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
自己是“收件者”之一。
所謂自己,只是一個地址,夾在我無從辨識的電郵地址中間。“收件者”層層迭迭,看起來萬人如海。有時候是“Recipients undisclosed”,“收件者”隱藏起來,看不出寄給別的什么人。浩瀚的大海邊,我只是砂礫中的一個,與無名的“收件者”混在一起。
點點鼠標,又是一張雪橇?xí)?、麋鹿角會動、圣誕老人揮手打招呼的電子賀卡。不敢多問的是,為什么,自己摻在這堆“收件者”之中——“寄件者”一只手指按鍵,壓著“全選”或者手指拖曳,自己的名字就胡亂拉了進去?萬信齊發(fā)的時候,可曾意識到我的存在。當時記得,會不會也轉(zhuǎn)瞬忘記了我的存在?
友情在我心里,卻像一條獨木橋。每次容許少少的人通過。一座橋同時承載大量的數(shù)據(jù),準會把它壓垮掉!而我也固執(zhí)地相信:凡是情感,便具有某種專一性。記起以及被記起、憶念以及被憶念,每個朋友獨占著一處秘密角落。
許多年來,我一直相信人與人之間神秘的力量:當你想著那個人,默念他(她)的名字,那個人也一定有所感知。所以,被我用最獨特的方式念著的人,也會用最獨特的方式回復(fù)我。
小時候,曾有過好朋友遠離的經(jīng)驗。十二月,店里來來回回挑選,才挑定一張圣誕卡寄出去。然后,某一天,信箱里出現(xiàn)了驚喜。我把收到的卡片直立起來,一遍一遍仔細看,務(wù)必要看出其中特殊的意義。兩人之間分享過的秘密啊,藏在教堂的塔頂?還是夾在松果的翅縫?手杖糖的彎折處也有可能,……為什么精挑細選,寄給我的是眼前的這一張?
想到一路的迢迢長途,就連信封上的郵票,都看了又看,想要找出圖案中存著的特殊信息。
秘密地相知,便秘密地想念;或者反過來,秘密地想念,便秘密地相知。對我來說,想著朋友,念到朋友獨特的名字,回聲就會在心里應(yīng)和。這時候,包括沒說出的心意……對方也聽見了吧,好像用隱形墨水寫字,寫在毋須寄出的信箋上。
心里念著,就聽見了。雖是默默無語,卻已經(jīng)卿卿如晤。
這樣專心致意,也是伊莎貝拉·阿連德一篇小說的情境:“每個人拿到的字不能夠一樣,否則就形同詐欺。每個人都會得到一個屬于他專用的字眼,而且擔保全宇宙再也沒有別的人會以相同的方法使用它?!倍抑孕南嘈牛钪笥?,自己也一定被朋友這般念著。就像星星掛在天邊,但每顆星都有獨特的名字,自己是宇宙中唯一被這樣命名的那顆星。
后來,常有人在年節(jié)時候寄來賀卡,里面夾著一張紙,復(fù)印的紙張上密密的字,告知親友們,今年一整年他(她)家里發(fā)生的大事:換了工作、生了嬰兒、去了哪些好玩的地方旅游等等……。這么做顯示時間緊湊,但畢竟還費心找出朋友的地址,寫下收件人的姓名,再親手貼一張郵票上去。我要這樣替寄信人著想,才讓自己稍覺安心。
電子賀卡卻愈發(fā)可疑,寄給我的時候到底有沒有想著我?混合了某種高科技,無論是多么奇巧的賀禮,附在電子信上,總帶著虛晃一招的空泛感。即使是浪漫的情人節(jié),送來電子賀卡:九十九顆巧克力、九十九朵紅玫瑰,請,點一點鼠標,到網(wǎng)絡(luò)花店自行選取。——喔,我酸楚地想著,會不會在“寄件者”那一端,也是點一點鼠標,同時送給了許多人?小小的酸楚……在這年代,或者也是太古典的情愫。
十九世紀,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在書信里說,自己有志要寫一本書,他說,那本書要叫做Mon coeur mis a nu,法文里“袒露的心”。
怎么有這樣的書名?
“袒露的心”更早之前,曾是愛倫·坡的感嘆。愛倫·坡身為作者,卻嘆著多難啊,哪有這樣的作者,能夠把自己的心懷赤裸裸打開來?
