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成
你們都是親眼所見
這雨混沌、細密,整個下午
世界陰沉。我們穿行在高速公路上
就像深入一個結核病人的肺部
污濁的氣流、微小的漩渦,像隱喻一樣攜裹我們
甚至:我們彼此都已不能同在
作為孤本的人,除了心跳
幾乎一切都是靜止的
時間被注射在這副亂七八糟的肉身里
像極了雞血——這僅僅是一個譬喻
也可以是可卡因、杜冷丁或其它什么類似的東西
他們作為陌生人,當然會超越我們
從別的洪流中被提煉出來
而后消失在可見的,更大的洪流中
物質的城市,長久以來可供呼吸的生活
在這揚塵般的冬雨中
顯露了它們的不可信和不可靠
是啊。可憐的這一切:鐘樓、廣場、黑螞蟻
可憐的夢想、自由、愛和仇恨
釋迦摩尼和耶和華們累了
我們這群蒙恩的器皿,這群靜物
終于遭到放逐和遺棄
現(xiàn)在奔行在一截短暫而兇險的鋼絲上
目的地根本解放不了我們
故鄉(xiāng)也只是一座被人平了又平的祖墳
找不見,也回不去了
用指甲掐自己,用痛感來確認自己
活著,首先從一個假設開始
人生是互相抄襲的結果
刑場也有可能就是考場
作弊者要么模仿了更加苦難者的苦難
要么復制了更加罪惡者的罪惡
孤兒狀的人性
在無望中,艱辛地成長
像西伯利亞的樹干,密密匝匝的年輪
被壓制。人性轉而從孤兒狀變成寡婦狀
是的,寡婦。她符合渺小人世的一切定義
這是成長本身的原罪
雨滴打在車窗上。我,靜默中
欠了欠身子。就像我知道,在潮涌的
雨滴后面,一定有宇宙更為浩淼的靜默一樣
不敢輕言生和死,恥辱柱和十字架在形式上
不可置換,舌頭和靈魂不可能過早地達成一致
正如朝鮮早射的火箭與韓國的女總統(tǒng)
正如巴勒斯坦和以色列
在原則上擁有更多的、被賦予的仇恨
自古以來,瑪雅人信奉的
和我們道聽途說的沒有什么不同
在這里,信仰像兒科大夫的處方一樣
嚴格地講求劑量。但是,請等一等
歷史上,我們就曾經
像深入一個結核病人的肺部一樣
穿行在命運的茫然和濃霧之中
最終,那些暗紅的,帶著腥氣的污血
被一點一點咯出來
在神面前,人出賣了人
當我們終于離開高速
從一張網到另一張網的過渡地帶
是微妙的預言中的傍晚
當你能夠像烈士一樣抽搐
也就意味著,這還魂的一刻
原本熟知的一切,將像語法一樣被倒置
混沌的語境里,重心搖晃
像長途大巴上的少數(shù)人
因為暈車,他們得以醒悟
這樣的概率和嘔吐幾乎是同等的
如果雨,擁有語言的鋒刃
能夠切開的,就不僅僅只有靈魂
形而上的世界和頭屑般的真理
此時此刻,人世是有濃度的
稠密的雨點,像終將勝利的劊子手
它們當然不可能登基,成為王
但是,就像這座城市,就像這座公園,就像這家醫(yī)院
在成為豢養(yǎng)欲望、收留眾生的暫居地之前
它們已經出賣了自我的貞操
斑馬線一直刷到了家門口
盆養(yǎng)的花草,始終在抵抗,大部分枯萎了
小部分在掙扎中皺縮了自己的表皮
就算這樣,仍然可以看見一些更加卑微的事物
比如兩片吐在防腐木地板縫隙里的瓜子殼
比如虎皮鸚鵡紅嘴上米粒大小的豁口
比如深冬里的一棵枯草,比如瓦缸中的一尾清道夫
在靜默中,無聲地吶喊著
在這哀切的時代
哪怕身體里還剩下一毫克的抵抗
哪怕心智里還剩下一毫克的不妥協(xié)
這最后的,僅剩的,微乎其微的力量
就可以供我呼吸
巨大的地下車庫終于在出口處壓低了帽檐
總而言之,生死只是時差問題
不設標準,無關善惡,往復交替
丁成,80后詩人,著有《我是那我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