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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銷魂獄中人

      2013-05-14 10:33八歧
      飛言情A 2013年10期
      關(guān)鍵詞:老夫

      八歧

      【簡介】她以借種名義接近這個死囚,目的卻是在死期之前殺了他。目的將成,她在他雙臂禁錮里逐漸淪陷,卻發(fā)覺這她不過這場戲劇內(nèi)的丑角……

      蘇莊第一回見到陳子安,是在里城的監(jiān)獄里面。

      幽暗的牢房里潮濕發(fā)霉的氣味充斥在鼻間。陳年不更換床單的單人床似乎已經(jīng)霉?fàn)€得零零碎碎,孤高的明月從高處的小窗內(nèi)投射進(jìn)寸方的月色,冷冷清清,反而更添這牢房的岑寂。

      而陳子安蹺著二郎腿,端正地在牢房內(nèi)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安靜地坐著。

      他的頭發(fā)有些長,白色囚衣略顯寬大,俊秀的容顏略清減,然而半開半合的雙目之中,精光流轉(zhuǎn)不息。

      這是一個精鐵鐐銬與緊閉幽禁也無法損傷他半點(diǎn)的男子。

      輕微的腳步沿著牢房之間的石板路走來,柔軟的千層鞋底在地面上摩挲出細(xì)碎的聲音。

      “少爺!”

      長衫老人驚叫,撲到鐵門前,為陳子安的境況感到無比心酸。

      警官手里的鑰匙串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他渾身酒氣打開了陳子安的房門,離開前,掂了掂手里的銀元,對陳子安發(fā)出一聲意味莫名的嗤笑。

      老者進(jìn)到牢房,望著陳子安口不能言,晶瑩的淚花在混濁的眼中打轉(zhuǎn):“他們怎么能這樣對你,這簡直是虐待!”

      陳子安卻對老者的話不以為意,他只是看著跟在老者身后悄無聲息進(jìn)入牢房的人。

      那是一個從頭到腳都裹在素色披風(fēng)內(nèi)的人,面容隱藏在兜帽下,看不分明。然而從披風(fēng)下露出的裙裾卻分明表示,這是一名女子。

      陳子安瞇起眼,打量那無法看清容顏的女子:“這是什么意思?”

      老者抹了把眼淚,把那女子朝陳子安面前一推:“這是老夫人的意思。少爺你……”

      女子踉蹌一下,兜帽順著發(fā)絲滑落,少女蒼白不失明媚的臉龐曝露在清淺的月光底下。她有一雙點(diǎn)墨樣的眼,干凈不染塵埃,但陳子安看不到她的眸底究竟藏著什么樣的情緒。

      蘇莊仿佛沒有自己的意識,即使被告知她只是來與陳子安交合,好給陳家留下一點(diǎn)血脈。她仍舊是裹著她那一身素白色的斗篷,抿著櫻唇立在一邊,眉眼里都是恭順淡然。

      本來很不愿意的陳子安,卻因為蘇莊這樣的神色而更改了心意。

      而之后的事情,順理成章。

      蘇莊很痛,但她只是咬緊自己的下唇,不發(fā)一聲。陳子安的心里忽然騰起了不知名的火氣,于是他動作更加用力。

      陳子安問她:“愿意給死刑犯借種,你究竟是什么人?”

      蘇莊會來,也的確身負(fù)任務(wù)。

      不過她的任務(wù)并非順利借種,為陳家誕下微薄血脈——這只是一個接近陳子安的借口。

      她的任務(wù),是殺死陳子安。

      而給她這個任務(wù)的人,就是讓她來借種的陳老夫人。

      那個銀發(fā)蒼蒼,被眾人稱贊有海量巾幗之風(fēng)的陳老夫人,一臉陰鷙地端坐在陳年梨花木椅上,蒼老沙啞的聲音充滿了冷漠與痛恨。

      “我會付給你足夠的金錢。但你必須讓陳子安死去。我無法等到秋后了,我要讓他現(xiàn)在就死!”

      陳老夫人的實(shí)木拐杖在地板上拄出極大的聲響,一下一下敲在蘇莊心上。

      她不得不恭敬地跪在陳老夫人面前:“蘇莊不會讓老婦人失望的?!?/p>

      蘇莊不得不這樣做。

      她需要錢。

      一次似乎并不足以保證蘇莊有孕,于是這樣的事情在兩個月內(nèi)接連發(fā)生。

      陳子安不得不承認(rèn)他得到了享受。對于一個惹毛了當(dāng)?shù)刈畲髣萘Φ臎]落世家弟子,即將在不久后被槍斃在菜市口,此時只是等候著死亡的重刑犯而言,這樣的臨終福利,讓他覺得有趣。

      更有趣的,是蘇莊的反應(yīng)。

      他捏著蘇莊的下巴,輕笑著開了口:“你可是我孩子的娘,可做爹的我,一句話也沒聽你說過?!?/p>

      蘇莊躺在他身下,失神的雙目終于從鐵窗上的殘月轉(zhuǎn)移到陳子安身上。她的唇翕動:“你要我說什么?”

