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波
初雪是羞怯的、試探性的,像極了醞釀已久的春事,要在一個闃靜無人的春夜或是春朝,才能盡情地打開通往春天的所有道路。初雪也是一樣的,她可能不習慣人間對她的陌生,不習慣人們的大呼小叫。那會讓她覺得仿佛自己是初來乍到,不合時宜,是走錯了路,誤闖了人間。
但我知道,每年第一場雪都在等待一個特殊時刻降臨人間。雖然我們大多數(shù)人漠視了這個時刻的意義,但卻是來自天國的潔白之神在大地上的第一次臨幸,第一次對人間的布施。這是真正的恩蔭福澤,于萬物應是心懷感激的。所以,初雪的降臨當如俗世里繁華隆重的節(jié)日,在未到之際。就讓人心懷向往,朝思暮想。她的標志性意義,不亞于一場生命的降臨,詔告著一些事物的離去和一些事物的誕生,而新生的喜悅總是大于離去的失落。
在已逝散文家葦岸的日記里,他這樣說過,與其他開端相反。第一場雪大都是凌亂的,就像一群初進校園的鄉(xiāng)下兒童。雪仿佛是不期而至的客人,大地對這些客人的進門,似乎感到一種意外的突然和無備的慌亂。沒有收拾停當?shù)拇蟮?,顯然還不準備接納它們。所以,盡管空中雪片紛紛,地面依舊蕩然無存。
葦岸對初雪的細膩觀察讓人心生敬意,這個捧著一顆誠心生活在大地上的人,用自己詩一般的語言,記錄著大地上歷歷在目的事情。新桃甫綻,麥苗拔節(jié),鳥營巢,蜂造窩,都會讓他激動不已。任何俗常微漠的物候節(jié)令,都讓他視作神示的箴言,一一記錄下來。他如同自然的史官、大地的保姆,整理呵護著那些被常人忽略了的神的只言片語。也只有經(jīng)他寫出,我們才感到生命原來如此之美,他用瘦勁的筆讓真實復歸為真實。美好還原為美好。
初雪有別于隆冬臘月里的雪。那時的雪是肆無忌憚的,大片大片地宣泄著自己的情緒,似乎非要泯滅天地的界限,讓自己成為世間的主宰不可。而新雪則是粉末狀的冰霰。仿佛天上有一面大篩子,神在天界不停地篩動著,只吝嗇地撒下些細碎的粉末,而將更大更輕盈更美好的,留下來自己享用。新雪初下的聲音如同春夜里雨打芭蕉的細密的雨腳,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如泣如訴,讓每一個深夜難眠的人感動不已,心存暖意。那是天和地的傾心細語吧,帶著猶疑不定,小心翼翼。
常常是下了半天雪,一陣風就會將地面上薄薄的一層雪吹得一干二凈。眼巴巴地期盼著一場大雪光顧的孩童,準備用一個潔白的雪人來迎接這個冬天,可是雪花的請柬還未擬就,那就邀請不到圣潔之神的降臨。所以,這吝嗇的施舍,怎能圍就一個雪的童話,讓孩子的心偎依取暖?但是,初雪畢竟也是雪花啊,這一點誰又能否認呢?如已懷胎九月的母親。什么也不能取代即將做媽媽的喜悅。
天地間秋葉落盡,并不等于只剩下一片荒蕪,而是為一個更為寥廓盛大的花事預留出空間,這個空曠的天地應由什么填充呢?這只能由冬天說了算。從此,四季的時針已撥入下一個季節(jié)的輪回,大地萬物褪去了繁華,只為迎接一個更為冰清玉潔的生命冠冕。能站在冬天里領受一場又一場冰雪冬霖的樹木。應是生命的另一種繁盛的開放吧,
蘇東坡的《江城子》:“使君留客醉厭厭。水晶鹽,為誰甜。手把梅花,東望憶陶潛。雪似故人人似雪。雖可愛,有人嫌。”東坡就如一片冰清玉潔的初雪,帶著鋒芒,帶著溫度,帶著呼嘯之聲,降臨北宋的天空。但他如何覆蓋得住一片泥淖濁世的土地,所以,大宋天地沒有一處他的容身之所,一再受貶,一再南遷,讓他空余嘆嗟。陶潛有菊可慰,他則只能以雪自娛了。雪雖可愛,卻有人嫌棄,因為它太潔白。
初雪是覆蓋不了什么的,但它起碼傳遞了一種訊息,迎接著一場更為龐大的雪的降臨和覆蓋,這樣,看著初雪即將來臨,也會讓人感到這個冬天不再寂寞而單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