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歧
【簡介】她以借種名義接近這個死囚,目的卻是在死期之前殺了他。目的將成,她在他雙臂禁錮里逐漸淪陷,卻發(fā)覺這她不過這場戲劇內(nèi)的丑角……
一
蘇莊第一回見到陳子安,是在里城的監(jiān)獄里面。
幽暗的牢房里潮濕發(fā)霉的氣味充斥在鼻間。陳年不更換床單的單人床似乎已經(jīng)霉?fàn)€得零零碎碎,孤高的明月從高處的小窗內(nèi)投射進(jìn)寸方的月色,冷冷清清,反而更添這牢房的岑寂。
而陳子安蹺著二郎腿,端正地在牢房內(nèi)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安靜地坐著。
他的頭發(fā)有些長,白色囚衣略顯寬大,俊秀的容顏略清減,然而半開半合的雙目之中,精光流轉(zhuǎn)不息。
這是一個精鐵鐐銬與緊閉幽禁也無法損傷他半點(diǎn)的男子。
輕微的腳步沿著牢房之間的石板路走來,柔軟的千層鞋底在地面上摩挲出細(xì)碎的聲音。
“少爺!”
長衫老人驚叫,撲到鐵門前,為陳子安的境況感到無比心酸。
警官手里的鑰匙串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他渾身酒氣打開了陳子安的房門,離開前,掂了掂手里的銀元,對陳子安發(fā)出一聲意味莫名的嗤笑。
老者進(jìn)到牢房,望著陳子安口不能言,晶瑩的淚花在混濁的眼中打轉(zhuǎn):“他們怎么能這樣對你,這簡直是虐待!”
陳子安卻對老者的話不以為意,他只是看著跟在老者身后悄無聲息進(jìn)入牢房的人。
那是一個從頭到腳都裹在素色披風(fēng)內(nèi)的人,面容隱藏在兜帽下,看不分明。然而從披風(fēng)下露出的裙裾卻分明表示,這是一名女子。
陳子安瞇起眼,打量那無法看清容顏的女子:“這是什么意思?”
老者抹了把眼淚,把那女子朝陳子安面前一推:“這是老夫人的意思。少爺你……”
女子踉蹌一下,兜帽順著發(fā)絲滑落,少女蒼白不失明媚的臉龐曝露在清淺的月光底下。她有一雙點(diǎn)墨樣的眼,干凈不染塵埃,但陳子安看不到她的眸底究竟藏著什么樣的情緒。
蘇莊仿佛沒有自己的意識,即使被告知她只是來與陳子安交合,好給陳家留下一點(diǎn)血脈。她仍舊是裹著她那一身素白色的斗篷,抿著櫻唇立在一邊,眉眼里都是恭順淡然。
本來很不愿意的陳子安,卻因為蘇莊這樣的神色而更改了心意。
而之后的事情,順理成章。
蘇莊很痛,但她只是咬緊自己的下唇,不發(fā)一聲。陳子安的心里忽然騰起了不知名的火氣,于是他動作更加用力。
陳子安問她:“愿意給死刑犯借種,你究竟是什么人?”
蘇莊會來,也的確身負(fù)任務(wù)。
不過她的任務(wù)并非順利借種,為陳家誕下微薄血脈——這只是一個接近陳子安的借口。
她的任務(wù),是殺死陳子安。
而給她這個任務(wù)的人,就是讓她來借種的陳老夫人。
那個銀發(fā)蒼蒼,被眾人稱贊有海量巾幗之風(fēng)的陳老夫人,一臉陰鷙地端坐在陳年梨花木椅上,蒼老沙啞的聲音充滿了冷漠與痛恨。
“我會付給你足夠的金錢。但你必須讓陳子安死去。我無法等到秋后了,我要讓他現(xiàn)在就死!”
陳老夫人的實(shí)木拐杖在地板上拄出極大的聲響,一下一下敲在蘇莊心上。
她不得不恭敬地跪在陳老夫人面前:“蘇莊不會讓老婦人失望的?!?/p>
蘇莊不得不這樣做。
她需要錢。
一次似乎并不足以保證蘇莊有孕,于是這樣的事情在兩個月內(nèi)接連發(fā)生。
陳子安不得不承認(rèn)他得到了享受。對于一個惹毛了當(dāng)?shù)刈畲髣萘Φ臎]落世家弟子,即將在不久后被槍斃在菜市口,此時只是等候著死亡的重刑犯而言,這樣的臨終福利,讓他覺得有趣。
更有趣的,是蘇莊的反應(yīng)。
他捏著蘇莊的下巴,輕笑著開了口:“你可是我孩子的娘,可做爹的我,一句話也沒聽你說過?!?/p>
蘇莊躺在他身下,失神的雙目終于從鐵窗上的殘月轉(zhuǎn)移到陳子安身上。她的唇翕動:“你要我說什么?”
