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韶華：百折不饒，氣勢撼人

文/本刊記者 袁龍海

周韶華

1929年10月出生于山東榮成市石島。1941年參加革命工作。中國文聯(lián)委員，現(xiàn)任湖北省文聯(lián)名譽主席、湖北省美協(xié)名譽主席、湖北省中華民族文化促進會主席、中國美協(xié)理事、中國畫研究院院委，受聘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華中科技大學、湖北美術學院等客座教授。曾任中共湖北省委委員，中共十三大、十五大代表。曾因舉辦《大河尋源》《夢溯仰韶》《漢唐雄風》《荊楚狂歌》《77抒懷》《黃河·長江·大海》畫展和發(fā)表《全方位觀照論》《橫向移植與隔代遺傳論》等為世人所注目。從20世紀七十年代末至今，先后在國內外舉辦畫展80多次，出版畫集20多種，出版《面向新世紀》等文集5部。2008年獲湖北省人民政府授予“終身成就藝術家”稱號。2010年獲第四屆AAC藝術中國2009年度藝術家大獎。2012年榮獲美術報2012年度人物大獎。是氣勢派的開宗創(chuàng)派者與理論建樹者。

近日，“神游東方——周韶華藝術大展”在中華藝術宮盛大開展。開幕當日，高官、嘉賓、媒體云集，吸引了全國各地眾多同行及美術愛好者，顯得異常熱鬧。中華藝術宮開辟了多個場館共4000多平米的展廳，匯集了周韶華的“兩河尋源”“山河紀行”“天地江山”“夢溯仰韶”“神游星空”等主題系列作品130余幅，清晰勾勒出作者幾十年來的創(chuàng)作脈絡。讀罷他的作品，無論是大幅巨幛，還是尺牘小品，但覺山勢逶迤，煙云輕蒸。高天迥地間，懷逸浩然之氣貫乎其中，所呈現(xiàn)之風骨、氣勢，人畫皆醉。與此同時，被作者強烈的求變求新意識所打動，無愧“中國氣勢派山水畫”一代宗師的美譽。

紙本水墨《狂瀾交響曲》 中國美術館藏

今天，當我們討論當代藝術的演變，上海的“十二人畫展”，北京的“星星美展”及隨后的“85美術新潮”是繞不開的事件。從那時期起的諸多探索，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美術創(chuàng)作的風氣，而周韶華作為當時一個湖北省美協(xié)的領導，敏銳地感受到一個新時代的到來，以一種英雄般的豪邁，率先沖鋒陷陣，扮演了歷史上不可替代的角色。他曾邀請上?！笆水嬚埂钡轿錆h展出、在京感受“星星美展”。1985年初由他創(chuàng)辦的《美術思潮》，大膽啟用當時年輕的理論先鋒彭德為主編，《美術思潮》所匯集和傳遞的美術新思維，影響波及全國，讓武漢成為中國近代美術史重要的策源地。而他三十多年創(chuàng)作實踐同時，理論上提出“全方位關照”“橫向移植”“隔代遺傳”三大理念。成為中國畫創(chuàng)新領域的實踐家、理論家和先行者之一。

特殊的成長經歷

1929年10月，周韶華出生于山東榮成市青木寨一個漁民家庭。有意思的是，他站在家門口就可以看到浩渺的太平洋，大海的波濤時常激蕩著少年的情懷，漫長的海岸線，結構著周韶華的視野和心靈，好像預示著什么。

周韶華父母早逝，從小跟著外婆生活。二舅發(fā)現(xiàn)他聰明好學，就把他送進私塾。然而家里遭變故，他在私塾里只呆了3個月，但就憑這3個月，他把《論語》背了個滾瓜爛熟，《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也背得八九不離十。在被迫棄學后，他只能赴異地當童工，童年遍嘗人間疾苦。