      她聲音太輕,要不是兩人是耳鬢廝磨的狀態(tài),陳子安幾乎聽不見。

      他笑一笑:“有很多事可以說。比如,你的名字?!?/p>

      陳子安笑起來的時候,沒有一點(diǎn)像是一個即將走向刑場的死刑犯,更像是一個握著書卷的佳公子。

      “再比如說,你這樣大好年華的女子,卻甘愿委身與我這樣的重犯的理由……為了錢?”

      蘇莊忽然想到,那些人想要?dú)⒌絷愖影?,也許不是沒有理由。這個人,不給人一點(diǎn)情面,非要把人的傷口撕開來,血淋淋地擺著他才會快樂。

      陳子安明明沒有打她,但蘇莊感覺到被娘親狠狠扇了一耳光一樣痛楚,她的臉頰似乎又在火辣辣地疼痛。

      “是,我需要錢。我需要很多很多,足夠我擺脫現(xiàn)在生活的一筆錢?!碧K莊仿佛豁出去一般說道,“只有我有錢,我才不會被人嫌棄,不會被罵作賠錢貨,不會被打耳光。相比之下,為你這樣的人生個孩子,也沒什么大不了?!?/p>

      陳子安的臉色沉了下來,他的手指沿著蘇莊的臉頰摩挲。

      蘇莊有著一張清秀雅致的小臉,而肌膚也足夠滑嫩,這樣的觸感讓不久后就會被問斬的陳子安很是流連。

      他低下頭去輕輕說道:“現(xiàn)在我覺得,你又太過誠實(shí)了。這張嘴,還是不講話的好?!?/p>

      出了監(jiān)獄,蘇莊裹緊兜帽披風(fēng),腳步匆匆。

      青石路面上一夜的涼氣,似乎能透過鞋底滲入身體里。她瞥了一眼天色,天光熹微,黎明將過——天快亮了。

      蘇莊越發(fā)腳步匆匆,清晨便拿了陳老夫人預(yù)先給她的錢去購入了一批滋補(bǔ)的藥材,送到石靖那里去。

      “蘇莊,這段日子多謝你的照顧?!笔缚人缘脜柡?,整個人蜷曲成一團(tuán),容顏蒼白得叫人害怕,“如果不是你,我這條命早就成了黃土,真不知怎樣回報你才好?!?/p>

      蘇莊心里發(fā)堵,勉強(qiáng)笑了笑:“只要你好好活著就足夠?!?/p>

      是的,她付出那么多,所求的不過是石靖的康復(fù)。

      她是家中長姐,從小就不被重男輕女的父母關(guān)愛。而石靖,是這個陰暗骯臟而令人厭惡的世界賜予她的唯一明亮。

      她總是記得石靖搬進(jìn)來養(yǎng)病的第一天,他提著行李,混身上下高潔得如同山巔白雪。而蘇莊落魄不堪地被母親毒打在外。他伸出手拉她起來,噓寒問暖。

      只一眼便讓蘇莊仰慕并且沉醉,唯獨(dú)他不會用估價或者淫邪的目光看她,還給予她渴望已久的關(guān)懷。

      那是第一次,蘇莊自己并非塵埃那樣低微。

      她不問石靖過去,石靖不問她的未來,兩人建立起微妙的平衡與默契。

      “少爺,求你開開門吧。”

      突然傳來一陣呼喊聲,屋內(nèi)兩人俱是沉默,門外低聲下氣的人更加謙卑:“少爺,求你了,我不會再把你的消息透露給本家。少爺你讓我繼續(xù)服侍你吧,你的身體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騰的。”

      “抱歉,請回?!笔讣贡彻P直,身為讀書人,來自骨子里的清傲讓他不屑于任何的背叛,“我已經(jīng)不是你家少爺?!?/p>

      “少爺,我知錯了,求你了?!?/p>

      石靖不言,門外的人踟躕片刻,無奈離去。

      蘇莊低聲:“阿來對你也算忠心,你……”

      “蘇莊,”石靖打斷她,“這世上有些底線,是絕不能去觸碰。一旦錯一步,便再無回頭路。”

      她幾乎想把自己與陳子安的事情全盤相告,但忽然之間,她失去所有勇氣。

      石靖只須一句話,就能讓蘇莊萬劫不復(fù)。

      她站起身,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干:“你好好休息?!?/p>

      石靖看了她一眼,眉眼是全然的溫和:“蘇莊你是個好姑娘。再會?!?/p>

      好姑娘是不會把毒藥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唇上渡給他人的。

      想起石靖的話,蘇莊心底莫名覺得諷刺。她沉默地穿好衣服,陳子安在身后伸了個懶腰,問道:“你還沒喜訊?”