后來,只有波德萊爾接下這挑戰(zhàn),想要寫這樣一本書。為什么波德萊爾可以、可以對待自己這么殘忍?忍著痛,一刀一刀,把自己的心剖開。難道是因為波德萊爾長久的郁結(jié)?他的童年是團糾結(jié)的亂線,像他在手記里寫的,那解不開的疑問是,母親有了我,為什么還需要多出另一個男人——他的繼父?
是嫉妒?是占有的感情?是跟母親之間不可分的情愫?
然而那有多激烈?必然是亂得理不清,想要寫出來的沖動才格外強旺。波德萊爾在跟母親的信里寫過:“在某些可怕的情況下,我相信,我與你,我們之中的一個會殺死另一個。”到后來,波德萊爾是死在母親的懷里。
我們的文化總用倫理來界定家庭關(guān)系。家的屋檐底下,藏了多少不能言說的秘密,埋著一個個不透光的黑盒子……
至于你,你為什么想著要說出來?
年齡或者是一個原因。
你想著年齡,想著年齡對你的意義。你好奇在自己身上,年齡帶來的變化將怎么發(fā)生?譬如你的頭腦,終將一區(qū)一區(qū)地驟然斷電(像一階一階的樓梯)?還是不自覺地一日日歸于灰蒙(像平緩下降的手扶梯)?
日常生活中,其實,你很少想到年齡。你總躲避著不去想,對年齡,你一直不夠坦然。就好像對感情,你也始終不夠坦然。
秘密梗在那里,氣場堵住了,說出來,會不會暢快許多?
其實,你早就應(yīng)該著手去寫,連自己人生的故事都沒辦法說一遍,對你而言,簡直是莫大的反諷。不知該怎么用文字敘述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事,你還算是合格的作者嗎?
但就因為你是作者,你知道,敘述本身,會是一個問題。
文字寫來枝蔓,不知不覺就更動了原先的真相,甚至抽空了其中的情感。你比誰都清楚,許多時候,文字只是意念的殘骸。
就好像這些年你自己的小說,寫成后再看,比起孕育時的絕好意念,不過是原先想象那本書的殘骸。如同女作家Iris Murdoch說的,“Every book is the wreck of a perfect idea”(每本書都是一個完美想法的殘骸),一本一本,對照想象中那絕對完美的意念,都只是寫壞了的殘骸。
透過零散的記憶,你哪里拼得回原來的真相?找回一些痕跡的同時,會不會卻疏忽了更重要的線索?就好像迷路的時候,最怕足跡雜沓,每踏一步,總在混淆來時的腳印。
但你必須試試,記得的一點點,畢竟是你手里僅存的線索。
你找來小時候的相片,相片上,你總是蹙著眉頭。
你的性格里也留下痕跡。譬如說,在人不熟的場合,你總顯得拘謹。你從小就會提醒自己要小心,像母親常跟父親說的,你是會出錯的小孩,如果放松自己,便可能由著自己闖禍。
冰山上,浮現(xiàn)出來表面一層,沉在底下的又是什么?
你好奇地想,如果長在一個另一個家庭,那個家庭里沒有包含那么大的秘密,你會長成怎么樣一個女人?
美國女作家安·泰勒的小說《昨日當我們盛年》開頭寫的:“從前﹐有個女人發(fā)現(xiàn)她人生全走樣了。”(Once upon a time,there was a woman who discovered she had turned into the wrong person.)
Wrong person?你是不是那個發(fā)現(xiàn)人生全走樣了的女人?
許多事,你必須對自己說個明白。
(你跟自己說,記憶力終將是一個問題。)
忘記了怎么辦?你不敢想,失憶的話該怎么辦?愈想要記得愈記不得,滿地的碎片撿不起來。
你神經(jīng)質(zhì)地胡亂猜,會不會突然跌倒?像在樓梯上踩空一腳。從此再不能夠說清楚,沒有人能夠說清楚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事。
意識到自己的記性終會變差,你開始憂慮前景。像是坐進一間逐漸黯淡的屋子,百葉窗的葉片逐漸合攏。你憂心漏進來的光線剩下幾分之幾?
