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麗
摘要:發(fā)源于黑格爾,經(jīng)由泰勒和霍耐特等發(fā)展的承認政治理論強調主體間的承認對個體和群體身份形成的重要性,尋求對其獨特性或差異的承認,是一種“身份模式”。它促使我們關注弱勢群體的權利要求,提供了思考正義問題的嶄新視角,但易產生替代和具體化問題。對此,弗雷澤提出“地位模式”,把承認當作社會地位問題,有效地克服了“身份模式”的問題,還能避免對錯誤承認的心理學化理解,同時也為承認政治解決關于“平等/差異”問題的爭論提供了富有啟發(fā)性的視角。但這一模式本身也有其理論限度,例如過于客觀地看待承認關系,而忽視了錯誤承認所帶來的精神和心理傷害等。
關鍵詞:承認;身份模式;替代問題;具體化問題;地位模式
中圖分類號: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723X(2013)05-0000-00
一、承認政治理論的“身份模式”及其問題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隨著新社會運動的迅速發(fā)展,這些被壓迫、被排斥和被邊緣化的弱勢群體日益尋求對其差異或獨特性的承認,承認訴求越來越占據(jù)社會正義和政治話語的中心。誠如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所說:“對于承認的需要,有時候是對承認的要求,已經(jīng)成為當今政治的一個熱門話題?!盵1](P290)人們日益關注那些未獲得承認或被錯誤承認的群體的獨特身份和文化價值觀,尋求主流文化價值模式對其認可和尊重,“為承認而斗爭”迅速發(fā)展起來并成為當代政治哲學的基本主題之一。①
承認問題本質上是自我與他者關系的問題,按黑格爾的思路就是自我實現(xiàn)的歷程中所遭遇的諸種條件關系問題。我們知道,黑格爾早在耶拿時期就開始思考承認問題,其耶拿時期的著作中蘊含豐富的承認思想。《精神現(xiàn)象學》中論“主奴關系”這章,其“為承認而斗爭”的主題進一步突顯,并被嚴格限定在“自我意識”產生條件的問題上。黑格爾明確地提出人的精神和自我意識的形成有賴于他者的承認。精神的規(guī)定性特征是“作為自我又作為自我之他者”的能力[2](P38),精神使自身成為自我之他者,又從那里回歸到自身,從而成為真正的自我。不僅如此,“自我意識只有在一個別的自我意識里才獲得它的滿足?!盵3](P121)這意味著作為自在自為的自我意識,它必須依賴于另一個自在自為的自我意識才能存在,或者說,“它所以存在只是由于被對方承認?!盵3](P122)可見,相互承認對于個體的精神和自我意識的形成和發(fā)展至關重要,被拒絕承認和錯誤承認就是遭受個人與自我關系的扭曲和對個人身份的傷害。
眾多的思想家如泰勒和霍耐特等在繼承和發(fā)展黑格爾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承認理論。泰勒深入考察了身份和承認之間的關系,認為他者的承認對身份形成和發(fā)展極其重要,只有通過他者的承認,我們才能建構起自身合理的、未被扭曲的身份,避免被拒絕承認或錯誤承認所造成可怕傷害。因為,“得不到他人的承認或只是得到扭曲的承認能夠對人造成傷害,成為一種壓迫形式,它能夠把人囚禁在虛假的,被扭曲和被貶損的存在方式之中。……扭曲的承認不僅表現(xiàn)為缺乏應有的尊重,它還能造成可怕的創(chuàng)傷,使受害者背負著致命的自我仇恨?!盵1](P290~291)承認是人類一種至關重要的需要,只有通過對個體和群體獨特性的承認,他們才能實現(xiàn)自我的認同,發(fā)展出完整或健康的自我身份。