她聲音太輕,要不是兩人是耳鬢廝磨的狀態(tài),陳子安幾乎聽不見。
他笑一笑:“有很多事可以說。比如,你的名字?!?/p>
陳子安笑起來的時候,沒有一點(diǎn)像是一個即將走向刑場的死刑犯,更像是一個握著書卷的佳公子。
“再比如說,你這樣大好年華的女子,卻甘愿委身與我這樣的重犯的理由……為了錢?”
蘇莊忽然想到,那些人想要?dú)⒌絷愖影?,也許不是沒有理由。這個人,不給人一點(diǎn)情面,非要把人的傷口撕開來,血淋淋地擺著他才會快樂。
陳子安明明沒有打她,但蘇莊感覺到被娘親狠狠扇了一耳光一樣痛楚,她的臉頰似乎又在火辣辣地疼痛。
“是,我需要錢。我需要很多很多,足夠我擺脫現(xiàn)在生活的一筆錢?!碧K莊仿佛豁出去一般說道,“只有我有錢,我才不會被人嫌棄,不會被罵作賠錢貨,不會被打耳光。相比之下,為你這樣的人生個孩子,也沒什么大不了?!?/p>
陳子安的臉色沉了下來,他的手指沿著蘇莊的臉頰摩挲。
蘇莊有著一張清秀雅致的小臉,而肌膚也足夠滑嫩,這樣的觸感讓不久后就會被問斬的陳子安很是流連。
他低下頭去輕輕說道:“現(xiàn)在我覺得,你又太過誠實(shí)了。這張嘴,還是不講話的好?!?/p>
二
出了監(jiān)獄,蘇莊裹緊兜帽披風(fēng),腳步匆匆。
青石路面上一夜的涼氣,似乎能透過鞋底滲入身體里。她瞥了一眼天色,天光熹微,黎明將過——天快亮了。
蘇莊越發(fā)腳步匆匆,清晨便拿了陳老夫人預(yù)先給她的錢去購入了一批滋補(bǔ)的藥材,送到石靖那里去。
“蘇莊,這段日子多謝你的照顧?!笔缚人缘脜柡?,整個人蜷曲成一團(tuán),容顏蒼白得叫人害怕,“如果不是你,我這條命早就成了黃土,真不知怎樣回報你才好?!?/p>
蘇莊心里發(fā)堵,勉強(qiáng)笑了笑:“只要你好好活著就足夠?!?/p>
是的,她付出那么多,所求的不過是石靖的康復(fù)。
她是家中長姐,從小就不被重男輕女的父母關(guān)愛。而石靖,是這個陰暗骯臟而令人厭惡的世界賜予她的唯一明亮。
她總是記得石靖搬進(jìn)來養(yǎng)病的第一天,他提著行李,混身上下高潔得如同山巔白雪。而蘇莊落魄不堪地被母親毒打在外。他伸出手拉她起來,噓寒問暖。
只一眼便讓蘇莊仰慕并且沉醉,唯獨(dú)他不會用估價或者淫邪的目光看她,還給予她渴望已久的關(guān)懷。
那是第一次,蘇莊自己并非塵埃那樣低微。
她不問石靖過去,石靖不問她的未來,兩人建立起微妙的平衡與默契。
“少爺,求你開開門吧。”
突然傳來一陣呼喊聲,屋內(nèi)兩人俱是沉默,門外低聲下氣的人更加謙卑:“少爺,求你了,我不會再把你的消息透露給本家。少爺你讓我繼續(xù)服侍你吧,你的身體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騰的。”
“抱歉,請回?!笔讣贡彻P直,身為讀書人,來自骨子里的清傲讓他不屑于任何的背叛,“我已經(jīng)不是你家少爺?!?/p>
“少爺,我知錯了,求你了?!?/p>
石靖不言,門外的人踟躕片刻,無奈離去。
蘇莊低聲:“阿來對你也算忠心,你……”
“蘇莊,”石靖打斷她,“這世上有些底線,是絕不能去觸碰。一旦錯一步,便再無回頭路。”
她幾乎想把自己與陳子安的事情全盤相告,但忽然之間,她失去所有勇氣。
石靖只須一句話,就能讓蘇莊萬劫不復(fù)。
她站起身,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干:“你好好休息?!?/p>
石靖看了她一眼,眉眼是全然的溫和:“蘇莊你是個好姑娘。再會?!?/p>
好姑娘是不會把毒藥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唇上渡給他人的。
想起石靖的話,蘇莊心底莫名覺得諷刺。她沉默地穿好衣服,陳子安在身后伸了個懶腰,問道:“你還沒喜訊?”