      “我也希望早點(diǎn)有喜訊,這樣,我們彼此也不必勉強(qiáng)見面了?!?/p>

      面對陳子安那張總帶著嘲諷笑意的臉,蘇莊向來很好的自制力總是會缺失。

      “是嗎?蘇莊,你知道你給我一種什么感覺嗎?”陳子安抬起手,腕上沉重的鐐銬相互撞擊出清脆的聲響,“你來見我的目的,并不是借種?!?/p>

      蘇莊靠著冰冷的墻壁才沒有滑倒,她故作鎮(zhèn)定:“我的目的不是借種,還能是什么?”

      “嗯,或許你其實(shí)早年對我心生戀慕,見我行將斷命心有不忍,所以甘愿以身獻(xiàn)上,好求得我一點(diǎn)血脈,好在以后的日子里慰藉你的相思之心?”

      陳子安聳聳肩:“你知道的,現(xiàn)在的女孩子學(xué)了西方的知識,膽子總是大得令人吃驚。”

      蘇莊一肚子火氣都變成了無奈:“我只能說,你想得太多?!?/p>

      陳子安眼睛笑得瞇起來:“你的話總是太少,我不得不想盡辦法讓你跟我多說些話。你看,我被禁錮在這個小房間,除了你,我找不到任何說話的對象。”

      他被單獨(dú)囚禁在監(jiān)獄的最里面,左右與前后都空蕩蕩,除了送飯人和蘇莊,沒有人會走到這里。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瘦弱可憐得像個孩子。

      陳子安的聲音忽然放得很輕:“你知道嗎?安靜,也是會讓人發(fā)瘋的。”

      接著,他的臉上逐漸露出一種瘋狂的前兆:“我只能自言自語。沒有人能聽見我,沒有人回答我。到了最后,我甚至不知道我是真的在開口說話,還是其實(shí)都是我腦子里面的一場鬧??!”

      他猛然撲上來,陰鷙和絕望的氣息剎那間將蘇莊釘在原地。

      冷汗順著臉頰緩緩流下。蘇莊知道,只要她稍有掙扎,脖子上的雙手就會瞬間合攏加力,陳子安會當(dāng)場掐死她。

      這個被禁閉了太久的男人,他已經(jīng)瘋了。就算沒瘋,離他崩潰,也只有一線之遙。

      然而下一秒的陳子安卻只是近乎溫柔地?fù)崮χ牟鳖i,迷醉地享受著懷里的馨香柔軟。

      “蘇莊,只有抱著你的時候,我才覺得我還是活著的?!?/p>

      “石靖?!?/p>

      蘇莊又一次踏進(jìn)這座破敗的小院。

      但這一次,石靖沒有像以往那樣微笑著感謝她。他只是皺緊了眉頭:“蘇莊,我最近聽到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但我很在意。你老實(shí)告訴我,這段日子買藥的錢,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蘇莊默了一默:“你不必管,拿去用便是了?!?/p>

      “蘇莊?!?/p>

      石靖沒有接過東西:“我觀察你家好些天了。這段日子你每晚都不在,你告訴我你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你老實(shí)告訴我,莫非你墮入了風(fēng)塵?”

      蘇莊的沉默讓石靖不可置信,接著勃然大怒,一把提起藥包扔了老遠(yuǎn)。

      他看蘇莊的眼神,陌生得讓蘇莊退縮:“蘇莊,我從未想過……我從未想過你竟然這樣不知廉恥!為了一點(diǎn)錢財就出賣身體。那么以后呢?你是不是連你的心都丟在那里!喀喀——”

      他開始劇烈地咳嗽,呼吸急促得像是一只破敗的風(fēng)箱。

      “石靖!”

      蘇莊哀求:“這些事我們之后再說!你冷靜下來,先喝藥好不好?”

      她慌不迭地從藥罐里倒了一碗中藥,還沒送到石靖嘴邊就被石靖一掌打翻。

      “不要碰我!”