霍耐特進一步發(fā)展承認理論,在其成名作《為承認而斗爭》中,通過援引和挖掘青年黑格爾在耶拿時期“為承認而斗爭”的思想資源,結合喬治·米德(George H. Mead)的社會心理學,構建了一種從道德視角剖析社會沖突與變革過程的解釋模式,創(chuàng)立了其影響深遠的承認理論。在他看來,主體的完整性建構和自我實現(xiàn)依賴于主體間的相互承認,只有在相互承認中,主體才能確立一種實踐的自我關系。“社會生活的再生產服從于相互承認的律令,因為只有當主體學會從互動伙伴規(guī)范視角把自己當作是社會的接受者時,他們才能確立一種實踐的自我關系。”[4](P10)通過對個體身份形成條件的反思,霍耐特系統(tǒng)地提出了愛、法律和團結三種承認形式,主體由此建立自信、自尊和自重三種實踐的自我關系,并相應地受制于需要原則、平等原則和成就原則三大承認原則。被拒絕承認或被錯誤承認意味著主體間相互承認的條件沒有得到滿足,對應于承認的不同形式,就會產生強暴、剝奪權利和侮辱三種蔑視情感體驗,參照人類肉體敗壞狀態(tài)的隱喻來描述蔑視對個體造成的后果的話,可以分別稱之為“心理死亡”、“社會死亡”和“傷害”。
不論是黑格爾、泰勒還是霍耐特,都強調主體間承認對個體和群體身份形成和發(fā)展的重要性,認為只有通過對彼此差異和獨特性的相互承認,他們才能形成和發(fā)展出健康且未受到損傷的個人與自我關系及獨特身份,實現(xiàn)真正的自我同一性,被拒絕承認或錯誤承認就遭受了個體與自我關系的扭曲和對個人身份的傷害。身份在他們的承認政治理論中占據(jù)核心地位,這在南茜·弗雷澤(Nancy Fraser)看來是一種“身份模式”(identity model)。“承認政治的通常路徑——我將稱為‘身份模式——肇始于黑格爾的思想:身份通過相互承認的過程,在對話中被構建?!@種身份模式的支持者把黑格爾的承認模式變成了文化和政治領域的承認。他們主張,從屬于一個受主流文化貶低的群體就是被錯誤承認,就是遭受了個人與自我關系的歪曲。不斷遭遇主流文化群體歧視的目光,其結果是受輕視群體的成員內在化其負面的自我形象,并在發(fā)展出他們自己健康的文化身份上受到阻礙?!盵5](P109)“身份模式”下,承認的關鍵就在于相互承認條件的滿足,因此承認政治就體現(xiàn)為一種“身份政治”,其主要目標是尋求對群體特別是弱勢群體獨特的(文化)身份的確認和尊重,要求他們富有群體特征的偏好、文化價值觀和參與形式獲得承認,從而反對降低他們的代表權且減少或徹底消除其所遭遇的蔑視和貶低。
“身份模式”強調主體間的承認對個體和群體身份形成的重要性,促使我們關注這些弱勢群體獨特的權利要求,提供了思考正義問題的嶄新視角,但也存在一些問題。在弗雷澤看來,主要是替代和具體化問題:“承認問題并不是有助于補充、復雜化和豐富再分配斗爭,而是邊緣化、削弱和替代了這些斗爭?!@類斗爭所采取的路徑常常并不是在日益多元化的文化環(huán)境中促進彼此尊重的相互作用,而是徹底地簡化和具體化了群體身份。”[5](P108)“身份模式”在尋求主流文化價值模式對個體和群體的獨特性或差異的承認時,很大程度上對經(jīng)濟不平等的主題保持沉默,把錯誤承認當作獨立的文化傷害,完全忽視或不重視導致錯誤承認的政治經(jīng)濟根源,從而產生承認問題邊緣化、削弱和替代再分配斗爭的替代問題。我們可以區(qū)分兩種形式的替代問題:一種是完全忽略經(jīng)濟領域的分配不公正,而只關注改變文化的努力。