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冰
事實上已難得趕上一場雪。整個冬天只有幾次寒潮在肆虐。似霧似霾的東西像塊骯臟的抹布沾在天上,抹布又大又臟,已經很難洗凈。
鄉(xiāng)村也一樣,干硬的風一次次吹過村莊,寒風呼嘯之后,那波浪般起伏的,不是雪,是白色污染。日子單調得像要凝固起來,在這樣沮喪的冬天。
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的冬天會下雪,厚厚的雪像是為村莊絮了一床暖暖的棉被,讓人心里有了著落。從前的冬天還有唱戲的,那是某某人家接媳婦或是生兒子的時候。十多個藝人,三兩挑子,重要的是挑子里挑的并非尋常的谷物糞肥,也非日用百貨,而是用簾子遮實的一些什么,有一個奇異的世界走來了,有一些新鮮的故事要開演。
戲臺搭在村里最開闊的地方,孩子們不遠不近地站著,怯怯的,看戲班的人忙碌地搭起戲臺,掛上紅的藍的帷幕,一個虛擬的世界瞬間立在了眼前,人世間扯不斷理還亂的恩怨情仇就要在那里上演。
看戲的人陸續(xù)地來了,有人披著御寒的大衣,有人搬來烤火的火盆,還有人提著陶制的小火爐,火爐的炭燒得紅紅的,旺旺的。
戲臺邊有賣麻花、瓜子、寸糖的,就著一盞盞昏黃的油燈。那是孩子們的最愛。
主人家當然坐最好的位置,村民們按先來后到的次序,團團圍著主人坐。有那年輕的壯漢,站在人群外,發(fā)誓有了錢,也要請一班戲,讓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戲臺下,享受一番被人團團圍坐的滋味。
鑼鼓聲響起,戲開場了。人們低矮下去,于是紛紛仰起脖子。藍色的帷幕下,演員們紅紅綠綠地舞動,真像年畫里畫的。 他們“出將”“入相”了,他們“升堂”“登殿”了,一會兒“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會兒“展眼乞丐人皆謗”。臺下仰脖子的一個時辰,臺上業(yè)已百年,怎不令人感嘆唏噓。
人們仰著脖子,笑,發(fā)癡,迷瞪,拍掌,流涕……魂魄活活被舞臺勾去。
然而,孩子們是耐不住寂寞的。他們忍受不了臺上人漫長的拖腔,要么在母親的懷里沉沉睡去,要么掙脫大人的管束,去尋找別的樂子。我那時最喜歡站在遠遠的高臺上對望戲臺,村莊黑漆漆的,戲臺活像立在黑夜的海市蜃樓。連鑼鼓激烈的咚咚聲也不那么刺耳了。正印了魯迅先生說的,中國戲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頭昏腦眩,很不適于劇場,但若是野外散漫的所在,遠遠地看起來,也自有他的風致。有時候,一大群孩子齊刷刷地聚在舞臺下,一邊嗑瓜子,一邊饒有興致地等著看演員吃“螺螄”(村里人稱演員忘詞叫吃“螺螄”),任大人怎么吆喝也不離開。我喜歡轉到后臺,看他們在臉上抹白粉,搽胭脂。看他們穿上好看的戲服,和著鑼鼓的點子上臺,看他們在臺上笑著別人的笑,哭著別人的哭??此麄儦獯跤醯叵屡_,脫下戲服,擦凈脂粉,還原成臺下人。一樣的粗布衣,一樣黑黑的臉,皺紋間散發(fā)出泥土的氣息。
鑼聲一陣陣碎裂,遠了,那是散戲的鑼聲。
曾經的榮華富貴、恩怨情仇隱去,那些鴨子般仰起的脖子陡然消失,只剩下干硬的風一次次拂過空曠的場地,一兩塊石頭在場地上頑強地堅守。
會有一兩戶人家的女子在這樣的黑夜中失蹤,家里亂成一鍋粥,又不敢張揚出去,只能讓滿腹苦水在肚子里翻江倒海。
我家對門的紅子野得很,戲臺上鑼鼓鏗鏘的時候,穿紅棉襖的她就像火狐,在人群中轉來轉去,磁鐵一樣把許多男人的目光從戲臺吸到自己身上。最后把一位俊俏戲子吸進了蕎麥地……許多人都知道了那事,說她爸會打折她的腿,她倒干脆與那戲子私奔了。紅子離開村莊時才14歲呢。小時候總是騙我到倉庫里,摸我的小雞雞的紅子,聽說現(xiàn)在還沒回來,她和戲子漂到哪兒了呢?
總有一兩個懵懂小孩,在激越的鑼鼓聲中酣然入夢,當大幕合攏,人群散盡,他還在野地做夢。他的父母喚著他的乳名,喚著喚著,來到野地,看見做夢的孩子了,一巴掌拍在屁股上,驚醒了他的好夢……
我也曾經迷失在野地。那是二哥結婚的時候。說話結巴,一根筋的二哥終于結婚了,父母高興,花大錢請來縣上最好的戲班,在村里唱了三天三夜。父親過足了被村民團團圍坐的癮。二哥穿紅掛綠,人模人樣地顛上顛下,神仙一樣地樂。
唱戲的頭天晚上,我便睡著在野地。母親牽我回家的時候,我連打了五個噴嚏,后來鼻子塞了十天。母親罵罵咧咧把我的夢趕跑,我夢醒的時候,看見二哥醉倒在堂前的八仙桌下,不知他醉了,能做出什么顏色的夢。
二哥呀,父母恨得牙癢癢的二哥,我第一個嫂子早已離他而去,如今第二個嫂子也要把他掃地出門。從供銷社下崗后,他便沒了著落,也丟了魂,又好吃懶做,二哥都要淪為乞丐了。
二哥結婚時的三天大戲,怕至今還在老戲迷的回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