      死寂一般的沉默在空氣里暈開。

      石靖不斷喘氣,而蘇莊顫抖不已。

      一時之間,竟讓人分不清究竟誰才是病人。

      石靖心里掠過一絲不忍,但旋即他捂住胸口,閉上眼:“你走吧。東西也帶走?!?/p>

      蘇莊艱難起身,耗盡全身力氣朝門口挪去。她離開前最后一秒,石靖的低喃給予她最沉重的一擊——“蘇莊,你真叫我失望傷心?!?/p>

      片刻后,阿來從屋內(nèi)閃出來:“少爺,你都知道了。不是阿來騙你?!?/p>

      石靖用了極大的力氣,才終于說出話來:“阿來,收拾東西吧,我愿意回去。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了?!?/p>

      他自嘲:“原來這世上,終究沒有一樣?xùn)|西能夠一直純凈?!?/p>

      蘇莊追了出去,冰涼的雨將她澆了個透心涼,可是再冷也不抵石靖的那些話。

      但,蘇莊一滴淚也流不出。

      這一回蘇莊來監(jiān)獄的時間有些晚。

      即使故作鎮(zhèn)靜,濃厚的鼻音很快讓陳子安發(fā)覺到不對勁。

      陳子安一把將蘇莊扯到懷里,伸手在她額頭上探了探,旋即為燙手的熱度吃驚不已:“你病了。”

      蘇莊頭重腳輕,昏頭昏腦。她只記得自己必須來到這里,完成跟陳老夫人的約定。她的手哆哆嗦嗦的,要去解開自己的衣帶。

      陳子安皺著眉頭按住她,忍不住譏諷:“病成這樣還不忘你的任務(wù),真是盡職盡責(zé)的姑娘。”

      蘇莊的臉色因為這句話,更顯蒼白。她別開臉,雙手死命攥住衣擺,不斷告誡自己壓下心中的羞恥。

      陳子安惱怒萬分,猛然扣住蘇莊的肩:“你就這樣聽從他們的命令!你究竟把你自己當(dāng)作什么?!”

      他無法理解自己心中這酸澀難耐的心情,不過是一個借種的人,他都自顧不暇,何必替這種拿錢辦事的人操心!

      可是……

      他掌心下的肩膀這樣瘦弱,此刻還在微微顫抖。而蘇莊的臉色比夜晚的月光還要慘白,仿佛只要他松開手,蘇莊下一瞬便會如紙片一樣翩然落地,再無聲息一般。

      陳子安按住蘇莊雙手,壓低了音線輕聲道:“蘇莊,你不必勉強(qiáng)自己?!?/p>

      蘇莊的眼圈,因為陳子安這句與溫柔搭不上邊的話而迅速泛紅。

      她垂下頭,青絲從耳邊滑落,掩去表情。

      “我需要盡快懷上你的孩子。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p>

      她的眼淚一滴一滴順著姣好的面龐滑落:“要是不能盡快從這里逃離,娘就會把我賣給東街上的軍爺做姨太太?!?/p>

      蘇莊不愿去回憶,當(dāng)她見到娘難得地對她滿面笑容時,她是多么受寵若驚。

      可娘轉(zhuǎn)瞬便旁敲側(cè)擊地說,家道中落至此,弟弟需要錢財才能在機(jī)關(guān)里面謀求一個高一些的職位。

      “你是姐姐,為弟弟做一點(diǎn)事是應(yīng)該的?!蹦镄χf,“白老爺看上了你,愿意花一筆錢娶你回去做姨太太,到時候你衣食不愁,還能幫你弟弟謀點(diǎn)好處,真是再好不過?!?/p>

      她說這話的時候,看向蘇莊的眼神仿佛是看待一件高價的商品般欣慰。

      而石靖……

      石靖。

      她唯一堅守的那抹光亮也終于失去。

      蘇莊的眼淚忽然被人抹去,陳子安嘆著氣,將她整個攬入懷中。

      從頭頂傳來的聲音有些悶:“今晚休息?!?/p>

      “可……”

      “往后我再努力些,不可以?”

      真是奇怪。

      這個男人對她而言,不過是任務(wù)對象。他們有過肌膚之親,但真論起來卻只是陌生人。

      此時此刻,這陌生人卻成為她唯一的依靠。

      深重的疲憊涌上來,蘇莊不再言語,埋首在陳子安胸前。

      不管是誰都好,就讓她軟弱一次,也沒關(guān)系吧。

      明明是個窮兇極惡的重犯,為何讓她覺得如此安心?若是這人知曉自己來此,只是取他性命,又會如何待她?

