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請哀悼這個可憐的人吧,
因為在他的墓碑上,
也寫滿了謊言。
1
在這個冬天我最大的渴望,
就是閱讀一只閃光的冰斧
和它帶來的仁慈。
2
出門,迎向北方的晴朗,
迎向水泥路面上滲出的一處處白堿——
那是一種語言的到來,
它使我們的愛,比死
更冰冷。
似乎當年詩人發(fā)出的呼喊
仍懸在這半山腰上
沒有回應(yīng)
沒有驟起的狂風
天使也不會突然
向我們襲來
游客們在古堡里上上下下
無人能夠進入那樣的存在
詩,是一種氣候
是一陣風暴
來把我們搖撼
為了它那
災(zāi)難般的果實
而現(xiàn)在
我們只是在享受
它那風光宜人的九月!
在偉大的詩歌中
有一種偉大的失敗
在偉大的詩歌中
有一種對時代的艱難克服
在偉大的詩歌中
有如期而來的寒流
也有反駁的石頭
但是,現(xiàn)在,在我的詩中
沒有別的,只有這一道道蒙霜的
帶著發(fā)黑的莊稼茬的犁溝
在逼人的寒氣中
它們伸向了一個更偉大的冬日
并任由它耕種……
春節(jié)過后
農(nóng)民工們扛著他們的大包小包又回來了,
從火車站的出口涌向這個城市。
在家鄉(xiāng)灌下的燒酒,與婆娘的親熱,
使他們又恢復(fù)了可以出賣的體力。
他們的臉上一片通紅。
我迎著這片泛濫的洪水去接我的
從姥姥家回來的兒子。
我磕磕絆絆地穿行在他們中間,每走一步
似乎都有著咸陽橋上的艱難。
我還寫什么詩!在這巨流的推擁下,
我每走一步都在失去我的力氣,
我每走一步,我身上的杜甫
都在發(fā)出他無聲的呼喊!
如果在春天樹木飛向它們的鳥
如策蘭所說,那一定是從地獄里
刮起了天堂的狂風
如果在今晚的夢中出現(xiàn)的不是
烏鴉而是一個黑暗的馬頭我就再一次
像小時候那樣犯了語法錯誤
即使在這郊區(qū)里也沒有了
曠野(它似乎只是在《舊約》中
才出現(xiàn)過的一個詞)
高速公路分割著大地
鄉(xiāng)村在消失
歡樂和痛苦
都沒有了回聲
我們在散步時遇到的那些樹
都已化為游魂
但是還有另一條路
通向一片融雪的黑色曠野
我只有到了那里
才會發(fā)出呼喊
我只有到了那里,從我的
身體的荒蕪中
才會長出一棵樹
遛狗的老人佝僂著腰
在狗的后面跟著,說著話或什么也不說
時走時停,他與他的狗
總是保持著三米的距離
這是小區(qū)的風景之一
人們見慣不驚
直到有一天黃昏我走下樓來
突然感到
三米之外有一個幻影
仿佛一個人的靈魂
在那里嗅著青草
我愣在了那里
我想,再過十年
或二十年
我也會有那么一條狗
它會帶著我,每天每天
走向我自己的黑夜
那神秘的
禁箍在塔內(nèi)的菩提樹
幾百年來
一直讓人伏地膜拜
而它在黑暗中的根
在五十米的院墻外長出了另一棵
那綻放的花朵,在風中
說著一種我們更不懂的
語言
在愛琴海明亮的夜空下,
在提諾斯島魚脊般的黑暗山頂上,
在那里,我聽到了
從荷馬史詩中傳來的濤聲……
北斗當空。
我辨認著那顆曾照耀奧德修斯的星。
他是否早已回到故鄉(xiāng)的懷抱?
是否從獨眼巨人的手中逃脫?
而那顆引導(dǎo)他的星(啊,那“游動懸崖”!)
是否也照耀在
一個從漢語中跋涉而來的詩人的頭上?
他又走在一條什么樣的路上?
沒有回答——只有濤聲,
一陣陣更為迫近、更偉大的濤聲
漸漸淹沒了
黑暗中的劃槳聲……
其實我的牧笛
只吹給那些動物們聽,
牛,羊,還有在林子里偷聽的野鹿
和果子貍,
只有它們能懂它的語言;
我一吹,它們就會站住,
就會抬起頭來,
我們,都不知道什么是你們現(xiàn)在
所說的“人類”。
我再次走在盤山道上,
它的坎坷,
也正好應(yīng)和了我的音調(diào)。
我不需要你們同情。
其實也不是我在吹,
是風在吹,
是風從笛孔里流過;
是風,要把我和我的那些牛羊
帶回到它的家
——我們的還未曾到過的家。
我散步時經(jīng)過的
一棵棵樹木似乎都變得更真實了
因為它們在冬天的枯瘦
因為它們的黑
也因為這刺骨的寒氣
不過它們并不顯得垂頭喪氣
即使在有一縷霧纏繞著它們的時候
也是如此
這是北京西郊陰沉的冬天
此刻,我再次走了出去
我知道那一棵棵樹木都在等待交談
我挨著它們經(jīng)過
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而在夏天不是這樣
在夏天,我們總是急忙
躲入它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