“我也希望早點(diǎn)有喜訊,這樣,我們彼此也不必勉強(qiáng)見面了?!?/p>
面對陳子安那張總帶著嘲諷笑意的臉,蘇莊向來很好的自制力總是會缺失。
“是嗎?蘇莊,你知道你給我一種什么感覺嗎?”陳子安抬起手,腕上沉重的鐐銬相互撞擊出清脆的聲響,“你來見我的目的,并不是借種?!?/p>
蘇莊靠著冰冷的墻壁才沒有滑倒,她故作鎮(zhèn)定:“我的目的不是借種,還能是什么?”
“嗯,或許你其實(shí)早年對我心生戀慕,見我行將斷命心有不忍,所以甘愿以身獻(xiàn)上,好求得我一點(diǎn)血脈,好在以后的日子里慰藉你的相思之心?”
陳子安聳聳肩:“你知道的,現(xiàn)在的女孩子學(xué)了西方的知識,膽子總是大得令人吃驚。”
蘇莊一肚子火氣都變成了無奈:“我只能說,你想得太多?!?/p>
陳子安眼睛笑得瞇起來:“你的話總是太少,我不得不想盡辦法讓你跟我多說些話。你看,我被禁錮在這個小房間,除了你,我找不到任何說話的對象。”
他被單獨(dú)囚禁在監(jiān)獄的最里面,左右與前后都空蕩蕩,除了送飯人和蘇莊,沒有人會走到這里。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瘦弱可憐得像個孩子。
陳子安的聲音忽然放得很輕:“你知道嗎?安靜,也是會讓人發(fā)瘋的。”
接著,他的臉上逐漸露出一種瘋狂的前兆:“我只能自言自語。沒有人能聽見我,沒有人回答我。到了最后,我甚至不知道我是真的在開口說話,還是其實(shí)都是我腦子里面的一場鬧??!”
他猛然撲上來,陰鷙和絕望的氣息剎那間將蘇莊釘在原地。
冷汗順著臉頰緩緩流下。蘇莊知道,只要她稍有掙扎,脖子上的雙手就會瞬間合攏加力,陳子安會當(dāng)場掐死她。
這個被禁閉了太久的男人,他已經(jīng)瘋了。就算沒瘋,離他崩潰,也只有一線之遙。
然而下一秒的陳子安卻只是近乎溫柔地?fù)崮χ牟鳖i,迷醉地享受著懷里的馨香柔軟。
“蘇莊,只有抱著你的時候,我才覺得我還是活著的?!?/p>
三
“石靖?!?/p>
蘇莊又一次踏進(jìn)這座破敗的小院。
但這一次,石靖沒有像以往那樣微笑著感謝她。他只是皺緊了眉頭:“蘇莊,我最近聽到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但我很在意。你老實(shí)告訴我,這段日子買藥的錢,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蘇莊默了一默:“你不必管,拿去用便是了?!?/p>
“蘇莊?!?/p>
石靖沒有接過東西:“我觀察你家好些天了。這段日子你每晚都不在,你告訴我你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你老實(shí)告訴我,莫非你墮入了風(fēng)塵?”
蘇莊的沉默讓石靖不可置信,接著勃然大怒,一把提起藥包扔了老遠(yuǎn)。
他看蘇莊的眼神,陌生得讓蘇莊退縮:“蘇莊,我從未想過……我從未想過你竟然這樣不知廉恥!為了一點(diǎn)錢財就出賣身體。那么以后呢?你是不是連你的心都丟在那里!喀喀——”
他開始劇烈地咳嗽,呼吸急促得像是一只破敗的風(fēng)箱。
“石靖!”
蘇莊哀求:“這些事我們之后再說!你冷靜下來,先喝藥好不好?”
她慌不迭地從藥罐里倒了一碗中藥,還沒送到石靖嘴邊就被石靖一掌打翻。
“不要碰我!”