俗話說，時勢造英雄。在別人家的孩子還在玩耍時，12歲的周韶華，于1941年參加了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五支隊，扛起了抗日的槍，身材高大的他成為一員戰(zhàn)士穿梭在戰(zhàn)場經受生死的考驗，之后他又做了團長的勤務員與通訊員。次年，他就因能熟背《論語》，被團長推薦到連隊做文化教員。他教戰(zhàn)士唱歌、識字，做宣傳鼓動，組織文藝生活，烽火歲月讓他與藝術漸漸結合起來。艱苦的部隊生涯磨練了他的意志，也培養(yǎng)了他作為文藝工作者的素養(yǎng)。在之后的解放戰(zhàn)爭中他曾榮立三等功、一等功，被評為甲等模范，并開始在大型報刊上發(fā)表美術作品，于是命運出現(xiàn)了轉折。

1948年10月，鄭州解放，跟隨解放大軍渡過黃河的周韶華進入中原大學美術系學習，半年后被分配到《新華日報》中原局宣傳部出版科美術組，進入了專業(yè)隊伍。他是一個閑不住的人，那時“工作嚴格枯燥，為了自娛自樂，便拿起了畫筆”。周韶華的第一件作品《買辣椒》在《新華畫報》上發(fā)表，受到組織上的重視?！顿I辣椒》連環(huán)畫，講的是連隊司務長下鄉(xiāng)買辣椒，當地鄉(xiāng)親不要錢或少收錢的故事，表現(xiàn)軍民魚水情。

這段經歷又一次給了他非同一般的體會：“創(chuàng)作如何把個人命運和國家民族命運融合在一起”，這或許可以說是他日后在藝術風格上追求陽剛大美和浩然之氣的主要動力。他事后總結到：“我們這代人覺得自己身上應該有一種文化擔當：怎樣才能把上下5000年中國文化的大傳統(tǒng)傳承下來？怎樣開拓國畫新境界，發(fā)展新的國畫藝術？這實際上是我們肩上的兩副重擔。”一種革命者的使命意識開始縈繞在他的腦海中。

新時期中國畫創(chuàng)新的先行者之一

1950年，周韶華分配到湖北省文聯(lián)任秘書兼美術組長。工作之余，全力研讀古今中外名著和相關美術理論書籍，這一準備為日后堅持創(chuàng)作實踐與理論的雙向投入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956年其首篇論文《為美術工作者呼吁》在《美術》雜志上發(fā)表引起反響，初試啼聲，盡顯理論才華。1961年創(chuàng)作了水彩畫《山茶之歌》、水粉畫《暮上巴峽》。1962年開始轉入中國畫創(chuàng)作，國畫《滿載落霞歸魚村》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拔母铩敝兴黄汝P進“牛棚”，勞動之余仍然堅持畫速寫積累素材，還偷偷抽空拜訪名師求教，這些努力使得“文革”剛結束他便能馬上投入工作。

1977年，周韶華被借調中國美協(xié)任《美術》雜志編輯，期間結識創(chuàng)新意識強烈的藝術家吳冠中，同時發(fā)現(xiàn)美術理論新人彭德等，并分別推薦他們的論文《談形式美》《審美是美術的惟一功能》在《美術》雜志上發(fā)表，與他們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成為志同道合的朋友，在美術界贏得口碑。

1978年受命重組湖北美術家協(xié)會，任副主席秘書長執(zhí)掌具體工作?！叭腥珪闭匍_以后，他敏銳地感覺到一個新時代即將到來。如何主動尋找時代圖像構建時代精神？一種使命意識擺在他的面前。他邀請1979年末上海的“十二人畫展”成員赴武漢交流、了解1980年初的北京“星星美展”動態(tài)，他斷然決定投入這場藝術創(chuàng)新改革的洪流中。該年，在故鄉(xiāng)在大漠，在長河在窯洞，在荒漠八極，在日月星辰，他緊握那支千年傳承之筆，開始醞釀《大河尋源》組畫創(chuàng)作，他抱定創(chuàng)新的目標，呼喚時代的強音。正如他事后總結：“初衷是呼喊民族大靈魂，以示對改革開放的擁護?！庇谑?，叱咤東西，神州袤野，山河盛狀，成為他的橫軸；千年上下，仰韶舊夢，漢唐長風，成為他的縱軸。他漸漸變得更加自信而大氣。