因為他們把錯誤承認視為文化歧視問題,體現(xiàn)為被扭曲的身份,不正義的根源在于代表權的貶低,弱勢的個人和群體沒有受到平等的對待;另一種則沒有簡單地以上述方式忽略分配不公,承認其存在并認為文化不公常與之相關,但把分配不公理解為文化不公的副產品或從屬形式,并認為所有的分配不公都能通過承認政治而間接矯正,單獨的再分配政治沒有必要。不僅如此,“身份模式”重視對個體和群體獨特性的承認,強調一種本真的、自我肯定和自我產生的集體身份的重要性,這會向個體成員施加壓力,使其符合特定群體的價值文化和行為模式,從而產生徹底簡化和具體化群體身份的具體化問題。“(該模式)全部的影響是強加一種單一的、被徹底簡化的群體身份,這否定人們生活的復雜性、身份認同的多樣性和他們不同從屬關系的多向拉力?!盵5](P112)在群體內部,因為限制群體成員的選擇自由,“身份模式”會強化群體內部的統(tǒng)治和等級制。在群體之間,通過假設群體有免于其他群體從外部來看待或解釋的權利,即群體有權以自己的話語被單獨理解,他者群體無權干涉,從而以一種獨斷的方式阻止了群體之間的對話和合作。
二、 承認政治理論的“地位模式”
“身份模式”存在替代和具體化問題,客觀上容易產生諸如加深既存的經(jīng)濟不平等、支持侵犯人權以及固化和加劇現(xiàn)有的群體差異和分裂等結果,因此難以成為當今社會承認政治有希望的發(fā)展方案,于是,一種更科學的替代理論——“地位模式”(status model)應運而生。與“身份模式”相反,弗雷澤的“地位模式”把承認當作社會地位問題,承認關注的不是身份而是地位?!拔乙岢鲆环N替代方法:把承認當作社會地位的問題。從這一角度看,承認所需要的不是有群體特征的身份,而是群體成員個體作為社會相互作用的完整伙伴的地位。”[5](P113)把承認視為地位問題意味著要考察制度化的文化價值模式對社會參與者相對身份的影響,看其是否保證了所有社會參與者的平等地位,如果是就表示相互承認和地位平等,不是則說明錯誤承認和地位從屬。這樣,“地位模式”下的錯誤承認便不再是對個人與自我關系的扭曲和傷害、對特殊群體身份的輕視和歪曲,而是意味著制度化的文化價值模式下的社會從屬地位,他們被剝奪了參與社會生活的平等地位?!板e誤承認既不是一種心理扭曲,也不是一種獨立的文化傷害,而是一種制度化的社會從屬關系。因此,被錯誤承認不僅是在他人的態(tài)度、信仰或描述中被認為是邪惡的、被輕視或貶低,而是被剝奪了社會相互作用中完整伙伴的地位,作為制度化的文化價值模式把某人建構為相對不值得尊重或尊敬的人的結果?!盵5](P113~114)也正因為如此,錯誤承認或者說阻礙平等的價值觀在各種制度領域以不同的模式被制度化。“在一些例子中,錯誤承認被法律化,清楚地寫入了正式法律;在其他一些例子中,它通過政府政策、行政法規(guī)或職業(yè)實踐而被制度化。它還能被非正式地制度化于——協(xié)作模式、長期的風俗或根深蒂固的市民社會實踐中?!盵5](P114)盡管有著復雜多樣的形式,但實質都是在錯誤承認中,制度化的文化價值模式阻礙了一些社會參與者平等參與的地位。與之對應,“地位模式”下承認政治的目標也不再是要求對個體和群體獨特性的承認,尋求未被扭曲的個人與自我關系和群體身份,而是“讓阻礙參與平等的文化價值模式非制度化,并用鼓勵參與平等的文化價值模式進行替代?!盵5](P115)也就是說,其目標是克服制度化文化價值模式下的地位從屬,把處于從屬地位的一方建構成社會相互作用的完整成員,平等地與他者相互作用。
三、“地位模式”的洞見及其限度