死寂一般的沉默在空氣里暈開。
石靖不斷喘氣,而蘇莊顫抖不已。
一時之間,竟讓人分不清究竟誰才是病人。
石靖心里掠過一絲不忍,但旋即他捂住胸口,閉上眼:“你走吧。東西也帶走?!?/p>
蘇莊艱難起身,耗盡全身力氣朝門口挪去。她離開前最后一秒,石靖的低喃給予她最沉重的一擊——“蘇莊,你真叫我失望傷心?!?/p>
片刻后,阿來從屋內(nèi)閃出來:“少爺,你都知道了。不是阿來騙你?!?/p>
石靖用了極大的力氣,才終于說出話來:“阿來,收拾東西吧,我愿意回去。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了?!?/p>
他自嘲:“原來這世上,終究沒有一樣?xùn)|西能夠一直純凈?!?/p>
蘇莊追了出去,冰涼的雨將她澆了個透心涼,可是再冷也不抵石靖的那些話。
但,蘇莊一滴淚也流不出。
這一回蘇莊來監(jiān)獄的時間有些晚。
即使故作鎮(zhèn)靜,濃厚的鼻音很快讓陳子安發(fā)覺到不對勁。
陳子安一把將蘇莊扯到懷里,伸手在她額頭上探了探,旋即為燙手的熱度吃驚不已:“你病了。”
蘇莊頭重腳輕,昏頭昏腦。她只記得自己必須來到這里,完成跟陳老夫人的約定。她的手哆哆嗦嗦的,要去解開自己的衣帶。
陳子安皺著眉頭按住她,忍不住譏諷:“病成這樣還不忘你的任務(wù),真是盡職盡責(zé)的姑娘。”
蘇莊的臉色因為這句話,更顯蒼白。她別開臉,雙手死命攥住衣擺,不斷告誡自己壓下心中的羞恥。
陳子安惱怒萬分,猛然扣住蘇莊的肩:“你就這樣聽從他們的命令!你究竟把你自己當(dāng)作什么?!”
他無法理解自己心中這酸澀難耐的心情,不過是一個借種的人,他都自顧不暇,何必替這種拿錢辦事的人操心!
可是……
他掌心下的肩膀這樣瘦弱,此刻還在微微顫抖。而蘇莊的臉色比夜晚的月光還要慘白,仿佛只要他松開手,蘇莊下一瞬便會如紙片一樣翩然落地,再無聲息一般。
陳子安按住蘇莊雙手,壓低了音線輕聲道:“蘇莊,你不必勉強(qiáng)自己?!?/p>
蘇莊的眼圈,因為陳子安這句與溫柔搭不上邊的話而迅速泛紅。
她垂下頭,青絲從耳邊滑落,掩去表情。
“我需要盡快懷上你的孩子。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p>
她的眼淚一滴一滴順著姣好的面龐滑落:“要是不能盡快從這里逃離,娘就會把我賣給東街上的軍爺做姨太太?!?/p>
蘇莊不愿去回憶,當(dāng)她見到娘難得地對她滿面笑容時,她是多么受寵若驚。
可娘轉(zhuǎn)瞬便旁敲側(cè)擊地說,家道中落至此,弟弟需要錢財才能在機(jī)關(guān)里面謀求一個高一些的職位。
“你是姐姐,為弟弟做一點(diǎn)事是應(yīng)該的?!蹦镄χf,“白老爺看上了你,愿意花一筆錢娶你回去做姨太太,到時候你衣食不愁,還能幫你弟弟謀點(diǎn)好處,真是再好不過?!?/p>
她說這話的時候,看向蘇莊的眼神仿佛是看待一件高價的商品般欣慰。
而石靖……
石靖。
她唯一堅守的那抹光亮也終于失去。
蘇莊的眼淚忽然被人抹去,陳子安嘆著氣,將她整個攬入懷中。
從頭頂傳來的聲音有些悶:“今晚休息?!?/p>
“可……”
“往后我再努力些,不可以?”
真是奇怪。
這個男人對她而言,不過是任務(wù)對象。他們有過肌膚之親,但真論起來卻只是陌生人。
此時此刻,這陌生人卻成為她唯一的依靠。
深重的疲憊涌上來,蘇莊不再言語,埋首在陳子安胸前。
不管是誰都好,就讓她軟弱一次,也沒關(guān)系吧。
明明是個窮兇極惡的重犯,為何讓她覺得如此安心?若是這人知曉自己來此,只是取他性命,又會如何待她?
