝視我離開的人,在微涼的晚風中,身子微微顫抖著。
傅卿明,既然你說這樣很好,大家各得其所,我可以成全你,但我終究無法欺騙自己。
尾聲
上元節(jié),街上燈火流光溢彩,我將一盞花燈點上放入河中,佇立在河邊看著花燈慢慢漂遠。
“唐公子,這就是上回我跟你說的慕小姐了?!睆埫狡挪恢螘r站在我身旁,領著一個錦衣公子走到這邊來。
我回頭,看了看那一副賊眉鼠眼樣子的唐公子,嘆一聲,張媒婆的品位真是越來越獨特了。
“慕家小姐乃名門閨秀,年方雙十,生得沉魚落雁,習得滿腹經(jīng)綸……”張媒婆不停地堆砌詞藻極力贊美我。
我微一俯身,淡淡地道:“不敢當,小女不過一介寡婦罷了?!?/p>
那唐公子的臉色白了白:“寡婦?張媒婆,你可沒告訴我她是寡婦啊!”
張媒婆的老臉有些掛不住,她怨恨地瞪了我一眼。
“寡婦怎么了?本少爺就是喜歡寡婦?!焙龅匾粋€輕佻的聲音傳來,一位著月白色長衫的年輕公子搖著折扇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我看了來人一眼,懶懶地翻了一個白眼:“你怎么來了?”
傅卿明合上折扇,無賴地道:“飛飛,你相親居然不優(yōu)先選擇我,太沒義氣了!”
唐公子訝異地看著來人,喃喃地道:“這位是?”
我正要回答,傅卿明牽過我的手,凌厲的目光掃了一眼唐公子和張媒婆:“我乃飛飛的夫君是也。”
“他不是寡婦嗎?”唐公子質(zhì)疑道。
傅卿明扯起嘴角冷笑:“將來的?!毖援?,便不由分說地拽著我離開。
一路上月色正好,襯著他下頜完美的弧度,很是好看。我看得微微發(fā)愣,自他拒絕新帝受封,孑然一人地回到這里,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月了。
我賭著氣不見他,每每接受張媒婆的相親,等著他來拆我臺,也有一個月了。整個京城都知道,傅家公子不愛少婦愛寡婦,尤其鐘情慕家的那個小寡婦,縷縷吃癟,卻愈戰(zhàn)愈勇,一時使得京城中眾多獨守空閨的寡婦看到了第二春的希望,紛紛春心萌動。傅公子因此得了寡婦殺手的雅號。
就連我爹娘也看不下去了,用他們的目光告訴我,傅卿明是認真的。可惜我被他們聯(lián)合起來騙過一次,騙得太狠了,要找回再次相信他們的勇氣委實有點難。
“這么久了,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嗎?”他捻過我的一縷頭發(fā)在掌心中把玩,苦澀地一笑,“我可是為了你放棄了官爵美人啊?!?/p>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還放棄了入宮為妃的資格呢!
我不屑地冷哼一聲,傅卿明屈指彈了彈我的腦門:“好好好,我繼續(xù)陪你演下去,演到有一日你倦了為止。”說著,他俯下身子輕輕地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等你倦了,我們就成親?!?/p>
我伏在他胸膛上,暗自冷笑:傅卿明,我才沒那么容易放過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