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樹建
對丁成來說,一生中最漫長最難熬的四年終于過去了。四年前,因為酒后與人爭執(zhí),一拳下去把對方打成重傷,結(jié)果換來了長達四年的牢獄之災(zāi)。現(xiàn)在好了,終于刑滿釋放了,人生可以重新開始了。
滿心激動的丁成一腳踏上故土?xí)r,才發(fā)現(xiàn)原先的想法不過是個美夢。只見老宅子墻倒屋破枯草凄凄,蟲鼠出沒如入無人之境。他一愣之下這才想起,早在他入獄時老婆就跟他離了婚,離就離了吧,反正兩人也沒有多少感情,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話一點不錯。
更使丁成難堪的是,村里人見了他如見鬼魅,個個老遠見了他就躲著走。這也難怪,農(nóng)村人一向視坐牢為莫大恥辱,一個人坐牢,全村人在外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現(xiàn)在他可算是給家鄉(xiāng)人丟盡了臉。
自己該何去何從?正是寒冬臘月時分,又冷又餓的丁成就這么在老宅子內(nèi)和衣坐了一夜。天亮?xí)r分煙蒂落了一地,眼睛熬得通紅的他終于拿定了主意。
他閃電般賣了房子,至于價錢根本就不在乎了,基本是半賣半送,所以很快就談成交易。手中握著賣房得來的5000塊錢,丁成滿心酸楚,最后看一眼伴他度過30年的故園,一頭扎進漫天大雪中。
在縣城火車站售票口,丁成隨口說了一個地址,那是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在夜里丁成拿定的主意是:隨便找一個地方,先痛痛快快地把賣房子的錢花光,用最后一點錢買把刀,搶劫去!搶劫成功,就繼續(xù)搶劫;若不成功,這條賤命就算交代了。這種走投無路的日子還有什么盼頭?
黃昏時分丁成到站了。一下車他就傻了眼,原來這是一個十分荒涼的小站,蒼茫暮色中眼前是一座挨一座的小山頭。他站在凜冽寒風中正發(fā)愣,耳邊有人清亮亮地招呼道:“叔叔,要香煙、面包、火腿腸嗎?叔叔,茶葉蛋還熱著哩!”
丁成驚訝地一瞧,原來是一個身挎竹簍的小男孩在叫賣,竹簍大得有些夸張,小男孩十歲出頭的樣子,一張小臉凍得通紅,可眼里全是熱切的光。
丁成心頭一熱,想起了自己同樣貧窮的童年,便說:“好極了,我正餓著哩,給我來十個面包、十根火腿腸、十個茶葉蛋,嗯,再來五包煙吧?!?/p>
小男孩一聽眼睛發(fā)亮,歡喜得連手都有些哆嗦了。當他把丁成所要的東西遞給丁成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歪頭問道:“叔叔,你要這么多東西干啥?吃得了嗎?”
丁成一樂,逗他道:“開飯店的還嫌大肚漢?叔叔當然吃得了啦,一頓吃不了,就留著下頓吃唄?!?/p>
誰知小男孩還是一副執(zhí)拗的樣子,說:“可你要五包煙干啥?五包煙要抽好長時間哩。”
丁成好奇心大起,說:“我說小家伙,難道你不希望生意越大越好嗎?”
