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已故宗教領袖戈登·興格萊(Gordon B. Hinckley,1919-2008)說,“自尊是所有人培養(yǎng)道德的開始。”自尊是人的一種自我定位,一個人有來自內心的自尊,便會依循基本的做人原則,有所為,有所不為。
一個人有所不為,不做某些事情,小到不踐踏草地,不在公共場合有不文明的行為,大到不擁權自肥,不貪污腐敗,都不僅僅是因為害怕受到懲罰,而是因為不愿意失去別人的尊重,更不愿意因不良行為而看不起自己。所以,從根本上說,自尊是人對自己行為的一種自我節(jié)制和自我約束。
對于今天中國的許多人來說,這種來自內心的節(jié)制和約束力已經非常微弱,甚至不再存在。就連來自別人的鄙視,也不再形成有效的行為約束。這樣的情況發(fā)生在許多普通人身上,往往并不是因為他們特別自大驕橫,藐視習俗規(guī)范,而是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把自己當一回事,因而自暴自棄,自甘墮落。
甘地說:“如果我們不把自尊交付給別人,他們就無法奪去我們的自尊?!痹诂F實生活里,這話只對少數自重、自愛的人才適用。對于大多數人來說,自尊并不是一件只與個人修養(yǎng)有關,或只憑個人意志就能實現的事情?!白宰鸬纳鐣嬃科骼碚摗睆倪M化心理學和人際互動的角度對自尊的本質與功能進行了理論闡釋,其研究對象不是特別有自我定力的少數人,而是廣大的普通人。這一理論的開拓者是社會心理學教授馬克·里亞利(Mark Leary),他在《自尊動機的人際作用》和《社會計量器理論與追求人際關系價值》中闡述了這樣的看法:一個人對自我價值的肯定,也就是自尊,與別人和社會對他的接受或拒絕、重視或蔑視、尊重或輕侮有著密切的關系。因此,在一個社會里,大多數人是否有自尊,便成為衡量普遍社會關系好壞、優(yōu)劣的一個尺度。缺乏自尊的現象越普遍,就越說明社會關系和整體制度中存在著相當嚴重的蔑視、輕侮和排斥現象。
人們在日常生活的社會關系中越是被尊重、被善待、被關心,就越是有自尊,他們的社會行為也就越會自重、自愛。反之亦然。許多心理學的研究證實了里亞利教授的看法。許多對自尊的社會性度量研究都表明,人在調節(jié)對自己的看法、道德要求、行為標準、人品期待等等的時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同伴關系、群體價值、制度環(huán)境。以此來看,政治和社會權利有保障、在人際交往中相互尊重、用說理而非強制的方式解決分歧和爭端、對公共事務有所積極有效的參與,這些都對廣大人民有培養(yǎng)自尊的作用。這樣的人民不會逆來順受、不會把自己當成賤民、蟻民、草民、屌民。由于自尊,他們的公共行為會展現出自重、自愛的特征。
心理學大師馬斯洛早就指出,人對自己會有不同層次的要求,精神和道德的要求屬于比較高的層次,解決了吃飯、穿衣、住房的要求并不等于在道德文化上就有同步的提升。美國著名心理學家、積極心理學的開拓者卡爾·羅杰斯在馬斯洛的基礎上提出,好的社會環(huán)境因素能使人向高的層次成長,自尊便是層次的提高。好的社會環(huán)境會盡量把每個人都當作真正有價值的個體來看待、讓他有說話的機會、信任他、尊重他的意見。一個老被懷疑的孩子容易學會說謊,一個老是被糟踐的成人難以自重、自愛,道理是一樣的。
在美國學校里,培養(yǎng)和鼓勵學生有自尊是一個重要的積極教育方式。提高學生的自尊不僅有利于他們學習知識,而且有助于他們在其他方面對自己有較高的期待和要求,如積極參與社會公益活動、遵守社會規(guī)范、幫助他人、樹立自我實現的理想并有所行動。哈佛大學的幸福課也非常強調提升自尊在積極心理學中的重要性,因為人的種種不快樂和不幸福,如自我排斥、沒有目標、萎靡頹廢,乃至兩性關系危機都有低自尊的影子。美國有一個專門幫助不良行為者提升自尊的“自尊全國協(xié)會”,以此促成他們更好地融入社會,不良行為包括酗酒、家庭暴力、吸毒、逃學、偷竊、破壞公物、不守文明行為規(guī)范等等。
自尊教育不等于自大教育,錯誤的“自尊”觀念也會對學生和成人帶來傷害,例如,學校用學習成績來把學生分成三六九等,這樣的“自尊激勵”不僅會挫傷成績欠佳學生的自尊,連“優(yōu)等”的學生也會受其所害。他們往往會變得趾高氣揚、自以為是、無視他人。這樣的“自尊”在成人世界里容易表現為“成功者”身上那種惡性膨脹的驕橫、毫無節(jié)制的權力欲望和無法無天的一意孤行。這樣的“自尊”不僅有違道德,而且根本就是不道德的了。
徐賁
(作者系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