想到有一天,光線變得黯淡,漸漸失去了形狀,會不會有一天,難以辨識地下的光影?再也看不清楚書頁上字的詳細筆劃?你憂慮著視力,畢竟你的眼睛長年在過勞狀態(tài)。到了夜晚,周圍光線不足,計算機面板上覆罩著一層厚厚的翳。晴天太陽過強,眼尾會有眩光,混淆你的視覺。
(你意識到,視力也將是個問題。)
你安慰自己,有一日,最差的情況還可以像博爾赫斯,你喜歡的小說家。眼睛瞎了,無感時間,閉起眼,反倒可以寫出超越時間的書。
閉起眼,像小孩子玩積木,零碎的記憶湊在一起,說不定,許多事漸漸成形,顯出了前所未見的樣貌,你開始一點一滴地明了……
好在你的嗅覺依然敏銳。
你一向依賴嗅覺,包括近年來入迷的廚藝。你喜歡驚奇,你驚奇于香草所帶來的新鮮感。若沒有香草帶來的諸多變化,對你,廚房就失去吸引力,你大概不會試做任何一道新菜。
包括寫作,也為了其中隱含著的驚奇。為了其中無以預(yù)期的可能性,你還在準備下一篇新小說。
你對以往沒試過的事總是異常著迷。你才從南美洲安第斯山下騎馬回來(你一向喜歡在馬背上奔馳的感覺)。圣地牙哥的上一站,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在大理石圓柱的古舊廳堂,當?shù)厝朔Q作Milongas的舞廳,你笨拙地學(xué)跳探戈。教自己的身體說話,你努力進入之前不熟悉的領(lǐng)域。
謎一樣的南半球城市里,你努力學(xué)探戈,試著讓肢體學(xué)習(xí)表達感情。你想要試試,純粹用身體的感官,可不可能寫出頭腦想寫的小說?
頭腦與身體之間,你很容易輕估身體所代表的意義。雖然這一生,包括愛情在內(nèi),最直接的悸動多從身體而來。
譬如這一陣的夢里,你經(jīng)常夢到童年。記得,旅舍的溫泉池里,你坐在一池燙水旁邊,小心地用舀子乘水,潑自己的大腿。麻紗背心的下角濕了,滾熱地貼著皮膚,造成奇異的觸感。同時,你是緊張的,望著“女湯”里那一大池冒煙的水,害怕水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把你攫捉下去。
旁邊,你母親豐腴的身體,像一只脂油的雞,她肥白的肚皮,垂在下身與腿的接壤處。
那一年,你五歲吧?你們?nèi)业谝淮稳ケ蓖断礈厝?/p>
許多年后,你躺在SPA里,水的力道很大,沖向你的腰窩,帶來松弛的快感。
童年時候,跟身體有關(guān)的回憶,你還記起什么?
你記得與父母親一起看電視。
你記得,母親在詛咒熒光幕上那些穿得很少的女人。對你母親,女人裸露的身體構(gòu)成了某種褻瀆。
親熱的鏡頭也讓你母親很不自在。母親連聲詛咒(似乎是罵給你父親聽?),屏幕上交纏在一起的身體冒犯了她。
你記起,當年你小學(xué)三四年級(是嗎?),有一回在家里客廳,你坐在比你大幾歲的表哥腿上,表哥正跟你說話。母親看見了,射向你身上的眼光無比陰冷。接著就大聲訓(xùn)斥(似乎也是罵給你父親聽?),儼然表兄妹倆做了羞恥的事。
那一瞬,模糊地,你也確實覺得自己很羞恥。
許多年后,你才終于明白,母親看你的眼光里有些什么。
坐在浴缸里,你看著自己水里的肌膚,身上隨時有新發(fā)現(xiàn)的瘀青。你走路跌跌撞撞,不知道為什么,膝蓋就腫起一大塊。
浴缸里,你審視自己肌肉包覆的大腿。你喜歡從事體力活動,必須確定大腿四頭肌的強度可以讓你倚恃。
但肌肉底下,有什么分分秒秒正在流逝?或者這一分秒也在發(fā)生,流失的是骨質(zhì),大腿里的骨質(zhì)吧。
你記得,最后幾年,父親皮膚變成薄薄一層,失去皮下脂肪的地方塌陷著,暴露出血管。到晚年,父親的大腿跟小腿幾乎一樣粗細。那時候,看見父親腿上少了肌腱,顯出股骨的形狀,你記得自己曾經(jīng)多么駭異。