      思緒紊亂,蘇莊頭昏腦漲,然累意上涌,她不由得昏昏沉沉睡過去。而按在她脊背的那只手掌,有熱度源源不斷涌進(jìn)她身體。

      陳子安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我就在這里陪著你。睡吧?!?/p>

      于是,兩人擠在囚房的那張狹窄單人床上,依偎而眠。

      陳子安撐著頭,空出來的手在蘇莊面上輕柔摩挲。他的眼神,是連他自己也未能察覺的連綿柔和。

      翌日蘇莊是在陳子安的懷中醒來的。

      她吃了一驚,手忙腳亂地跌出陳子安的懷抱。

      陳子安打著呵欠,揉揉惺忪雙眼:“你這就要走了?”

      蘇莊整理衣裝的手一頓:“是?!?/p>

      她與陳子安,說到底不過是金錢交易,這樣仿佛問候關(guān)切的話語,真不知道陳子安怎能這樣輕易說出口。

      而她,居然會因為這樣一句話心神動搖。

      就在蘇莊起身要離去的前一瞬,陳子安忽然身動,扣住蘇莊手腕。

      他的唇帶著呼吸的熱度貼近蘇莊耳際。

      “你很需要錢嗎?”

      蘇莊驚了一下,無法掙脫他,只能忍耐著耳際的酥癢:“與你何關(guān)?請放開。”

      陳子安低聲一笑:“孩子的娘,怎么沒關(guān)?你去東城寶行,只消說‘浣水洗砂這句話,三千元以下的銀元隨便給你周轉(zhuǎn)。掌柜的若問你,你便說是三爺派你去的。旁的人再如何問你,你什么都不要說。聽明白了沒?”

      說完,他手上一松。蘇莊猛然轉(zhuǎn)身,不可置信地回望陳子安。

      這還是她與陳子安首次清楚地看清對方的容顏。

      晨光從破窗斜斜照入,有流塵飛舞。而陳子安坦然落座,嘴角笑意輕盈。

      蘇莊不敢再看,慌忙逃竄。

      東城寶行的那筆錢,蘇莊到底還是沒有取。

      她拿了陳老夫人的錢,就要替她完事,沒有道理再去借助一名死囚。然而每想起陳子安一次,蘇莊心里莫名的歉疚與心虛就多一分。

      她心不在焉,耳邊陡然響起一聲冷哼,腦海中浮現(xiàn)出娘親冷嘲熱諷的嘴臉,怪自己倔強(qiáng)不肯幫弟弟念書求職。弟弟,弟弟,母親又何曾顧及過自己也想求學(xué)的那份心?

      捂著胸口,整理好思緒,蘇莊面無表情立在牢房前,等待獄警打開陳子安的牢房門。

      正是深夜,頭頂?shù)陌谉霟粑⑷醯亓林?/p>

      獄警一邊開著門,混濁的眼神卻在蘇莊身上曲線窈窕的部位流連不去,索性口無遮攔地朝她嚷:“這里面關(guān)著的可是重刑犯,沒幾天好活。反正你拿錢辦事,與其跟他,不如讓警官我好好跟你樂一樂,如何?。俊闭f著,手不安分地朝蘇莊身上摸去。

      手還未碰到,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到了牢門前的陳子安,雙手扣住獄警那只胳膊一扯一扭,獄警一聲慘叫,但慘叫剎那間也被陳子安扼于咽喉。

      獄警的手臂被陳子安的鐐銬緊緊纏住,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弧度,被迫貼近鐵欄的臉因為疼痛和驚懼而變形:“你……你這是襲警!”

      “哦?反正我時日不多,多一條罪名也無關(guān)緊要?!标愖影埠敛辉诤?,眼底卻陰鷙,“下一次,不管我看不看得見,你要是碰她一下,我有的是方法終結(jié)你的獄警生涯。比如傷殘,你認(rèn)為呢?”

      心有余悸與被維護(hù)的暖意交織,蘇莊攥緊衣襟,聲音顫抖:“陳子安,夠了。”

      她相信,陳子安這樣瘋狂但理智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

      被放開的獄警趕緊倉皇逃竄。

      陳子安半邊臉覆蓋在陰影里,嘴角卻是微笑:“來。”他對蘇莊伸出手,腕上的鐐銬清脆一響。

      握住那只手的一瞬,蘇莊有些恍惚。她隱約知曉,一旦踏出這步,陳子安背后蓄勢待發(fā)的黑暗就會將她徹底吞噬。

      “蘇莊,你只能被我抱。”

      被那雙戴著沉重鐐銬的手緊緊擁住,蘇莊頭腦一空,竟再也想不起石靖半點(diǎn)。

      陳子安寬厚的大掌覆蓋在蘇莊的小腹,摩挲的動作稱得上溫柔。

      “蘇莊,你能不能應(yīng)我一事?即便這孩子出生之后你不要他,也不要厭惡他好嗎?”