思緒紊亂,蘇莊頭昏腦漲,然累意上涌,她不由得昏昏沉沉睡過去。而按在她脊背的那只手掌,有熱度源源不斷涌進(jìn)她身體。
陳子安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我就在這里陪著你。睡吧?!?/p>
于是,兩人擠在囚房的那張狹窄單人床上,依偎而眠。
陳子安撐著頭,空出來的手在蘇莊面上輕柔摩挲。他的眼神,是連他自己也未能察覺的連綿柔和。
翌日蘇莊是在陳子安的懷中醒來的。
她吃了一驚,手忙腳亂地跌出陳子安的懷抱。
陳子安打著呵欠,揉揉惺忪雙眼:“你這就要走了?”
蘇莊整理衣裝的手一頓:“是?!?/p>
她與陳子安,說到底不過是金錢交易,這樣仿佛問候關(guān)切的話語,真不知道陳子安怎能這樣輕易說出口。
而她,居然會因為這樣一句話心神動搖。
就在蘇莊起身要離去的前一瞬,陳子安忽然身動,扣住蘇莊手腕。
他的唇帶著呼吸的熱度貼近蘇莊耳際。
“你很需要錢嗎?”
蘇莊驚了一下,無法掙脫他,只能忍耐著耳際的酥癢:“與你何關(guān)?請放開。”
陳子安低聲一笑:“孩子的娘,怎么沒關(guān)?你去東城寶行,只消說‘浣水洗砂這句話,三千元以下的銀元隨便給你周轉(zhuǎn)。掌柜的若問你,你便說是三爺派你去的。旁的人再如何問你,你什么都不要說。聽明白了沒?”
說完,他手上一松。蘇莊猛然轉(zhuǎn)身,不可置信地回望陳子安。
這還是她與陳子安首次清楚地看清對方的容顏。
晨光從破窗斜斜照入,有流塵飛舞。而陳子安坦然落座,嘴角笑意輕盈。
蘇莊不敢再看,慌忙逃竄。
四
東城寶行的那筆錢,蘇莊到底還是沒有取。
她拿了陳老夫人的錢,就要替她完事,沒有道理再去借助一名死囚。然而每想起陳子安一次,蘇莊心里莫名的歉疚與心虛就多一分。
她心不在焉,耳邊陡然響起一聲冷哼,腦海中浮現(xiàn)出娘親冷嘲熱諷的嘴臉,怪自己倔強(qiáng)不肯幫弟弟念書求職。弟弟,弟弟,母親又何曾顧及過自己也想求學(xué)的那份心?
捂著胸口,整理好思緒,蘇莊面無表情立在牢房前,等待獄警打開陳子安的牢房門。
正是深夜,頭頂?shù)陌谉霟粑⑷醯亓林?/p>
獄警一邊開著門,混濁的眼神卻在蘇莊身上曲線窈窕的部位流連不去,索性口無遮攔地朝她嚷:“這里面關(guān)著的可是重刑犯,沒幾天好活。反正你拿錢辦事,與其跟他,不如讓警官我好好跟你樂一樂,如何?。俊闭f著,手不安分地朝蘇莊身上摸去。
手還未碰到,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到了牢門前的陳子安,雙手扣住獄警那只胳膊一扯一扭,獄警一聲慘叫,但慘叫剎那間也被陳子安扼于咽喉。
獄警的手臂被陳子安的鐐銬緊緊纏住,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弧度,被迫貼近鐵欄的臉因為疼痛和驚懼而變形:“你……你這是襲警!”
“哦?反正我時日不多,多一條罪名也無關(guān)緊要?!标愖影埠敛辉诤?,眼底卻陰鷙,“下一次,不管我看不看得見,你要是碰她一下,我有的是方法終結(jié)你的獄警生涯。比如傷殘,你認(rèn)為呢?”
心有余悸與被維護(hù)的暖意交織,蘇莊攥緊衣襟,聲音顫抖:“陳子安,夠了。”
她相信,陳子安這樣瘋狂但理智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
被放開的獄警趕緊倉皇逃竄。
陳子安半邊臉覆蓋在陰影里,嘴角卻是微笑:“來。”他對蘇莊伸出手,腕上的鐐銬清脆一響。
握住那只手的一瞬,蘇莊有些恍惚。她隱約知曉,一旦踏出這步,陳子安背后蓄勢待發(fā)的黑暗就會將她徹底吞噬。
“蘇莊,你只能被我抱。”
被那雙戴著沉重鐐銬的手緊緊擁住,蘇莊頭腦一空,竟再也想不起石靖半點(diǎn)。
陳子安寬厚的大掌覆蓋在蘇莊的小腹,摩挲的動作稱得上溫柔。
“蘇莊,你能不能應(yīng)我一事?即便這孩子出生之后你不要他,也不要厭惡他好嗎?”