你總是想著父親,父親似乎是你在這個世界所有事情的參考坐標。你跟他喃喃地說話(你其實是無聲地跟自己說話),依戀的、埋怨的、撒嬌的、投訴的各種情緒,你的身體里承載有父親的身體。好像精巧的俄羅斯娃娃,大的裝著小的,一個扣一個,你所有的情緒都指涉著他。
心里,你與父親從來不可或分。
父親走后,這些年,你仍然在拒絕這份阻隔。你甚至沒有辦法處理一些看似簡單的事情。因此你父母親晚年住的公寓,許多年后都保持原狀。壁櫥里,舊衣服整整齊齊掛著,每件都帶著父親的氣味。好似明天早晨,父親起床就會穿在身上。
走進那間公寓,對你是太傷神的經(jīng)驗。只要轉(zhuǎn)動鑰匙,強烈的感覺像潮水,一波一波地迎面襲來。轉(zhuǎn)眼會覆蓋你、讓你滅頂?你必須趕快,拔腳逃出來。
他們的公寓房間,久久以來就像堆棧,堆著太多物件。父親生前,他舍不得丟掉任何東西。箱子占著客廳的空間,一個個箱子疊高,高到天花板上。打開大門,一眼望進去,像是進了舊物存放空間。
干涸見底的藥酒、過期的維他命;廚房里堆著裂痕的盤(盡管你幫他們買了整套不易碎的康寧餐具)、邊緣有缺隙的大碗、凹角的不銹鋼飯盒(你高中用過?);壁櫥里,打折時買的廁所衛(wèi)生紙,堆到屋頂。各種類別的書,字跡漫渙的紙頁,一碰,就會坍塌下來。
后來,再走進去,壁鐘停了,似乎某一天開始,這公寓成了時間的絕緣體。蟑螂止步,連書蟲都停下了蛀蝕的工作。
去年,你終于下定決心,著手整理父親走后就維持原樣的公寓。一連多日,你坐在灰塵里,收拾屋子堆的雜亂東西。每天清早進來,晚上,好像被吸干了血氣,你垂著頭走出去。
父親留下來幾十本相簿。對著里面拇指大小,除了你之外沒人再識得是誰的黑白照(即使對你,也多是不識的人),你只會翻看著發(fā)呆。明知道毫無意義,照片上的人大多數(shù)過世了,沒人再認識他們,只有你怔怔望著,一張張小照上的面孔。
進度始終有限,到后來,你承認自己是沒辦法的。租下儲藏空間,連同父親的衣物用品,一箱箱存在里面。
你寧愿每月付錢,放在倉儲里。你意識到,再加一根稻草就會垮掉。仿佛是某種自保機制,必須在徹底垮掉之前停下來。
東西堆進倉儲,暫時看不見了。其實是不敢想,這件事終究要怎么整理?怎么結(jié)束?
你喜歡的小說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在《盲刺客》,里寫著:“沒有比理解死去的人更加困難的,也沒有比忽略他們更加危險的?!?/p>
留下一堆謎團、一些沒辦法處理的東西,或者也是讓生者難以忽略他們的方式?
你自己又何嘗例外?
你想著,未來一日,整理你的遺物的人會吃驚吧。幾十箱的書,皮包與鞋靴,還有各種形狀的絲巾、胸針、飾物、發(fā)夾……加上這些年零零碎碎的收藏。你的習(xí)慣既是拖著不處理,有一天,整理你遺物的人面對那頗有規(guī)模的積貯,會不會以為你是一個耽于物質(zhì)的人?
你記起多少年前,正桓過世后聽到的話。你們是老朋友,二十歲就認得了,正桓體型清瘦,白凈的一張臉,標準書生的樣貌。心理學(xué)博士,又喜歡電影,在大學(xué)教書,但教沒幾年就罹患癌癥。后來,你聽去喪家致哀的朋友描述,在正桓書房里看見各種練肌肉的運動器械,朋友說,想不到,正桓竟是頗為“身體”的。
或者,人們總在一個人身后才發(fā)現(xiàn)許多驚奇。
你想說什么?
你在說,近年你才發(fā)現(xiàn)的驚奇么?
或許,最大的動力其實是好奇。你仍然好奇、仍然想要知道,你怎么變成今天這樣的你?