“地位模式”將承認理解為社會地位問題,相比于“身份模式”,有諸多洞見,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能有效地克服替代問題?!暗匚荒J健毕碌腻e誤承認意味著制度化的文化價值模式不公平地阻礙了社會相互作用中某些人的平等參與,因此,承認政治的關鍵在于促進“參與平等”(parity of participation)。參與平等是弗雷澤正義理論的規(guī)范核心,按照這一規(guī)范,“正義需要那種允許社會的全體(成年)成員作為平等的個體彼此相互作用的社會安排?!盵6](P36)要使這一參與平等成為可能,至少需要滿足以下兩個條件:“首先,物質資源的分配必須能夠保證參與者的獨立和‘發(fā)言權。這我將稱之為參與平等的客觀條件。它排除了各種阻礙參與平等的經(jīng)濟依賴和不平等的各種形式和層次?!诙€條件要求制度化的文化價值模式對所有參與者表達同等的尊重,并確保獲得社會尊敬的同等機會。這我將稱之為參與平等的主體間條件。它排除了系統(tǒng)地貶低一些人種及與之相連的特性的制度化的規(guī)范。”[6](P36)參與平等的實現(xiàn)需要客觀條件和主體間條件的同時滿足,也就是說只有同時克服文化領域的錯誤承認和經(jīng)濟領域的分配不公才能真正實現(xiàn)社會正義,兩者缺一不可,且相互不能還原。但當今社會,經(jīng)濟領域的分配不公大量存在且不斷加劇,阻礙了參與平等的客觀條件的實現(xiàn),因此我們不僅要克服由于制度化的文化價值模式產生的地位從屬,而且也要克服由于資源分配不公導致的地位從屬,也就是說,我們不僅要為承認也要為再分配而斗爭。通過參與平等的規(guī)范原則,弗雷澤成功地使承認與再分配結合起來,將其作為正義不可或缺的兩大基本維度,從而克服了替代問題。
第二,能有效避免具體化問題?!暗匚荒J健彼枰牟皇怯腥后w特征的身份,其關注點在于制度化的文化價值模式對個體成員相互作用能力的影響,這能有效防止將文化具體化和用身份設計來替代社會變革,有助于避免具體化問題。另外,為承認提供規(guī)范標準的參與平等原則具有作為結論性概念和過程性概念的雙重性質。作為一種結論性概念,它確定了一個有實質意義的正義原則,據(jù)此,正義需要允許所有人平等參與社會生活的社會安排;作為一個過程性概念,“它詳細說明了一個程序性標準,我們可以依此來評估規(guī)范的民主合法性:當且僅當它們能得到在公平和公開的協(xié)商過程(所有人作為同等者參與)中所有人的一致同意時才是合法的?!盵7](P87)作為過程性概念的參與平等要求承認政治服從于公眾合理化的民主過程,通過對話和商談的方式來確立相應承認訴求及規(guī)范,鼓勵群體內部和群體之間的平等交流和合作,從而避免了極權主義、分離主義等具體化問題。
第三,將錯誤承認定于社會關系,而不是個人或個體之間的心理學,避免了心理學化?!吧矸菽J健毕碌腻e誤承認意味著遭受了個人和自我關系的扭曲,個體和群體的獨特性沒有獲得應有的尊重,從而產生了被蔑視和貶低的情感體驗?;裟吞孛鞔_指出,如果主體沒有獲得互動伙伴應有的承認,就會產生一種蔑視的情感體驗,危及人的同一性。“‘蔑視一詞所含意義就是人的特殊脆弱性,它來自于黑格爾和米德所揭示的個體化與承認之間的相互依存。每一個個體即米德所說的‘客我的規(guī)范的自我形象都取決于他人持久支持的可能性,所以,蔑視的經(jīng)驗就使個體面臨著一種傷害的危險,可能會把整個人的同一性帶向崩潰的邊緣?!盵4](P140)當然,不僅是霍耐特,黑格爾和泰勒等也認為如果沒有獲得他者的承認或被錯誤承認,即完整或未被扭曲的身份形成的主體間條件遭到破壞,個體和群體就會產生被蔑視或貶低的消極情感體驗,遭受精神和心理傷害。