蘇莊尷尬地別開眼。
自從上回陳子安貌似失控,他整個人便變了樣似的,溫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但她根本不敢說,這個孩子不可能出生。
就算出生,那時候陳子安也早就成了菜市口的一抹鮮血。
是以她含糊回應(yīng)。
陳子安饒有興致,解釋:“你知道鄭伯克和段于鄢的故事嗎?講的是鄭莊公生母并不愛他,偏愛他的弟弟,所以想著法子要置他于死地,好將王位給他弟弟。不被母親憐愛的孩子,有我就夠?!?/p>
這話,蘇莊分不清真假。
陳老夫人冷漠而真實(shí)的恨意,陳子安淡然而無波的回應(yīng),蘇莊覺得自己似乎觸摸到大戶人家一些不可告人的私密。
但這些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畢竟,過了今天她再也不用來這里了。
蘇莊伸手去開房門:“我明日還會來。再見?!?/p>
再也不見吧。
“至少給我留個信物吧,當(dāng)作你我這一場春夢的結(jié)束,可好?”
蘇莊渾身一松,他竟然知道。
陳子安被單獨(dú)囚禁,不是沒理由的。他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shí)則深不可測。他太危險。
但蘇莊不知為何,忽然心軟疼痛。
只是還沒反應(yīng)陳子安已經(jīng)來到她身后,徑直伸手入懷,掏出了蘇莊的半截玉橫揣進(jìn)了他的懷里。
“這就留給我吧?!?/p>
蘇莊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陳子安最后親吻了她:“謝謝你。”
蘇莊忍不住回吻。
陳子安笑起來:“糟糕,我開始害怕死亡。要是我不死,你還愿意和我這樣嗎?”
可是死亡不可避免。
她忍住淚意,平靜地望進(jìn)陳子安的眼中:“陳子安,你死的那天,我會去看你的?!边@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具勇氣的決定。
“呵呵,到時候,我會在人群里找你。”
沒過多久,蘇莊回到南城。
這座古老雍容城里的貧民區(qū)里,依然充斥著落敗、骯臟與廉價。
兩條街外,石靖住的院子已經(jīng)收拾一空。
他一身青衫,負(fù)手站在黃包車的旁邊,抿唇看阿來將行李一件件提上去。
“石靖?!?/p>
蘇莊走上前:“你能不能聽我解釋?”
石靖看著她,仿佛她是一個陌生人。
“蘇莊,其實(shí)以你我的關(guān)系,你不必向我解釋?!狈路饡r間回轉(zhuǎn),石靖仍舊是他兩年前初來此地時的模樣,冷漠、孤高、拒人千里之外,與周圍截然不同,“我很感謝你這段時日的照顧,稍后阿來會給你謝禮?!?/p>
阿來應(yīng)聲轉(zhuǎn)頭,看了他們一眼。
蘇莊拽緊了袖口。
“以后你有難,可以去找我。但,”他上車,“我們之間就這樣吧?!?/p>
蘇莊垂下眼簾。
石靖就是石靖,性情高潔不與淤泥,但凡有一絲不潔,便會徹底了斷。
當(dāng)真是,無情得很。竟不如陳子安那個死囚。
車輪轉(zhuǎn)動,車內(nèi)忽然擲出一件翠影,哐當(dāng)?shù)湓诘亍?/p>
是半截玉橫。
與她懷中那半截,本是一對。
蘇莊仍舊記得石靖將玉橫遞過來時,微紅的耳朵尖。
正是這一對廉價的玉橫,阻延了蘇莊逃家的沖動。繼而讓她處境越發(fā)艱難,無路可走地走向了陳家。
蘇莊拾起那半截玉橫,心里無端荒涼,只是生不起疼痛。
還有半截,在陳子安那里。
這個名字似乎給了蘇莊勇氣。
再度抬頭的蘇莊,心內(nèi)下了一個決定。
蘇莊緊了緊手,在陳老夫人跟前跪下。
陳老夫人雙眼如有寒光,刺得蘇莊心上涼寒。
“你說,你不想做了是什么意思?”陳老夫人冷哼一聲,“莫非你要反悔?”
蘇莊想起陳子安攬她入懷的力度,與那些溫柔的低語,如何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她只能更加地垂下頭去:“陳子安并非大奸大惡之人,我……再者陳子安已經(jīng)難逃一死,無論是毒發(fā),還是槍殺,他都沒有幾天好活了,老夫人便讓他過完這最后一程吧。畢竟,他是您的兒子,不是嗎?”