小男孩搖搖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媽說了,我們靠自個的雙手掙錢,不要人家同情,我想叔叔可能是同情我,所以才買這么多東西?!?/p>
丁成一聽輕慢之心頓時收起,他認真想了想,說道:“你媽說得對,咱不需要別人的同情,要不,煙就拿一包好了,給你錢。”
丁成遞過一張大鈔轉(zhuǎn)身就走,他要在天黑前找到住宿的地方。誰知剛走了兩步,身后小男孩又叫了起來:“叔叔,還沒找你錢?!?/p>
丁成頭也不回,搖搖手說:“不用找了。”
誰知小男孩已大步跑了過來,看上去有點生氣,撅著嘴說:“叔叔,剛才你還說不同情我的哩。”
丁成只得收下錢,小男孩向他揮揮手,快樂地跑遠了。
丁成裹緊衣裳,迎著刺骨的寒風找住宿的地方。誰知走了一陣,天色越發(fā)黑了,卻連半個人影也沒有,沒辦法,只得往回走。不知又轉(zhuǎn)了多長時間,轉(zhuǎn)過一個小山包,突然看到一簇微弱的光亮,那簇光不亞于大海中的夜航燈。丁成大喜,邁步跑了過去。
走近一看,那是一間矮小的房子,燈光是從門縫里鉆出來的。丁成連忙上前敲門,門內(nèi)有人問:“誰?”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弱弱的有點害怕的樣子。丁成忙說:“大妹子,我是個過路客,實在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了,能讓我進去借住一宿嗎?”
女人的聲音聽上去更緊張了,說:“大哥,對不起,真的不方便!”
丁成心一涼,這世上處處如冰似的冷,沒有一絲溫暖,他掉頭正要走,誰知“吱”一聲身后的門忽然開了,隨即有個歡快的聲音響了起來:“叔叔,是你?快進來,媽,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好心的叔叔?!痹瓉磉@竟是那賣茶葉蛋小男孩的家。
在暖和的小屋里丁成見到了小男孩的媽。那是個瘦弱但整潔的女人,歲數(shù)看上去比自己略小些,一臉病容。女人一臉難為情地說:“對不起喲大哥,家里就我們娘兒倆,所以剛才沒開門。先前聽我兒子說你買了他好多東西,我知道大哥這是在幫他,大哥是個好心人?!?/p>
丁成不好意思地一笑,說:“這算什么嘛,對了,你家大哥呢?”
女人的臉色一下子暗下來,說:“他在外面有人,跟我離了。算了,不說他了,大哥,你坐一下,我下碗面給你吃?!?/p>
丁成忙說:“不用了,我有面包茶葉蛋的……”
女人笑起來,說:“哪能光吃那個,天這么冷,要吃碗熱的身上才會暖和,我很快就會弄好的,哎喲,柴還沒劈哩?!?/p>
小男孩一聽早就跳起來,擼衣挽袖地說:“讓我來!”說著拎起一柄沉重的斧頭,推開門走了出去。
丁成跟出去一看,原來小男孩要劈木柴生火。他忙一把搶過斧頭,笑呵呵地說:“我說小男子漢,你先休息一下好不好?這點粗活嘛就讓叔叔干好了?!币贿呎f一邊揮舞起斧頭呼呼劈起來,他孔武有力的樣子惹得小男孩在一旁拍手直叫:“叔叔的力氣真大,我最多劈兩根就劈不動了。”
丁成劈木柴的時候,女人就倚在門邊靜靜地瞧著。一會的工夫丁成就劈了一大堆,她這才回過神來,忙說:“大哥,夠了,太多了?!?/p>
丁成擦把汗繼續(xù)劈,說:“沒事,多劈點,干脆把你們娘兒倆一個冬天燒的柴全給劈出來?!?/p>
劈好柴,不一會工夫女人就手腳麻利地端上一大碗香噴噴的面條,面條上還臥著兩個荷包蛋。
丁成一見心里悠悠一顫,像是一種家的感覺,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在丁成的堅持下,小男孩也吃了一個荷包蛋,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吃得眉開眼笑。
一碗面下肚,寒意全消。丁成問女人:“大妹子,不要嫌我多嘴,瞧你的臉色不太對,莫不是身體不舒服?”