      蘇莊尷尬地別開眼。

      自從上回陳子安貌似失控,他整個人便變了樣似的,溫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但她根本不敢說,這個孩子不可能出生。

      就算出生,那時候陳子安也早就成了菜市口的一抹鮮血。

      是以她含糊回應(yīng)。

      陳子安饒有興致,解釋:“你知道鄭伯克和段于鄢的故事嗎?講的是鄭莊公生母并不愛他,偏愛他的弟弟,所以想著法子要置他于死地,好將王位給他弟弟。不被母親憐愛的孩子,有我就夠?!?/p>

      這話,蘇莊分不清真假。

      陳老夫人冷漠而真實(shí)的恨意,陳子安淡然而無波的回應(yīng),蘇莊覺得自己似乎觸摸到大戶人家一些不可告人的私密。

      但這些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畢竟,過了今天她再也不用來這里了。

      蘇莊伸手去開房門:“我明日還會來。再見?!?/p>

      再也不見吧。

      “至少給我留個信物吧,當(dāng)作你我這一場春夢的結(jié)束,可好?”

      蘇莊渾身一松,他竟然知道。

      陳子安被單獨(dú)囚禁,不是沒理由的。他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shí)則深不可測。他太危險。

      但蘇莊不知為何,忽然心軟疼痛。

      只是還沒反應(yīng)陳子安已經(jīng)來到她身后,徑直伸手入懷,掏出了蘇莊的半截玉橫揣進(jìn)了他的懷里。

      “這就留給我吧?!?/p>

      蘇莊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陳子安最后親吻了她:“謝謝你。”

      蘇莊忍不住回吻。

      陳子安笑起來:“糟糕,我開始害怕死亡。要是我不死,你還愿意和我這樣嗎?”

      可是死亡不可避免。

      她忍住淚意,平靜地望進(jìn)陳子安的眼中:“陳子安,你死的那天,我會去看你的?!边@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具勇氣的決定。

      “呵呵,到時候,我會在人群里找你。”

      沒過多久,蘇莊回到南城。

      這座古老雍容城里的貧民區(qū)里,依然充斥著落敗、骯臟與廉價。

      兩條街外,石靖住的院子已經(jīng)收拾一空。

      他一身青衫,負(fù)手站在黃包車的旁邊,抿唇看阿來將行李一件件提上去。

      “石靖?!?/p>

      蘇莊走上前:“你能不能聽我解釋?”

      石靖看著她,仿佛她是一個陌生人。

      “蘇莊,其實(shí)以你我的關(guān)系,你不必向我解釋?!狈路饡r間回轉(zhuǎn),石靖仍舊是他兩年前初來此地時的模樣,冷漠、孤高、拒人千里之外,與周圍截然不同,“我很感謝你這段時日的照顧,稍后阿來會給你謝禮?!?/p>

      阿來應(yīng)聲轉(zhuǎn)頭,看了他們一眼。

      蘇莊拽緊了袖口。

      “以后你有難,可以去找我。但,”他上車,“我們之間就這樣吧?!?/p>

      蘇莊垂下眼簾。

      石靖就是石靖,性情高潔不與淤泥,但凡有一絲不潔,便會徹底了斷。

      當(dāng)真是,無情得很。竟不如陳子安那個死囚。

      車輪轉(zhuǎn)動,車內(nèi)忽然擲出一件翠影,哐當(dāng)?shù)湓诘亍?/p>

      是半截玉橫。

      與她懷中那半截,本是一對。

      蘇莊仍舊記得石靖將玉橫遞過來時,微紅的耳朵尖。

      正是這一對廉價的玉橫,阻延了蘇莊逃家的沖動。繼而讓她處境越發(fā)艱難,無路可走地走向了陳家。

      蘇莊拾起那半截玉橫,心里無端荒涼,只是生不起疼痛。

      還有半截,在陳子安那里。

      這個名字似乎給了蘇莊勇氣。

      再度抬頭的蘇莊,心內(nèi)下了一個決定。

      蘇莊緊了緊手,在陳老夫人跟前跪下。

      陳老夫人雙眼如有寒光,刺得蘇莊心上涼寒。

      “你說,你不想做了是什么意思?”陳老夫人冷哼一聲,“莫非你要反悔?”

      蘇莊想起陳子安攬她入懷的力度,與那些溫柔的低語,如何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她只能更加地垂下頭去:“陳子安并非大奸大惡之人,我……再者陳子安已經(jīng)難逃一死,無論是毒發(fā),還是槍殺,他都沒有幾天好活了,老夫人便讓他過完這最后一程吧。畢竟,他是您的兒子,不是嗎?”