敘述一次,意味著點連成線,連成了新的線索。你總在心里希望,忘記的事情會顯出新的意義。
簡單地說,你想要明白,你怎么從孩子變成今天這樣的你?
幾年前,一個品牌剛出來,說不出為什么,你才看見立刻就喜歡上了。裙子與洋裝,你一件一件地買回家,為的是衣服上的造型人物Emily。Emily黑頭發(fā)黑眼睛,前額被劉海遮住。你看她那么眼熟,是不是因為小時候,你曾經(jīng)像她一般奇怪?
這人物的全名是Emily the strange。她總讓蜘蛛網(wǎng)罩著半邊的臉,從糾結(jié)的網(wǎng)里她觀察外面的世界。Emily是怎么樣一個小女孩?由發(fā)絲遮蓋著的眼里看出去,到底是怎么樣的童年?
記憶中,你曾經(jīng)由著頭發(fā)披散在前額,遮住半邊面容,只露出一只眼睛。從細碎的發(fā)絲之間看出去,望著大人的嘴形﹐猜得出他們說些什么。好像潛水艇裝置的潛望鏡﹐從海底一寸一寸升起﹐矮小的孩子在監(jiān)看比自己高大的成人。憑小女孩的直覺﹐你在猜,成人說了些不一定真心的話。
一個人的時候,望著鏡子,你看見自己迷惑的眼神,不知怎么樣理解這個奇怪的世界。
你回憶起小時候那些陰森的晚上,老鼠吱吱地在天花板上爬。你望向高處,天花板與梁柱間結(jié)了蛛網(wǎng)。蛛絲發(fā)出奇異的熒光,蚊蟲吊在網(wǎng)上,搧動細小的翅膀。后來,你從床上坐起來,尿急了只得走出去……
你躡著腳經(jīng)過父母親的房間,你聽到嘰嘰咕咕講話的聲音。大人們不需要睡覺嗎?你醒著﹐父母一定醒著。
你不敢定睛向里面望。
你到底猜出了什么?
那年代,民眾服務(wù)社會放映免費電影。院子里懸上像是被單的白布當銀幕。你記得自己拖一張小板凳,坐進那個露天場地。民眾服務(wù)社放的是古早以前的黑白片?!靶“撞搜降乩稂S,三歲兩歲沒有娘”,那是一首電影插曲,你在心里默默記著,默默地哼?!坝H娘想我一陣風(fēng),我想親娘在夢中”,聽著你會無緣無故覺得傷心。
那時候,睡不著覺,你用手指在粉墻上摳刻,刻痕漸漸透出了層次。刮掉一層,底下才現(xiàn)出另外一層。
午后時分,你對著墻壁假裝睡著。你們家的規(guī)定,大人睡午覺時,小孩在床上要緊閉眼睛,丁點聲音不許出。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你在掛鐘的滴答里睜開眼睛,對著一面白粉墻,你用指甲摳掘著。
墻上的刻痕出現(xiàn)了岔路,每一條岔路的盡頭都藏著一樁秘密?你在跟自己說故事了,重點是,故事里的小孩都有不平凡的身世。
那時候,等不及故事的水落石出,你先把自己哄睡著了。
像是某種純粹生理的反應(yīng),小時候,母親的手碰到你,她指尖只要碰觸到你的皮膚﹐觸電一般,你就會不由自主地跳開。感覺上是爆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從神經(jīng)末梢傳來的驚悸感。
小時候你的記憶不多,曾經(jīng)很長時間,你重復(fù)地做同樣的夢。嘴里塞滿棉花,噎住的恐怖感覺,然后憋著氣,從夢中醒來。
長大后,記憶中有一次,你母親睡在床上﹐你父親睡在另一邊,你站在床鋪尾端問他們一些平常的事。冷不防地,母親突然坐起﹐感覺上是作勢欲撲﹐朝你的胳臂攫捉過來。事件過去后,你彷佛真的低頭查看,穿了短袖襯衫的胳臂上﹐有沒有落下一道抓痕?
到底在害怕什么?為什么,當時你躲閃得這么急?
又一次,母親嚇到了你。你自己太過神經(jīng)質(zhì)嗎?為什么,你的反應(yīng)竟然那么突兀?
后來,讀雷蒙·錢德勒的小說,他的用語是:“A world gone wrong”。芯片經(jīng)過改寫,人被放進錯謬的世界,總之到處是不對勁的地方。記憶錯亂,你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這世界出了什么差錯?
