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老幺

在KTV的豪華小包里，席晨晨和杜笑川大吵了一架。

杜笑川摔門而出的時候，席晨晨發(fā)現自己怎么也記不起這架是如何吵起來的。不過她知道，最多兩天，杜笑川就會主動找上門來，脫掉她的衣服，用一場歡愛來遺忘不久前的劍拔弩張。

這場戀愛疲疲沓沓地維持了一年多，不能不說是個奇跡。在此之前，她還沒有過如此漫長的戀愛經歷。

連眼淚都懶得再流，胡亂唱了幾首歌，喝了幾瓶贈送的啤酒便出門買單。前臺說，你還有一瓶飲料寄存在這里，我給你找一找。

翻來覆去卻找不到，席晨晨的怒火突然就被引爆，她說，不準自帶酒水，硬要替我保管飲料！你找吧，找不到，我就讓你滾蛋！

妥協(xié)、賠償、退讓，全不符合席晨晨的心意，她覺得自己隱忍得夠久，現在只想讓戰(zhàn)局升級。大堂經理跑來的時候，她正醞釀著要不要把那個大花瓶砸爛，可那個眉目清秀的男人說，好吧，我去給你買，一模一樣的。

他跑走了，席晨晨一口氣突然泄得干干凈凈，覺得累，覺得無聊。

她扭頭進了電梯，歪歪斜斜地走到大廳門口，險些被夜幕中奔來的男人撞個滿懷。他抱著一大瓶橙汁，大汗淋漓，目光凌厲，卻依然客氣，讓您久等了，對不起。

席晨晨挺直了背脊，我突然不稀罕了，我再也不會來這個鬼地方。

三天之后她和杜笑川再度上了床，事后席晨晨抱怨起那家KTV的混亂無序，杜笑川說，那橙汁是他帶走的，當時服務生正在打盹。席晨晨愕然，看你那么生氣，居然還記得那六塊五一瓶的飲料？杜笑川毫無愧色，我付的錢，干嗎要忘掉？

于是席晨晨就聯(lián)想起，下半夜，要買一瓶橙汁還真不算容易，因為所有的超市和便利店都已打烊。依照那個男人汗液的流量，他似乎是奔襲了很遠。

她再度去了那個“鬼地方”，神色坦然地面對大堂小姐投射來的警覺目光，給我開個小包，還有叫那個大堂經理過來。

光束閃爍交錯，大堂經理的臉卻始終陰暗，他說這里只有陪酒小姐，沒有陪酒先生。不過如果你很寂寞，我不介意以個人的名義陪陪你。

席晨晨聽懂了他話中的刻毒，在這里，所有人都在忙于偷歡，寂寞是一種恥辱?？墒撬辉诤?，甚至讀錯了他的名字遭到了嘲諷也不在乎，好了，你叫肖杳，不叫肖査，可鬼才能看清楚你的胸牌。

肖杳坐了二十分鐘，唱了四首英文歌，地道的美式發(fā)音，濃郁的搖滾風味。他說你知不知道SCORPION樂隊？BON JOVI呢？EAGLE總不會沒聽過吧？

席晨晨一概搖頭。聽到第四首，她歡呼，這歌我聽過，叫什么來著？對，《加州招待所》。

肖杳笑得很凜冽，原來，你不過是有錢而已。

這一次，席晨晨徹底敗了。她初中畢業(yè)就跟著父親東奔西跑，頂著“富二代”的光環(huán)，還去過美國，可她惟一會唱的英文歌就是《happy birthday》。

她還會說一句，Oh yeah，my god。那是杜笑川教她說的。

錢這個東西，可以買來好多男人，但買不來好男人。

杜笑川不算個好男人，卻是個好廚師，在席晨晨減肥減出厭食癥那會兒，是他挽救了她的食欲。直到習慣了他菜肴的滋味乃至于身體的尺寸時，席晨晨才漸漸發(fā)現，有一項很重要的內容被忽略，那就是品味。

席晨晨花了六千塊，買來一把貝斯，她對肖杳說，如果你別老是在我面前?？幔揖桶阉徒o你。

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杜笑川在唱歌的時候，對MV里那把貝斯的喜好溢于言表。他說什么時候才能有那樣一把琴呢？隨即便蕭索起來，也許永遠都不會。

席晨晨用錢說明了問題，價值六千的貝斯，比什么都勝于雄辯。

肖杳問她，你想要什么？

席晨晨說，你猜。

肖杳便帶她參觀了他的地下樂隊，堆滿雜物的倉庫里擺放著破舊的架子鼓和電吉他，她送的那把貝斯置身其中，有種鶴立雞群的貴族氣息。

肖杳插上電源，彈奏了幾個音符，強悍的音浪裹挾著巨大的能量，洞穿了席晨晨的身體。

肖杳說，好吧，來吧。他雙手張開成一個擁抱，羅網一般罩住了呼吸急促的席晨晨。

他們在一條很大的毯子上翻滾，撕扯。肖杳把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沖刺，像一顆無聲的隕石，撞擊出漫天的塵囂，燥熱。席晨晨恍若看到了一條藍色的尾翼劃破天宇一般高聳的天花板，那種神奇而壯麗的景觀，她從不曾見過。