“兒子?我看是冤孽才對!如果他真是我兒子,怎么不順我的心意,早點(diǎn)死呢!”
“母親,我不知你竟對我如此痛恨?!?/p>
蘇莊渾身一僵。
這聲音,屬于陳子安。
“你——”陳老夫人瞇起眼,“你竟然被放了出來!”
陳子安褪下一身囚衣,此刻一身剪裁合體的西裝緩步而來,翩然佳公子的模樣。
他露出可惜的神色:“母親,你算計我,讓我得罪嵐幫的長老,讓我身陷囹圄,永無翻身之日,你便好把陳家的家業(yè)都掌握在手。我愿意給你這樣一個打壓我的機(jī)會,我愿意試試看母親你和我的可能。但母親,你竟連我死前最后一點(diǎn)寧靜都不肯給我?!?/p>
蘇莊頭腦一片空白。
陳子安看也不看她,只是望向陳老夫人,笑容越發(fā)燦爛:“可是母親,你未免太過高估自己。你能花錢陷害,我怎就不能用錢脫身?只要我付出更多的籌碼,扳回一局并非不可能?!?/p>
陳老夫人不可置信:“你說謊!你這樣的貨色,怎么可能——”
陳子安低笑:“是。我這樣的人,不擇手段,謊話連篇,只是個爛泥糊不上墻還非要霸著家主之位的廢物。無論我做了多少事,如何容忍退讓,在你眼里仍舊只有弟弟那樣心氣高潔的人才值得你疼愛?!?/p>
此刻,有人急匆匆自外闖入。
“母親!我今天才聽說大哥進(jìn)監(jiān)獄了,這是怎么回事!”
這個人,是石靖。
他睜大了眼:“大哥,你……你沒事?”
陳子安似笑非笑:“弟弟似乎很想我牢底坐穿啊。陳家這點(diǎn)家底,我本也不想要,”陳子安故作攤手,“無奈母親總忌憚我待你狠毒,不為你爭到家主之位不肯罷休?!?/p>
“大哥!”石靖痛苦低吼,“你明知我無意與你爭奪任何東西?!?/p>
母親憎惡大哥,偏愛于他,這等偏心讓他也無奈。
為避免母兄的爭斗,他甚至離家而走,甘愿在南城那樣破落之所待了整整兩年。但原來這些都是徒勞嗎?
“大哥,你就不能與母親服個軟嗎?”
“靖兒,”陳老夫人沉聲,“何必與這個人多說。像他這樣陰狠毒辣,連自己親生母親都能算計的人,不配做你的大哥!”
陳子安好整以暇,陳老夫人絕情的話語傷不到他半點(diǎn):“母親真是舌燦蓮花,說得好像往我牢房里送了一位每日想著弄死我的姑娘的人,不是你一樣?!?/p>
蘇莊縮在屏風(fēng)的陰影里,瑟瑟發(fā)抖。
他竟知道。
那么那些暗夜里的抵死糾纏,耳鬢間的絕望甜蜜,算是什么?
原來。
石靖是陳子安的弟弟。
原來。
她不過是母子相爭,兄弟鬩墻這出鬧劇中的一個丑角。
蘇莊無法聽下去。
她潛行在陰影里,從陳家大宅走了出去。
蘇莊不知她的眼淚為誰而流。
石靖,陳子安,或是她自己。
五
蘇莊終于在將要被送到白老爺家做他的第十六房姨太太的前幾夜,逃跑了。
她沒有太多時間去悲傷,生存的壓力很快讓她陷入忙碌,無暇回憶往事。在這樣一個混戰(zhàn)的年代,想要一口飽飯,不算容易。
后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過了三年,時間不長不短,足夠蘇莊在南方的城市勉強(qiáng)站穩(wěn)腳跟,比起周遭人,她已經(jīng)足夠幸運(yùn)知足。
不過蘇莊并不總是幸運(yùn)的。
因為身邊人犯罪,作為嫌疑同伙,蘇莊被抓進(jìn)警局。面對荷槍實(shí)彈的警官,不需要任何逼供,蘇莊老實(shí)將自己的家底和盤托出。
她留意到,當(dāng)她報出名字時,負(fù)責(zé)審訊的那位警長,眉毛挑了一挑。
蘇莊自認(rèn)沒有把柄,但身后一聲拉長的呼喚,讓她一張臉頓時血色盡失。
“蘇莊,你讓我好找。”
陳子安在她面前坐下,姿態(tài)優(yōu)雅得和當(dāng)初囚房內(nèi)那個頹廢而絕望的男人沒有半點(diǎn)相似。
“陳少?!本L揮手遣散審訊房內(nèi)的其他人,態(tài)度恭敬,“我就在門外,您有事叫我一聲?!?/p>
只剩下兩人的審訊房,反而更加憋窒。
蘇莊很快恢復(fù)平靜:“不知道陳大少找我,有什么事?”