紙本水墨《漢唐雄風——古往今來系列之一》

紙本水墨《黃河魂》 中國美術館藏

1984年，周韶華策劃的“中西美學與藝術比較討論會”在漢陽開幕，匯集全國各地著名美學專家王朝聞、蔣孔陽、伍蠡甫、洪毅然、李爾重等百余人。百家爭鳴，匯集交鋒，氣氛熱烈。他的“全方位關照論”推出并隨即在《江蘇畫刊》發(fā)表，被《新華文摘》評為年度六大新論，成為一時焦點。

1985年，在他的倡導下，《美術思潮》創(chuàng)刊了，這是新中國成立后首本開拓性的美術雜志。周韶華以湖北美協(xié)主席團的名義大膽啟用當時還年輕的彭德為主編，自己與魯慕迅任副主編，打破了論資排輩的格局?！睹佬g思潮》的創(chuàng)刊興起了新生的藝術力量，匯聚了皮道堅、彭德、魯慕迅、黃可、魯紅等當時還年輕的新銳評論家，讓武漢成為“85新潮”的重鎮(zhèn)，中國當代藝術的策源地。

這一年在周韶華的倡導下，“中國畫新作邀請展”獲得空前成功，展出了吳冠中、劉國松等25位全國十幾個省市中最富有創(chuàng)新意識的畫家作品，再一次引領百家爭鳴，推動了中國畫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周韶華自己坦言：“舉辦這樣有規(guī)模的、有革新意識的大型畫展，理直氣壯地舉起了中國畫創(chuàng)新的大旗，在全國是第一次。吳冠中甚至稱之為“新的武昌起義，打響了第一槍”。

說起吳冠中，他和周韶華有一段不解情緣。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一次全國美術界的大會上由于媒體的誤傳，吳冠中“筆墨等于零”的觀點受到全面的批判，周韶華幫他解圍，休息時，吳冠中趴在周韶華耳朵旁說：“咱們是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周韶華是深深了解吳冠中是不拘泥于常規(guī)思想的人，因為他自己的探索也時常受到非議，兩人惺惺相惜，自此在美術界也有了“南周北吳”的說法。

“三大戰(zhàn)役”“三大理念”貫穿一生

具有將軍情懷的周韶華，把自己一生的創(chuàng)作歸納為“三大戰(zhàn)役”貼切不過。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打響第一戰(zhàn)役“大河尋源”，至今已經30多年；之后的“長江戰(zhàn)役”，以荊楚文化為依托；緊接著是抒發(fā)故土情懷的“大海之子”第三戰(zhàn)役。這三大戰(zhàn)役貫穿了周韶華的整個藝術生涯。本次展覽包括《夢溯仰韶》《荊楚狂歌》《漢唐雄風》《江山多嬌》四個系列，構成展覽的主體部分。在回廊的展示空間中，以“軍旅生涯”“藝術苦旅”“新潮激蕩”“風云再起”“在新世紀”為敘事主脈，鋪陳展覽的文獻部分。將“三大戰(zhàn)役”串聯(lián)起來，回顧周韶華一生創(chuàng)作，同時也標明他的堅定信念和實現(xiàn)中國畫創(chuàng)新目標的頑強意志。

為打贏“三大戰(zhàn)役”，他行程3萬公里，祖國的大山大河都留下了他的足跡。這30多年其實他只做了一件事：即把中國山水畫從古典形態(tài)轉變?yōu)楝F(xiàn)代形態(tài)。他說：“我在中國畫的變革實驗中，長期處于逆境尋路的遭遇”。試想，沒有超人的意志是堅持不下來的。今天看來，與他自身的使命感與長期的文化積淀、文化自信是分不開的，他在困擾的爭議聲中思考并激發(fā)活力，在特定的中國現(xiàn)實社會與文化背景中，特定歷史語境下個人意志與自我氣質交融中，成就了別樣的周韶華?！叭髴?zhàn)役”也折射出他作為一個“藝術創(chuàng)新超人”須具備的百折不饒的精神。