小時侯,很直覺地,你悄悄把世界切成兩半。
住在你這一半的人都有奇特的身世,跟母親的關(guān)系各有各的苦楚。至于家庭幸福的孩子,他們屬于另一國。你告訴自己離他們遠一點。幸福的小孩通常很粗心,這類孩子粗手粗腳,不小心就傷到周遭的人。
反過來,你跟身世歧零的小孩倒可以結(jié)成心友。
你喜歡這個字,古怪,英文的eccentricity。
直到現(xiàn)在,古怪的性情吸引你,立即引起你強烈的興趣。按照你自己下的定義,對于古怪的理解,畫一個等號,間接就可以等同所謂的“文學(xué)”。至于來自美滿家庭的人,他(她)沒有被人理解的需要,換句話說,殊少文學(xué)的可能性。
也只有對出身艱難的孩子,你才有內(nèi)心的感悟想要分享。換句話說,你的文字都不是為幸福的孩子而寫的。自小幸福的孩子,她(他)不會是你的讀者,你也不會是那類讀者所在意的作者。
以文學(xué)語言來說,對某些頻率與你相似的讀者,你的小說作品多帶著解謎的懸疑性。內(nèi)在的聲音在急急求索,因為你從小就預(yù)知人生中有一個待解的謎團。
小女孩睜著一對敏感的眼睛,關(guān)于自己歧異的出身,你到底猜出來了什么?后來,在你寫的小說里,一篇一篇,題材包含著生命的秘密。在科幻的場景之下,你的主人翁是被放逐到這世界上的機器人。機器人在自問自答中,努力想解出自己被孕育的理由。以機器人的身世為題材,《按鍵的手》是其中一篇,《人工智能傳奇》是另一篇。在小說里,你反復(fù)提了許多次的問題是:自己哪里來的?是人工智能合成的嗎?
科幻小說中,機器人在乞求一個真正的母親。
比小說還要小說?
不只比小說還小說,比通俗劇更加通俗???用夸張的語法來說,你的身世攢聚著通俗劇的各種元素,適合發(fā)展成一集一集的連續(xù)劇。
又因為本身小說作者的身分,你更擔心被以為這純屬作者的虛構(gòu),從此荒謬性就又加多一層。你真實的人生成了人們認知中的小說,還有比這更無奈的故事么?
當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克爾凱郭爾說:“生命要向前看,卻要向后才能夠理解。”那是有智慧的話語。
往后看,透過記憶的濾網(wǎng),你究竟能夠理解多少?
我總在尋找一個理想的包包。
捷運轉(zhuǎn)乘,經(jīng)過SOGO百貨,扶梯上升與下降的瞬間,我的眼睛追著擺放皮包的攤位,目光像是尋找獵物般敏銳。
背在肩上舒服,拎在手里也好看。貪心些,添加上近幾年的需要,怎么樣柔弱無骨,變魔術(shù)一樣,輕輕巧巧就把我的ipad裝進去。
手感,重要的是手感。
要它輕、要它堅固;要它軟、又要它耐用。列出的都是自相矛盾的需求。
最近幾年,因為擺放計算機,我開始用登山背包。望著手邊不起眼的帆布包,心里總有一點是不是已經(jīng)放棄了的惘然。
仍然沒有放棄,心里的追尋永無止境,走過名店的櫥窗、穿過永康街一帶的窄巷,繼續(xù)用眼睛搜索,哪里有一個合心意的包包?