“一點(diǎn)小事。關(guān)于當(dāng)初你對我下毒,試圖謀害我的事?!?/p>
算賬而已。
蘇莊苦笑:“是我小丑跳梁了。陳大少既然一早就清楚內(nèi)情,把我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現(xiàn)在卻來跟我追究責(zé)任了?”
陳子安撐著下巴笑:“三年不見,話倒是多了些?!?/p>
“畢竟三年了?!?/p>
三年足夠發(fā)生太多事,比如將一段撕心裂肺般的劇烈痛楚淡化成一個結(jié)痂的傷疤。
陳子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怎么著我們也有交情,這警局的事我就幫你一次。畢竟蹲牢房的滋味,你也見識過,并不好受?!?/p>
蘇莊握緊雙手,陳子安挑起人陰暗情緒的本事還是一樣厲害。
陳子安如今家業(yè)興起,當(dāng)初與他結(jié)仇的嵐幫現(xiàn)在和他稱兄道弟,他帶人離開警局,不過一個招呼的事。
蘇莊被迫陪他走了一路,身后保護(hù)的黑車也跟了一路。
再往前走,就到了自己的住處,蘇莊不得不停下:“多謝你。再會?!?/p>
“就這么點(diǎn)話?不多敘舊?比如我們?yōu)楹吻∏稍诰钟鲆姡俦热鐔枂栁业哪赣H、我的弟弟。對了,他跟你說他叫石靖對吧?我聽說你的那半截玉橫,還是他給你的?”
蘇莊深深看向陳子安,還沒開口就被陳子安打斷。
他自言自語般:“母親被我送去外地一處清靜的佛堂了,石靖去了國外留學(xué)念書。整個陳家,現(xiàn)在沒什么人在?!?/p>
“這對你來說應(yīng)該很好。你眼界高遠(yuǎn),陳家自然不在話下。”蘇莊不想繼續(xù),尤其不想在“石靖”這名字上繼續(xù)。
陳子安瞇起眼:“看來我弟對你的影響還在。你就那么喜歡他?喜歡到愿意為他賣身給死囚犯,嗯?”
蘇莊深吸一口氣:“我很感謝陳少剛才出手幫助,我無以為報,以后會每天為陳大少供奉三炷清香。就此別過?!?/p>
陳子安锃亮的小牛皮鞋出現(xiàn)在蘇莊視線里。
“我沒想幫你。如果你今天沒被抓來,過兩天我也找上門了。”
蘇莊垂著頭,試圖從旁繞開。
然而陳子安并不打算放過蘇莊,他猛然欺身,將蘇莊禁錮在墻壁與雙臂之間。
“蘇莊,當(dāng)年我在牢房里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我說過,只有你,才讓我覺得我還活著?!?/p>
熾熱的唇壓上來,陳子安聲音喑?。骸澳呐挛抑滥阍谙露?,你巴不得我早點(diǎn)死,可我就是忍不住想你!你離開牢房的每一天,我都在瘋狂地想著你!你跑了之后,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你給我抓到,我就把你像我之前那樣關(guān)起來,每天每天只能看到我一個人?!?/p>
“陳子安,你瘋了。”
“這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他斷絕人倫,囚母遣弟,早就不是正常人了,“而且你也不討厭我這樣,不是嗎?”
那段發(fā)生在陰暗角落內(nèi)的扭曲羈絆,改變了的不只是陳子安。
三年內(nèi)會回想那段日子的人,也不只是陳子安。
就好像現(xiàn)在,只是被眼前這個人擁抱住,心里被壓制得死死的情緒就洶涌得快要溢出來。
被戳破心思的蘇莊惱怒:“你不介意我還喜歡你弟?”
陳子安摸了摸下巴:“本來介意,但現(xiàn)在看你這反應(yīng),倒像是喜歡我的。不過,就算你喜歡他也沒轍,他不會回來了!”
陳子安直接將蘇莊抓上了他的黑色小車。
“你不是要替我生孩子嗎?跟我回去,你好好替我生孩子可好?”
“陳子安,你這個瘋子。”
“你不是就愛我這調(diào)調(diào)?”
黑車絕塵而去。
天穹蒼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