      “兒子?我看是冤孽才對!如果他真是我兒子,怎么不順我的心意,早點(diǎn)死呢!”

      “母親,我不知你竟對我如此痛恨?!?/p>

      蘇莊渾身一僵。

      這聲音,屬于陳子安。

      “你——”陳老夫人瞇起眼,“你竟然被放了出來!”

      陳子安褪下一身囚衣,此刻一身剪裁合體的西裝緩步而來,翩然佳公子的模樣。

      他露出可惜的神色:“母親,你算計我,讓我得罪嵐幫的長老,讓我身陷囹圄,永無翻身之日,你便好把陳家的家業(yè)都掌握在手。我愿意給你這樣一個打壓我的機(jī)會,我愿意試試看母親你和我的可能。但母親,你竟連我死前最后一點(diǎn)寧靜都不肯給我?!?/p>

      蘇莊頭腦一片空白。

      陳子安看也不看她,只是望向陳老夫人,笑容越發(fā)燦爛:“可是母親,你未免太過高估自己。你能花錢陷害,我怎就不能用錢脫身?只要我付出更多的籌碼,扳回一局并非不可能?!?/p>

      陳老夫人不可置信:“你說謊!你這樣的貨色,怎么可能——”

      陳子安低笑:“是。我這樣的人,不擇手段,謊話連篇,只是個爛泥糊不上墻還非要霸著家主之位的廢物。無論我做了多少事,如何容忍退讓,在你眼里仍舊只有弟弟那樣心氣高潔的人才值得你疼愛?!?/p>

      此刻,有人急匆匆自外闖入。

      “母親!我今天才聽說大哥進(jìn)監(jiān)獄了,這是怎么回事!”

      這個人,是石靖。

      他睜大了眼:“大哥,你……你沒事?”

      陳子安似笑非笑:“弟弟似乎很想我牢底坐穿啊。陳家這點(diǎn)家底,我本也不想要,”陳子安故作攤手,“無奈母親總忌憚我待你狠毒,不為你爭到家主之位不肯罷休?!?/p>

      “大哥!”石靖痛苦低吼,“你明知我無意與你爭奪任何東西?!?/p>

      母親憎惡大哥,偏愛于他,這等偏心讓他也無奈。

      為避免母兄的爭斗,他甚至離家而走,甘愿在南城那樣破落之所待了整整兩年。但原來這些都是徒勞嗎?

      “大哥,你就不能與母親服個軟嗎?”

      “靖兒,”陳老夫人沉聲,“何必與這個人多說。像他這樣陰狠毒辣,連自己親生母親都能算計的人,不配做你的大哥!”

      陳子安好整以暇,陳老夫人絕情的話語傷不到他半點(diǎn):“母親真是舌燦蓮花,說得好像往我牢房里送了一位每日想著弄死我的姑娘的人,不是你一樣?!?/p>

      蘇莊縮在屏風(fēng)的陰影里,瑟瑟發(fā)抖。

      他竟知道。

      那么那些暗夜里的抵死糾纏,耳鬢間的絕望甜蜜,算是什么?

      原來。

      石靖是陳子安的弟弟。

      原來。

      她不過是母子相爭,兄弟鬩墻這出鬧劇中的一個丑角。

      蘇莊無法聽下去。

      她潛行在陰影里,從陳家大宅走了出去。

      蘇莊不知她的眼淚為誰而流。

      石靖,陳子安,或是她自己。

      蘇莊終于在將要被送到白老爺家做他的第十六房姨太太的前幾夜,逃跑了。

      她沒有太多時間去悲傷,生存的壓力很快讓她陷入忙碌,無暇回憶往事。在這樣一個混戰(zhàn)的年代,想要一口飽飯,不算容易。

      后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過了三年,時間不長不短,足夠蘇莊在南方的城市勉強(qiáng)站穩(wěn)腳跟,比起周遭人,她已經(jīng)足夠幸運(yùn)知足。

      不過蘇莊并不總是幸運(yùn)的。

      因為身邊人犯罪,作為嫌疑同伙,蘇莊被抓進(jìn)警局。面對荷槍實(shí)彈的警官,不需要任何逼供,蘇莊老實(shí)將自己的家底和盤托出。

      她留意到,當(dāng)她報出名字時,負(fù)責(zé)審訊的那位警長,眉毛挑了一挑。

      蘇莊自認(rèn)沒有把柄,但身后一聲拉長的呼喚,讓她一張臉頓時血色盡失。

      “蘇莊,你讓我好找。”

      陳子安在她面前坐下,姿態(tài)優(yōu)雅得和當(dāng)初囚房內(nèi)那個頹廢而絕望的男人沒有半點(diǎn)相似。

      “陳少?!本L揮手遣散審訊房內(nèi)的其他人,態(tài)度恭敬,“我就在門外,您有事叫我一聲?!?/p>

      只剩下兩人的審訊房,反而更加憋窒。

      蘇莊很快恢復(fù)平靜:“不知道陳大少找我,有什么事?”