我有過許多包包。即使到今天,住家的壁櫥總有一個專屬角落,堆棧著用舊了的包包。
美容院剪頭發(fā)的時候,我習(xí)慣快速瀏覽,檢索一遍雜志上這一季的流行款。
大容量的皮包,已經(jīng)風(fēng)行了許多年。會不會像那個著名的口紅理論?經(jīng)濟的前景愈蕭條,口紅的顏色愈鮮艷。皮包愈來愈大,表明女性愈來愈想把世界裝進皮包帶走。
對著雜志上新上市的名牌包,我好像那位寫出《達芬奇密碼》的丹·布朗,總在研析其中暗藏的品牌密碼。香奈爾的十字格紋、路易威登的經(jīng)典印花、迪奧源自馬術(shù)的鞍狀曲線,怎么樣悄悄融入新品的設(shè)計?還有Fendi的“F”,圣羅蘭的“Y”,以及 Gucci的“G”,符號的辨識性若有還無,在新款包包上借尸回魂,讓我得到解碼的樂趣。
剪頭發(fā)的半小時,我身兼時尚達人,對雜志上這一季的皮包給分數(shù)。Michael K ors的鏈條過于累贅、Chloe的鎖頭毫無創(chuàng)意、Celine的笑臉包當紅當令、Balenciaga的機車包歷久彌新。皮包的選擇更看出女明星的個性,這一季,安吉麗娜·朱莉上街購物,莎拉·杰西卡·帕克跑趴走秀,拎著哪家的新款包包?鉚釘顯出野性、莽紋顯出叛逆,發(fā)絲掉落在雜志上,我從發(fā)絲之間預(yù)測名人的浮沈星途。
這樣的樂趣永無止息,身為女人,怎么可能放棄從皮包帶來的滿足之感?
一位男性朋友結(jié)論地說,男人喜歡女人,女人喜歡包包。
畫一個箭頭示意圖就更清楚,男人心向著女人,女人心向著皮包。男女注定了彼此相失,丘比特的弓矢并沒有交集。
對女人,拎著中意的包包,這顆心不必專注在男人身上。
我有一位女朋友嫁給名醫(yī)。每次丈夫惹她生氣,她就去名牌店選一款昂貴包包。
我站在旁邊,看她摸著限量版的黑色軟羔羊皮,臉上笑靨如花,讓人想到……丈夫葬禮時掩不住艷光的快樂孀婦。
事實上,店里選皮包的女人都有一種顧盼自得。若是牽男人的手走進來,更不時滿意地挑高眉毛。看在女人眼中,出手大方就是男人最大的優(yōu)點,雖然對材質(zhì)很無知,男人甚至分不清馬毛與鴕鳥皮的包包,但這男人愿意順我寵我,一時,他身上所有的缺陷都值得原諒了。
張愛玲的小說《色戒》,令人驚動的是縱放易先生的一剎那。王佳芝的決定,關(guān)乎瞬間的心理轉(zhuǎn)折。望著易先生的側(cè)影,悟到愿意買鉆戒的男人是愛自己的,才會悄聲說——“快走”。
我總在琢磨這一類的電影畫面:不需要鴿子蛋一般的鉆石,想的,不過是一個看中的包包……
鏡頭里,男人(愛憐地、縱容地)掏出信用卡,“你就是愛買,這種東西?!?/p>
“是啊,”女人嬌聲附和。摸摸到手的皮包,O.S.(畫外音)無聲地說,“誰叫我不夠愛你?”
或者我看多了電影,浮華的故事帶來畫面與音效,提供大量的視聽之娛。
那類clutch包,手指一夾,清脆的聲音,包包闔了起來。打開關(guān)上,手指撥弄著。消磨時間,女人一向可以依賴皮包。
當年,還沒有手機,皮包里面總會裝一支唇膏什么的。唇膏的形狀,其實比手機性感太多(說起來,倒是手機的發(fā)明,讓這世界變得制式而無趣)。皮包里若還藏著修長的紙煙盒(薄荷味的Virginia Slim?),拿出來放在桌上,更充滿撩撥的意涵。在我想象中的老電影就有這類鏡頭,等人的時刻,意識到隔桌有人,女主角打開皮包,從皮包里取出鏡子,對著鏡子,慢慢描畫唇型。手指有些膠著,時間有些凝滯。手里那個皮包,看似手指的延伸物,說出了太多想說未說的話。
手里那個包包,既是肢體的延伸,女人透過包包所表達的肢體語言,看起來是一種沉迷(于自己)、一種耽溺(于自己),一種不假外求,透過這種看似自足的姿態(tài),在這瞬間,卻無言地傳遞著,女人心中亟待被填補的空虛。手指握著包包,彷佛期待地問著隔桌的男人,怎么不過來搭訕幾句?換句話說,因為那個包包,讓這女人突然變得具體、變得可欲,變得唾手可得。
