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茹玉
媽媽的仰慕者
媽媽長得很美,我身邊有好多叔叔,明里暗里都喜歡她,時不時向她獻殷勤。漢橋叔叔就是其中一個。
漢橋叔叔是我們的鄰居。那時候他很健壯,是警局的緝毒臥底,他愛人是個很樸素的武漢女人,我叫她芬芬阿姨。她不好看,瘦瘦小小的,但總是很和氣的樣子。他們常吵架,整棟樓都能聽見。他們的兒子比我大不了幾歲,爸爸聽說他兒子畢業(yè)了找不到工作,就讓他來我們家當(dāng)了司機,這樣我們兩家的聯(lián)系就密切起來。
我上高三的時候,父母分居了,媽媽陪我住到了在學(xué)校對面租的房子里。漢橋叔叔幾乎每天都來,買很多我喜歡吃的菜,來了就直接下廚房。他做的孜然脆骨超好吃,媽媽看我喜歡吃,也就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漢橋叔叔每次破了案都會有一筆酬勞,他拿了錢總是給我打電話,說要去最好的餐廳請我們吃飯。他知道從我下手,媽媽才不會推辭,也知道從吃的下手我才不會推辭。
漢橋叔叔總是說你們隨便點,但每次我都只選最便宜的菜。我不想看到他結(jié)賬時有點兒窘迫又裝作豪氣的樣子。
突發(fā)腦溢血
那時候,我習(xí)慣了遇事找漢橋叔叔幫忙。有一次朋友的摩托車被收進了交管所,無牌無照無駕證,我打電話給他。那是一個夏天,天氣特別熱。他頂著大太陽從漢口坐公交車到武昌,到處找領(lǐng)導(dǎo)批條子,去對序列號,找合格證,折騰了3天,最后還花了200塊才把車子取出來。
現(xiàn)在想起來,其實挺不容易的,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警員??梢驗樗偸桥闹馗f在區(qū)里沒他搞不定的事,我也就沒太把這情記在心上。
我上大學(xué)后,他得了腦溢血。知道這事的時候正好是“十一”長假,芬芬阿姨給媽媽打電話,說想借點兒錢,等房子拆遷補助下來了就還。媽媽答應(yīng)了,帶我一起去醫(yī)院看望他。
漢橋叔叔在病床上昏迷著,全身插滿了輸液導(dǎo)管和檢測儀器的線,整個人骨瘦如柴,面如土灰。
芬芬阿姨站在病床旁邊,不停地幫他按摩,捏捏手捏捏腿,拿濕棉球給他擦嘴。因為他喉嚨里還插著導(dǎo)管,所以她要時不時用抽吸管抽出喉嚨里的積液。我和媽媽坐了一會兒,跟芬芬阿姨問了問病情,然后就離開了。
出了病房,我一直哭,心里特別難受。漢橋叔叔把每個月省下的錢都用在我們身上,討我們歡心,幫我們跑腿??涩F(xiàn)在,他躺在床上,什么意識都沒有,甚至分不清誰是誰,而我們卻什么都不能為他做。他天天罵妻子,和她吵架,可現(xiàn)在忙前忙后照顧他的,卻只有她。
只求你好好的
寒假里,聽說漢橋叔叔醒了,我買了點兒禮物去醫(yī)院看他。他還是沒有什么好轉(zhuǎn),只會哼哼和用唯一能動的右手到處抓。
芬芬阿姨告訴我,漢橋叔叔脾氣可暴躁了,腦溢血發(fā)作的時候他們正在為誰去添飯的事情鬧冷戰(zhàn),冷戰(zhàn)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還要我喂到你嘴里?”
說這話時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說:“現(xiàn)在真的要每天喂到他嘴里了。”芬芬阿姨覺得很愧疚,認為都是自己一句話咒得他成了這樣。她拉著我的手說:“要是還能回到那一天,我寧愿以后的20年,我天天都把飯菜喂到他嘴里。”
桌上的保溫瓶里,每天都是不一樣的湯和飯菜。她每天5點就起床,把飯菜用研磨機攪拌成糊狀,再用針筒一點點打到通往他腸胃的軟管里。
這才是夫妻吧,雖然你脾氣很壞,沒有給過我什么好的生活,還總是跟我吵架,但如果需要你付出這樣大的代價來彌補,我寧愿受苦的人是我,多久都沒有關(guān)系。
我上次去家里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能說簡單的句子了,但意思總表達不出來。只有芬芬阿姨知道他想說什么,他伸出兩根手指頭就是要抽煙,手捏捏拳頭就是要撓癢癢。
漢橋叔叔見到我時,還是叫不出我的名字,我陪他坐了一下午,他一直想說點兒什么,可又說不明白。最后我終于零星地聽到幾個詞,他說“摩托,沒事”,然后又拍拍自己的胸。我一瞬間明白了,他是想說,摩托車再出事了也沒關(guān)系,他能搞定。
芬芬阿姨在一邊看著,說:“這個我也沒看懂啊?!钡α诵τ终f,“不過能這樣已經(jīng)很好很好了,至少老天爺把人留下了不是?”那一刻,陽光從廚房透進來,打在她身上,我覺得她特別美。
什么叫愛人?那些我們拼了命追逐的東西是愛情嗎?不是,那也許只是欲望、憧憬和貪婪,而兩個人在一起,最后留下的,才是愛情。
(摘自《讀者·原創(chuàng)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