其實，周韶華本身就是一種雄強力量和藝術精神的象征，他一旦確立自己藝術理想及創(chuàng)作之路之后，就會義無反顧地堅持下去，一位耄耋老人至今仍然孜孜不倦在探索，在當代確屬罕見。對于他的藝術貢獻，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劉大為認為：“周韶華先生繪畫可貴之處，在于把中西繪畫的優(yōu)長結合在一起，產生了鮮明的個性化語言”。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表示：“用青松喻革命者，早已經是大俗套，但我實在也想不出更恰當的喻體，來比附這個12歲即參加了八路軍，八十年代初又高屋建瓴般地理論建樹和橫掃千軍的藝術實踐掀起了一場畫壇革命的雙重革命者。”我看這是對這位老藝術家的最中肯評價了。

紙本水墨《漢唐雄風——幻夢的凈土系列之九》

這里筆者有必要作一點補充：大致上，作品的意義由所產生作品時代背景建立的關系決定的，自古以來畫家可分為好畫家和有意義的畫家兩類。人們需要好畫家，因為這一部分畫家訓練有素，沿傳有序，符合普遍的欣賞習慣，是已有的評判標準的活的載體。有意義的畫家，是那種不甘心步前人后塵，獨辟蹊徑，歷史上追求藝術新境的極少數成功者，因為這種藝術新境，須有一個不斷完善成熟的長期過程，起初往往總有難以被認同的陌生感。周韶華屬于后者。我們仔細分析他的藝術風格形成的過程，腳踏實地卻充滿艱辛，有一個不斷在實踐中修正與完善的過程，其成功還包含了極深的中國文化背景、自身的素養(yǎng)和時代機遇。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筆者曾旁聽周韶華先生在上海中國畫院禮堂作過的一次學術報告，談論中國畫的創(chuàng)新。記得當時他把上海畫壇創(chuàng)新活躍的畫家林曦明、陳家泠兩位也請到講席臺陪坐，了解到他以刷子代替毛筆畫畫，用色上摻合使用化工顏料作山水，嘗試形成特殊筆墨效果，憑此開拓山水藝術新境。他聲如洪鐘意志堅定地說：筆墨當隨時代，畫畫不僅需要讀萬卷書，還要行萬里路……我就不信我不能勝任組織上交給我的這一份工作。當時程十發(fā)總結發(fā)言：呵呵，畫如其人啊！周韶華氣勢撼人，就像三國時的五虎上將猛張飛。

之后我不斷在美術報刊上讀到他在全國各地及海外舉辦的畫展信息及相關評論。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東方與西方藝術如何聯(lián)系與面對？如何把握中國與世界的文化脈絡？他通過一次次的實踐表明自己的思考：中國畫是可以多層次、多方位、長期綜合運用的文化結晶；提出中西文化相互互補、大融合、大交流，是產生偉大藝術的重要條件，“混融”是他自身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之一；堅信中國畫完全可以融貫古今中西藝術之精華，集人類優(yōu)秀文明之大成，創(chuàng)造性地體現(xiàn)現(xiàn)代民族精神，從而不斷走向世界。

他的視野是“全方位關照”，即努力將過去、現(xiàn)在、未來連在一線，天、地、人融為一體的。周韶華的藝術手法是“隔代移植”?！案舸浦病笔侵阜磳H繁殖，擺脫宋代以來山水陳陳相習的風氣，直追周、秦、漢、唐的藝術中陽剛之美?！皺M向移植”指借鑒西方藝術手法，擇優(yōu)交融，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從他的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油畫的光、版畫的黑白對比、現(xiàn)代設計的構成等等手法被加以融合運用。新腔別出，意味深長?！皻鈩菔侵苌厝A作品藝術意象一貫的外表，它蘊含著崇高的理想主義和中華民族的浩然之氣?！保ㄅ淼抡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