女人苦笑著點點頭。丁成又問:“那去醫(yī)院檢查了嗎?”女人搖搖頭。丁成追問:“為什么不檢查?大妹子,有病可拖不得,你還年輕,孩子還要你養(yǎng),自個的身體可不能不當回事……”
丁成的問話不得不打住了,因為女人的眼淚落了下來。女人使勁控制住,說:“不瞞大哥,我倒是想看病,可拿不出錢啊。你都看見了,連這么大點的孩子都不得不出去賣茶葉蛋掙錢,我真對不起孩子……”
小男孩挺起胸膛嚷道:“我很棒的,媽,你別哭,等我掙到錢了就帶你去醫(yī)院。”一邊伸出小手給他媽媽擦眼淚。
丁成再也忍不住,一伸手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說:“大妹子,你不要見外,我這有點錢,你拿著,明天就去醫(yī)院,一天也不能拖了?!?/p>
女人驚住了,連聲說:“這怎么行?大哥,你快收起來,我不會要你錢的……”
丁成堅持說:“算我借你的行不行?等你兒子長大后還我不就行了?”
女人瞧著手里的錢愣怔了半天,然后冒出一句:“大哥,你是個好人!”
丁成臉“騰”地一下紅了,低聲說:“我不是好人,真的,四年前我酒后把人打傷了,坐牢才出來。”
女人看著他的眼睛問:“那你以后還會打人嗎?”
丁成一驚,這話像鋼針一樣刺疼了他。他想說我還要搶劫哩,可抬頭一看,正好迎上女人和小男孩滿是期待的眼神,頓時心頭一燙,忙說:“不會了,絕不會了,我永遠不干壞事了。”
女人忽然又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的家人呢?”丁成一五一十地說了,女人聽了不吱聲。
該睡覺了,女人在床上睡,小男孩非要跟丁成擠在舊沙發(fā)上睡。在小男孩的糾纏下,丁成搜腸刮肚講了幾個小時候聽來的故事。小男孩終于睡著了,睡夢中迷迷糊糊冒出一句話:“叔叔,你比我爸爸還要好……”
丁成渾身一顫,也不知床上的女人聽到?jīng)]有,然后帶著一絲甜蜜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丁成醒了。他想該走了,可是該去哪兒呢?自己昨天晚上已答應(yīng)女人和小男孩不干壞事了,那接下來該怎么辦?
就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屋里的女人不見了。他趕緊起來,只看到女人留下了一封信,寫的是:“大哥,請幫我照看好孩子,三天后如果我不回來,孩子就拜托給你了?!?/p>
她到哪去了?三天后不回來又是什么意思?丁成頭都想破了也想不明白,就在這時小男孩說他餓了,丁成只得暫時不去想這些,粗手笨腳地為小男孩做起早飯來。
吃過早飯后小男孩彎腰背起背簍,丁成問:“干什么去?”
小男孩說:“過一會就有一趟火車靠站了,我去賣茶葉蛋。”
丁成忙拉著他說:“天這么冷,就算了吧?”
誰知小男孩大人似的搖搖頭,說:“我得去,不然的話我拿什么還你的錢?”
丁成心尖一疼,伸手摸摸小男孩的頭說:“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我們看誰賣得多好不好?”
今天的收入真不錯,兩人都十分開心??梢幌肫鹋耍〕尚木屯乱怀?,她還會回來嗎?
一天、兩天、三天,丁成和小男孩相依為命,一邊做著小生意,一邊等著女人的消息。丁成發(fā)現(xiàn)他越來越離不開小男孩了,因為不止一次在睡夢中小男孩摟住他脖子直叫喚:“爸爸、爸爸,別走!”
第四天早上,沒等到女人,卻等來了一身風雪的郵遞員。郵遞員送來一封信,丁成急急拆開一看:“大哥,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的瘤子是良性的。說實話,如果是惡性的,我就不回去了,隨便找個地方死了算了。還有,醫(yī)院得知我的情況后,給我免去了好多醫(yī)藥費,病友們還為我捐了款,所以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回報這些好心人,包括你。大哥,請你盡快帶著孩子來看我,你愿意照顧我嗎?我們都曾有過悲傷的過去,現(xiàn)在讓我們的人生從頭再來,你愿意嗎?”
小男孩看見丁成臉上又驚又喜的表情,急得直喊:“叔叔,我媽媽在信里說什么?”
丁成猛地一把抱起小男孩,滿臉放光地叫道:“你媽媽說,讓我們立即看她去。咱這就走嘍——好兒子!”
(責編:何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