這種對錯誤承認的理解很難客觀判斷其不正義性,因為對不正義的感受依賴主觀的個人心理和感覺,很難向他人公開地、客觀地表達和證明。同時,它也無法有效識別和批判某些不正義,因為感受不正義傷害的主觀性,在意識形態(tài)或“錯誤意識”下,人們對某些不正義并不會感到受傷害,且對一種傷害的適應與習慣也會使受傷害的感覺減弱甚至消失?!暗匚荒J健睂㈠e誤承認理解為某些人平等參與社會生活的地位受到了阻礙,歸結于客觀的不平等事實而非他們主觀的蔑視情感體驗,能有效解決上述問題?!巴ㄟ^把承認當作地位問題,相反,我提議的模式避免了將規(guī)范要求押在心理事實之上。任何人都可以指出一個其制度化的規(guī)范阻礙了參與平等的社會在道德上是無辯護余地的,不論它是否扭曲了被壓迫者的主觀心理?!盵6](P32)用一種客觀不平等的社會關系代替主觀的精神和心理傷害,“地位模式”為正確地看待和評價錯誤承認提供了客觀且具實際操作性的標準,避免了主觀性和心理學化。
第四,為承認政治解決關于“平等/差異”的爭論提供了一個富有啟發(fā)性的視角。在承認政治中,如何矯正錯誤承認存在著激烈的爭論。爭論的一極是那些渴望承認和重新評價群體差異的多元文化主義者,他們主張重新評價遭到不公正貶損的群體身份,但同時不觸動既有的群體差異和區(qū)分;另一極是致力于解構群體差異的反本質主義者,他們主張通過破壞現(xiàn)存的群體身份和差異,改造基本的文化價值結構。兩者爭論的關鍵在于:哪種承認政治最有助于錯誤承認的受害者?是對獨特性或差異的重新評價和承認,還是對身份的解構或承認其共性?換言之,被錯誤承認的社會群體是該尋求對其自身獨特性(差異)的承認,還是該同化于支配性的規(guī)范(平等)之中?在這承認政治關于“平等/差異”的爭論中,“身份模式”傾向前者,主張通過對群體獨特性的承認來反對降低劣勢群體的代表權,但在“地位模式”下,不再賦予對群體獨特性的重新評價和承認的矯正方案以特權,而是根據(jù)處于從屬地位的一方為了能夠作為平等一員參與社會生活的需要,實用主義地采取靈活的矯正方案。“相應地,對于實用主義者來說,一切明確地取決于當前被錯誤承認的人們?yōu)榱四軌蜃鳛槠降鹊囊粏T參與社會生活的需要,并且,沒有任何理由假設他們所有人在每一背景下都需要同樣的東西。在某些情況中,他們可能需要卸下被過多賦予或構建的獨特性的負擔;而在另外一些情況中,則要考慮迄今為止沒有被充分承認的獨特性。還有一些情況中,他們可能需要把關注點轉向統(tǒng)治或優(yōu)勢群體,消除其被錯誤地標榜為普遍性的獨特性;或者,他們可能需要解構目前用以闡釋被歸屬的差異的絕對術語。最后,他們可能需要上述的所有方法,或其中的幾種,彼此連結起來并和再分配連接起來?!盵6](P47)根據(jù)阻礙參與平等的錯誤承認的性質來采取靈活的矯正方案,而不是局限在尋求差異或要求平等這一非此即彼的選擇中,這為承認政治解決關于“平等/差異”的爭論提供了一個富有啟發(fā)性的視角,同時對錯誤承認的矯正來說也更具實際操作性。
如上所述,“地位模式”有諸多深刻洞見,能在多層面超越“身份模式”,但也存在一些不足。首先,弗雷澤沒有嚴格地區(qū)分以往承認理論間的差異,武斷地將它們都歸結于“身份模式”,導致批判不夠客觀和公正。例如,她認為泰勒和霍耐特的承認理論都會產生具體化問題,這是不符合事實的。泰勒強調對具有獨特文化和價值信念的群體身份的承認,對群體間差異的重視確實容易產生弗雷澤意義上的具體化問題。但對霍耐特來說,其承認理論關心的是發(fā)展未被扭曲的個人和自我關系的主體間條件,通過對個體身份形成的歷史條件的反思,他提出了愛、法律和團結三種承認形式及與之對應的需要原則、平等原則和成就原則三大承認原則。在他看來,只有充分滿足這三大承認原則,個體身份才能形成,或者說個體自我實現(xiàn)才能真正進行,且這三大承認原則相互不能還原,何者優(yōu)先取決于社會關系的類型,比如在合作關系中,成就原則就具有優(yōu)先性。從霍耐特的這些觀點,我們很難說其承認理論一定會導致具體化問題。