寫小說,寫的若是吸煙的男人,節(jié)奏需要慢下來的時候,我常用“抽一口煙”來過場;主角若是女人,拿起皮包,打開又關(guān)上,意味著心情轉(zhuǎn)換,這個瞬間,她下定決心,變得決絕了。
場景若是化妝室里,對著鏡子,臉上眼波流轉(zhuǎn),這個女人回憶起經(jīng)驗過的男人,無論是舊愛新歡,倒不如手里的包包溫存而體己。
我喜歡聽女朋友講她買皮包的故事。
明明是真實故事,卻帶著成人童話的滄桑。
故事里,她這一趟的任務(wù)很特別,幫老板采購愛馬仕包,送給家里的女人們。
她特地坐飛機到澳門掃貨,聽說那里的店才可能有些現(xiàn)貨。店員戴上白手套,以莊敬的姿容,把庫存全搬出來,盡管其中有別的顧客等了數(shù)年的訂貨。店里有的都擺桌上,一個個凱莉包與柏金包。沒什么可以挑剔的,很快就全數(shù)搞定。老板在電話里說聲好,家里每個女人分一只,大老婆拿大的、小老婆拿小的,免去爭風(fēng)吃醋的麻煩。
此行使命必達。店員恭送之下,捧著那堆橘紅盒子出店門。女朋友跟我說,飛回臺灣的航程中,每位空服員都對她另眼相看。
“坐在飛機上,我想過帶那些包包跑路,另類的卷款潛逃?!?/p>
接著,她有些幽怨地講到,后來,換成她自己抵不住誘惑。下一趟,她可是用自己多年的薪水積蓄,選了最便宜的一款。
“何必這么辛苦?你老板托你買包,本來就有意,附贈一個給你。”我調(diào)侃地說。
“你說得對,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念頭一閃而已。”她說,自己旋即想清楚了,羨慕的并不是那些女人的生活,只是那些女人的皮包。因此,何必為了那些女人的皮包,選擇那些女人的生活?
我的女朋友很睿智,最多讓男人出錢買個包包,不必把自己也當成包包,裝進一個禮物盒子里。
就好像在外面玩樂的男人總說(一臉壞笑地說),想喝牛奶,買瓶裝的就好,不必把一頭乳牛牽回家。
戀物?還是戀人?或者物是人非,都是心里的癡念,想要打破從壞到空……由敗壞到荒蕪的循環(huán)。
女人到底要什么?
或者,尋覓的始終是現(xiàn)實世界不存在的東西?
像是在“失物招領(lǐng)”的策子里四處撈尋,找不到幻覺里被自己弄丟了(在擁有之前就已經(jīng)遺失了)的心愛包包?
包包的耐人尋味,在于它指涉著女人從未完全滿足的內(nèi)在渴求嗎?
看看我變成收藏品的舊皮包,倒真是各有缺點。貼心的不耐用;耐用的,卻又不夠貼心。喜歡它柔軟的觸感,又希望它有經(jīng)久耐磨的粗礪。正因為需求如此多樣,理想的包包未曾出現(xiàn)。恰似女人心底的那一點貪念,要它特殊、要它罕有,夾層不多不少,夾層太少,內(nèi)容一目了然,失去收納的功能;夾層太繁復(fù),急起來一陣翻找,反而變成失物的迷宮。
最好像玩具,高興起來,可以把世界放進自己的包包;沮喪時,包包變成盾牌,抱起它擋在胸前,又可以把世界隔絕在外面。
女人自己也說不清楚,如果符合所有功能、滿足了一切用途,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包包?更別說要讓男人明白,為什么,身邊有的還不夠好,總在找下一個理想的包包?
至于用一陣卻厭棄了的包包,又像生命中經(jīng)歷過的男人,各有可愛的地方,也各有難以盡數(shù)的缺點。而繼續(xù)尋覓一個理想的包包,在女人的靈魂深處,那攸關(guān)生命原欲、攸關(guān)一個女人的生之動力吧。像是《亂世佳人》電影郝思嘉手里握著的一把泥土,意味著明天,明天又有嶄新的希望……
關(guān)于包包的故事,其實都攸關(guān)性別。
女人手里的包包,對大多數(shù)男性,像是看不見的虛渺空氣。男人不介意女人拿哪一款包包,不加分不減分,男人見到的只是拿包包的那個女人。
或者,男女之間的困難就在這里。沒有男人理解,包包對女人的重要性;這就說明了,為什么女人不能夠……如同喜愛一個包包一樣喜愛……對包包并無所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