最后肖杳說，我從不賣身，我只是為了音樂。

席晨晨以為愛情這回事，其實就是兩個人喂飽彼此的過程，用欲望，或者更為虛無飄渺的理由。杜笑川用的是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其他人用一種能滿足她虛榮的低姿態(tài)，只有肖杳敢于無視她的存在。

只是他不再拒絕，言談的犀利也漸漸緩和，甚至偶爾帶她去和樂隊成員聚會，吃燒烤、喝劣質白酒。

席晨晨摸清了一件事，在這城市輾轉的五年里，肖杳從沒談過一次戀愛。他喜歡搖滾和足球，崇拜梅西，夢想去西藏朝圣，理想中的生活方式是流浪。

席晨晨帶她去了希爾頓，在城市的高空，一邊俯瞰城市，一邊做愛。那種震撼，讓肖杳噤若寒蟬。

席晨晨便轉過身摸他的臉，肖杳，別跟我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我一眼就看穿了你，你只是想逃避責任。

她試圖讓他相信，席晨晨是不需要誰負責任的，她有的是錢，她不僅能讓他去西藏，還能讓他環(huán)游世界。

她還說到了自己的童年，那時她還貧弱，總是努力地告訴自己巧克力有多么難吃。

有一天父親下班給她買了一塊，她舍不得吃，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握在手上。半夜醒過來，巧克力都融掉了，她就在黑暗中吮吸自己的手指。

她要讓肖杳明白，人的清高往往緣于無知，他缺少賺錢的技能，沒嘗過有錢的滋味，自然不明白錢的好處。現在，她不過是撕掉了蒙蔽他雙眼的紗巾，還給了他一個嶄新的世界。

通過他的表情，席晨晨篤信，這場戰(zhàn)爭，終究是她勝了。

席晨晨最后一次去找杜笑川，他正在那家五星級賓館的廚房里忙活。頂著白色的帽子，手在衣服上搓了又搓，末了才擠出一句，你一定會后悔的。

席晨晨笑著問他，你跟我吵架，還念念不忘那半瓶橙汁，你讓我怎么后悔？

她的厭食癥已經痊愈了，她需要一個有才華，讓她快樂的男人。

肖杳也是愛她的，不僅僅是因為她有錢，還因為在這座人情涼薄的城市里，她用一種強勢的姿態(tài)，溫暖了他的夢想。席晨晨終于發(fā)現，這個男人遠沒有她想象得那樣倔強，他只是個孩子，有夢的男人都是孩子。

于是席晨晨便想方設法地讓他開心，第一步是把他樂隊的那間倉庫裝修一下，改成酒吧的樣式。

那天晚上她開車去了那里，想做個初步的規(guī)劃，遠遠地就看到橘紅色的燈光，破碎的窗戶中顯出肖杳的身形。她躡手躡腳地靠近，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開門，從背后抱住他，可手剛剛握住門把，就聽到他在打電話。

他說，家里的花費夠嗎？

他說，對不起，我沒賺到多少錢。

他說，讓我給寶寶唱首歌。

他抱起了一把木吉他，輕輕地彈，輕輕地唱：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爸爸的雙手輕輕搖著你……

過了很久，他又說，我想了很久，我們離婚吧。

他在哭，咬著自己的手臂，讓哭聲隨著迸裂的鮮血無聲地流淌。頭撞在墻上，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音，仿佛有種力量正在拉扯著他，撕裂著他。

席晨晨走了，奔馳在近郊的柏油路上，聽到車輪碾過路面枯燥的聲音，像極了她的人生。

肖杳的電話打來，他說席晨晨我們去希爾頓吧，去做愛。席晨晨便調轉了車頭，再度奔赴他的方向，遠遠地便聽到貝斯沉重的音浪，如同困獸的咆哮。

肖杳擁抱了她，宛若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在希爾頓，肖杳堅持不開燈。席晨晨明白，他不過是不想讓她看見胳膊上的傷口，美好的城市，難得的月光，不適合暴露蛻變的丑陋。只有時光，才能讓鮮血結痂剝落，銷匿無痕。

黑暗中，她看著天花板，突然想起杜笑川的那句話，你一定會后悔的。

杜笑川是個廚子。

一個廚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可他就是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因為他是五星級飯店的廚子。月薪萬把塊，要戀愛，還要供妹妹上學。

那天一起吃西餐，他買的單，在KTV包廂里，席晨晨堅持要把錢給他，杜笑川就發(fā)了火。他說老子愛你，不過是因為你胸大屁股大，所以不要在我面前擺譜。

其實席晨晨知道，那半瓶橙汁是他帶回家給他妹妹喝的。她不爽的是，她永遠都是杜笑川的附庸。在她之前，有那么多的男人都以依附她為榮，杜笑川憑什么呢？他不過是和他們一樣膚淺。

席晨晨終于想明白，她只配擁有一個像杜笑川那樣的男人，因為她也膚淺。

就像肖杳說的那樣，原來，你不過是有錢而已。

第二天天還沒亮，她就走了，在銀行門口等了好久，然后把二十萬打到了肖杳的卡上。這是她惟一能想出來的彌補的方法，可笑又可恥。

可恥的一天，在街頭攢動的上班族頭頂上，亮了起來。

（責任編輯：花掩月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