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我遇到過好幾個自稱要“周游世界”的人,不過,當他們說出這四個字時,臉上的神情并不是躊躇滿志的,而是有些玩世,自我解嘲,潛臺詞是:我也就這么點理想了。和他們的見面既輕松又沉重。這世上有一群人,主要是男人,是注定要做浪子的,他們從不考慮安全感,而苦苦追尋自由的味道,因此過不慣穩(wěn)定的日子,自覺不自覺地拒絕恒定的愛情關(guān)系。得與失的比例不在他們的計算中,一時的感覺決定了他們下一步往何處去。因此,“周游世界”往往會成為這類人最大的理想,比“睡遍天下好女子”更加現(xiàn)實,也更加冠冕堂皇一些。
這類人魅力獨具。明明有固定的居所,卻一直故意讓自己顯得很有漂泊感,似乎欲望了無著落,早晚要走上一條周游世界的路,這并不是文藝青年的小清新做派,而是一種生存策略。不過,漂泊本非講究戀土齊家的中國人習慣的性格,故而,《與故土一拍兩散》非常打動我,它的作者王昭陽則是一位難得的同路人。
王昭陽80年代初赴美,在那時算是有先見和闖勁的人,當年阿瑟·米勒應(yīng)北京人藝之邀來排演《推銷員之死》,曾在美領(lǐng)館門前看到排得老長的大隊,其中或許有王的身影。《與故土一拍兩散》,單看書名似是一個去國者頗為決絕的宣告,實際上,王昭陽對美國的態(tài)度,在同類作者中是相當少見的。他既沒有像許多留學(xué)生一樣,因受白人的排擠而成為民族主義者,也沒有因為在美國的大公司謀到職位而述說自由美國的種種進步之處。在書中的第一篇文章“亞裔男之忿”里,王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譴責道:美國人最重要的劃分成敗的指標,“是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里成長的孩子極難適應(yīng)和理解的兩項——酷與性感!”
邊緣人總是容易扎堆,王昭陽卻是例外,因為他有種隨性的清高,絕不與多數(shù)人同流合污,又有一種英雄主義的要強精神,會刻苦地學(xué)習那套與個人魅力有關(guān)的社會法則,渴望像個游俠那樣,有朝一日能宣告自己對當初排擠他的人和體制的勝利,然后,在眾人的仰慕之中瀟灑地揚長而去。自從他談上第一個白人女友卡特琳起,這場征服就拉開了序幕?!霸跓熝鹆堑奶迫私稚?,那些緘默然而機警的中國老鄉(xiāng),眼神猶如一把把鈍銹的菜刀,指向我搖晃的后腦勺和輕狂的下巴??ㄌ亓召嗽谖业纳砼?,渾然不覺?!?/p>
他泡過的洋妞,在書中看來至少有四個,當然,沒有一個修成正果的。泡妞行為填平了他初到美國時的心理創(chuàng)傷,而不了了之亦并非他不負責任,而是浪子的秉性所致。他一再說:我是個悲觀的人,我一事無成,只有洋妞為伴,并不凄涼,而是有所陶醉的。所有浪子都須擁有這種陶醉的能力,這也是“與故土一拍兩散”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不在任何一地久留,瀟瀟灑灑,隨時走人。
雖然他一再說,美國沒能帶給自己幸福的歸屬感,我卻不覺得這是在有意賣乖。歸屬感本來就是一種奢侈的東西,對于一個擁有強大自我意識的人來說,得到一個大社群的衷心接納,未必是件好事。融入意味著穩(wěn)定,久而久之,就是滿足與懶惰的滋生,就會減少對“幸?!倍值膬?nèi)在追問。向內(nèi)即向外,一個自覺內(nèi)省的人,不會為了些許可見的利益而考慮移民,反倒很容易產(chǎn)生周游世界的念頭。在美國待了十多年后,他終于踏上了游歷歐洲之路。在這本書里,他對烏克蘭和俄羅斯著墨甚多,對前紅色國家的人心有第一手的體驗。那里的人民,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一直在享受舊政權(quán)倒塌后的盛筵。
東歐的人,在文化歸屬感、國籍歸屬感、語言歸屬感上所處的狀態(tài)更接近王昭陽,他們也在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在欲“入歐”而不得的困境之中備受漂泊之苦。所以王說,2001年的歐洲之行,讓他“無依無靠卻貪婪依舊的流浪靈魂”得到了安撫。那里有的是同樣有著身份焦慮的人群,他們同自滿、自足、自我至上的美國人截然不同,而失去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信仰的中國人,同江山變色、政權(quán)易幟的東歐人,的確是可以彼此切磋精神危機的。
浪子王昭陽的可貴之處,在于一種隨處保持冷眼的能力,不但旁觀別人,也旁觀自己。他對自己做出了這樣一番解剖:“宏大悲情是所有自戀男性的生銹盾牌……我遠不是‘思想者或‘文化流亡者,僅是一個不太勇敢的男人。但生活的邏輯高于自戀男人的滔滔囈語?!睙o情則無情矣,話音里仍含有一種自我陶醉的味道:閱世閱人皆無數(shù)的浪子,對自己依舊茫然的未來發(fā)出一聲得意洋洋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