      “一點(diǎn)小事。關(guān)于當(dāng)初你對我下毒,試圖謀害我的事?!?/p>

      算賬而已。

      蘇莊苦笑:“是我小丑跳梁了。陳大少既然一早就清楚內(nèi)情,把我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現(xiàn)在卻來跟我追究責(zé)任了?”

      陳子安撐著下巴笑:“三年不見,話倒是多了些?!?/p>

      “畢竟三年了?!?/p>

      三年足夠發(fā)生太多事,比如將一段撕心裂肺般的劇烈痛楚淡化成一個結(jié)痂的傷疤。

      陳子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怎么著我們也有交情,這警局的事我就幫你一次。畢竟蹲牢房的滋味,你也見識過,并不好受?!?/p>

      蘇莊握緊雙手,陳子安挑起人陰暗情緒的本事還是一樣厲害。

      陳子安如今家業(yè)興起,當(dāng)初與他結(jié)仇的嵐幫現(xiàn)在和他稱兄道弟,他帶人離開警局,不過一個招呼的事。

      蘇莊被迫陪他走了一路,身后保護(hù)的黑車也跟了一路。

      再往前走,就到了自己的住處,蘇莊不得不停下:“多謝你。再會?!?/p>

      “就這么點(diǎn)話?不多敘舊?比如我們?yōu)楹吻∏稍诰钟鲆姡俦热鐔枂栁业哪赣H、我的弟弟。對了,他跟你說他叫石靖對吧?我聽說你的那半截玉橫,還是他給你的?”

      蘇莊深深看向陳子安,還沒開口就被陳子安打斷。

      他自言自語般:“母親被我送去外地一處清靜的佛堂了,石靖去了國外留學(xué)念書。整個陳家,現(xiàn)在沒什么人在?!?/p>

      “這對你來說應(yīng)該很好。你眼界高遠(yuǎn),陳家自然不在話下。”蘇莊不想繼續(xù),尤其不想在“石靖”這名字上繼續(xù)。

      陳子安瞇起眼:“看來我弟對你的影響還在。你就那么喜歡他?喜歡到愿意為他賣身給死囚犯,嗯?”

      蘇莊深吸一口氣:“我很感謝陳少剛才出手幫助,我無以為報,以后會每天為陳大少供奉三炷清香。就此別過?!?/p>

      陳子安锃亮的小牛皮鞋出現(xiàn)在蘇莊視線里。

      “我沒想幫你。如果你今天沒被抓來,過兩天我也找上門了。”

      蘇莊垂著頭,試圖從旁繞開。

      然而陳子安并不打算放過蘇莊,他猛然欺身,將蘇莊禁錮在墻壁與雙臂之間。

      “蘇莊,當(dāng)年我在牢房里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我說過,只有你,才讓我覺得我還活著?!?/p>

      熾熱的唇壓上來,陳子安聲音喑?。骸澳呐挛抑滥阍谙露?,你巴不得我早點(diǎn)死,可我就是忍不住想你!你離開牢房的每一天,我都在瘋狂地想著你!你跑了之后,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你給我抓到,我就把你像我之前那樣關(guān)起來,每天每天只能看到我一個人?!?/p>

      “陳子安,你瘋了。”

      “這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他斷絕人倫,囚母遣弟,早就不是正常人了,“而且你也不討厭我這樣,不是嗎?”

      那段發(fā)生在陰暗角落內(nèi)的扭曲羈絆,改變了的不只是陳子安。

      三年內(nèi)會回想那段日子的人,也不只是陳子安。

      就好像現(xiàn)在,只是被眼前這個人擁抱住,心里被壓制得死死的情緒就洶涌得快要溢出來。

      被戳破心思的蘇莊惱怒:“你不介意我還喜歡你弟?”

      陳子安摸了摸下巴:“本來介意,但現(xiàn)在看你這反應(yīng),倒像是喜歡我的。不過,就算你喜歡他也沒轍,他不會回來了!”

      陳子安直接將蘇莊抓上了他的黑色小車。

      “你不是要替我生孩子嗎?跟我回去,你好好替我生孩子可好?”

      “陳子安,你這個瘋子。”

      “你不是就愛我這調(diào)調(diào)?”

      黑車絕塵而去。

      天穹蒼藍(l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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