其次也更重大是,“地位模式”從客觀的地位從屬關系角度來看待錯誤承認所產生的傷害,盡管有合理性和深刻性,但遮蔽或忽視了錯誤承認所帶來的精神和心理傷害。因為,貶損性文化象征性模式帶來的精神和心理傷害是客觀存在的,即使在制度化的文化價值模式保證了平等參與地位的情況下。以女性受到的不正義對待為例,男女平等的理念已經(jīng)體現(xiàn)在憲法法律、政策法規(guī)等一系列制度化的文化價值模式中,強調女性擁有與男性同等的地位,但在文化、價值信仰、態(tài)度中對女性貶損和歧視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女性仍會受到被蔑視和貶低的精神和心理傷害。正如克里斯托弗·F·澤恩(Christopher F.Zurn)所說:“即使在其相應的規(guī)則和規(guī)范克服了不公正從屬地位的制度化社會關系中,由貶損性文化象征性價值模式導致且被主體感覺到的傷害仍然存在。簡言之,即使在正式的平等主義結構中,主體也可能遭受承認傷害。”[8](P534)或許,更具希望的路徑是結合兩者,既重視錯誤承認所造成的無法平等參與的客觀事實,也充分考慮其所導致的精神和心理傷害。
四、結語
弗雷澤承認政治理論的“地位模式”關注的不是獨特的個體和群體身份,而是社會相互作用中平等參與者的地位,能有效克服替代和具體化問題、避免對錯誤承認的心理學化理解,且為承認政治解決關于“平等/差異”問題的爭論提供富有啟發(fā)性的視角。這是對“身份模式”的發(fā)展和超越,為當今社會承認政治的發(fā)展提供了一條更有希望的途徑。傳統(tǒng)的承認政治是一種“身份政治”,反映了弱勢族群不僅要求通過平等權利的實施來消除歧視,還尋求主流的文化價值模式對其差異和獨特性的承認和尊重的趨勢。它主要表現(xiàn)為弱勢族群為其文化上被定義的獨立性而進行的集體斗爭,將社會沖突文化化,把消除社會不正義的斗爭局限在要求承認具有獨特文化和價值信念的集體身份的文化領域,完全忽視或不夠重視經(jīng)濟領域的不正義,這難以真正解決承認政治問題。因為,文化不正義和經(jīng)濟不正義交互重疊、相互作用,所以不依靠經(jīng)濟領域的再分配而單純依靠文化領域的承認來消除社會不正義是不可能的。相反,“地位模式”通過將承認理解為地位問題,使承認與再分配都受制于參與平等的規(guī)范標準,兩者構成社會正義的兩大基本維度,因此要真正實現(xiàn)社會正義,我們就不僅要為承認也要為再分配而斗爭,也就是說,既強調文化承認的重要性,也意識到經(jīng)濟再分配的不可或缺,這對承認政治的發(fā)展來說是一條更有希望的途徑,有助于社會正義的真正實現(xiàn)。同時,通過參與平等這一規(guī)范標準,將當今社會的盛行的承認訴求和為過去大部分社會正義理論建構提供范式的平等主義再分配訴求結合,為當代社會正義話語的建構和發(fā)展提供新的視角和可能性。但是,我們也應看到,這一模式本身也有其理論限度,如存在片面性,沒有深入分析不同承認理論間的異同,武斷地將其都理解為“身份模式”以及遮蔽或忽視錯誤承認所帶來的精神和心理傷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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