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遙
四月的早晨很涼爽。
我在操場跑了十圈后,身子熱乎起來。旁邊收費站的燈滅了,麻灰色的天空開始亮起來。收費站的女孩們排著隊去換班。她們一個個挺著胸脯,高跟鞋敲打著水泥路面發(fā)出清亮的聲音,早晨好像一下亮了起來。這時高速路上的車很稀少,在我的視線范圍內(nèi),一輛也看不到。她們沿著門口的斜坡上了路面,高跟鞋踩在柏油路上,聲音淡了些。她們站在收費廣場前宣誓,應(yīng)該很悅耳的聲音被寬闊的路面吸收了,我只看到她們的嘴一張一張。然后她們兩人一組進(jìn)了收費的小房子。上了一個夜班的女孩子們出來了,她們也排成一條線,熬了一晚上,她們頭發(fā)蓬松著,走起路來東倒西歪,腳步聲聽起來是嗒嗒的,隊伍走到樓門前,就嘩一下散了。
這是一家高速公路公司的下屬單位,遠(yuǎn)離市區(qū)。收費站旁邊是生活區(qū),共有三個機(jī)構(gòu)駐扎,養(yǎng)護(hù)部、收費站和工區(qū),大概總共有七八十人。有自己的餐廳、操場,方圓不足五畝,像一座孤島。路是新建的,單位也是剛剛組建,除了公司的高層領(lǐng)導(dǎo),都是年輕人。
高速路剛剛修好,路上正在綠化隔離帶和護(hù)坡。我在養(yǎng)護(hù)部,任務(wù)是一周出一期養(yǎng)護(hù)動態(tài)簡報,同時負(fù)責(zé)領(lǐng)導(dǎo)的大小講話。幾天前,我還是一位教師,再早點,我還在上大學(xué)。
剛?cè)r,不知道主任怎樣考慮,讓我和他住一間宿舍。他的宿舍在辦公樓上,就在辦公室對面,是一間二十多平方米的屋子。第一天我就不知道該什么時候睡覺,我甚至不知道我該先上床,還是等主任先上床。那時,我覺得在陌生人面前脫衣服很羞。但又認(rèn)為應(yīng)該讓主任先睡。十一點多了,主任還不睡,我忙了一天,很累,困的要命。實在熬不著,就先鉆進(jìn)被子。我一躺下,他也躺下了。他問我看不看書,我不知道主任是想讓我看會兒書,還是怪我剛才看書,說不看了。就拉滅燈睡了。我們倆誰都沒有再說話。那天晚上,我睡的很香,但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就起來了,沒事干,我把樓道墩了一遍,時間還早,便去院里跑步。以后的每天,我都去跑步,偶然間發(fā)現(xiàn)收費站的女孩子們在這個時間交接班,我跑步更積極了。
女孩子們矯健的身姿、宣誓時莊嚴(yán)的神態(tài)、下班后疲倦慵懶的樣子,我都喜歡。我在她們之間悄悄觀察,希望可以找到一個喜歡的人,在這個地方,太孤獨了。不久,我發(fā)現(xiàn)一個長虎牙的女孩子,走路特別帶勁,甩臂的時候總比別人甩得高。一次,她上班的時候,鞋里鉆進(jìn)了東西,走路的時候樣子很怪異,不僅用勁甩臂,而且用勁擺腳,眉毛皺著,虎牙露出來。我希望她停下來,把鞋里的東西弄出去,可是女孩子一直沒有脫離隊列。在宣誓的時候,她的神情好了些,但一只腳還踮著。我對這個女孩子有了好感,希望可以經(jīng)常見到她。我們雖然在一個生活區(qū),但下班后互不來往。后來,發(fā)現(xiàn)她每個星期二、四、五上白班。我在跑步時不看別的女孩子了,只看她一個,我的目光隨著她出來,一直送到她上了公路宣誓,然后進(jìn)了收費的房子。不久,不知道是誰發(fā)現(xiàn)我在注視她,她們上路的時候隊伍亂了,她前面的人磨蹭著不走,后邊的故意睬她的腳,或用胳膊肘子撞她,有時,前邊的人又緊跑幾步,故意落下她。反正,她們上班時沒有人看。和她一起的女孩子都向我笑,只有她板著臉,目不斜視。女孩子們叫她王麗,她也不答應(yīng)。過了幾天,她不上白班的時候,和一個個子小小的姑娘來打羽毛球。我們不說話,她們球沒有接住,落到我腳邊的時候,我拾起來,用勁扔向她。
整個白天,異常漫長。八點上班后,我一般是陪監(jiān)理和公司聘請的省專家上路看綠化情況。中午在下邊工區(qū)吃飯,回來后,我不想到主任那個宿舍休息,便在辦公室寫當(dāng)天的檢查情況。到下午上班時,一般寫完了,便給主任。主任是個認(rèn)真挑剔的人,每一句話,每一個標(biāo)點都會認(rèn)真琢磨。這時,辦公室其他的人基本沒有多少事情,他們在一起閑聊,或躲到其他屋子里打撲克。等主任改完叫我時,他們一下又都鉆出來。主任改好后,我給打字員。打字員是個胖胖的女孩子,字打得很慢,而且錯誤多。每次她打完,我都得認(rèn)真校對幾次。
材料弄好后,我也沒事干了??粗巴獾陌自瓢l(fā)呆,主任又叫我了。單位來客人了,讓我倒杯水。暖壺就在他們腳下,我倒水的時候,心里很惱火。
倒完水,我去樓下活動。我希望能看到長虎牙的王麗。院子里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土地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一大團(tuán)不知名的小蟲子在上空盤旋。我在院子里重重地跺著腳,希望腳像地線似的,把我的不快傳達(dá)走。我的影子隨著我的跺腳一縱一縱的,像我曾經(jīng)看到過的一個傻子。那個傻子也就二十多歲,衣服也不穿,經(jīng)常舉起一只拳頭,嘴里罵罵咧咧地不停地跺一只腳。我不知道人都哪里去了,這么安靜。我想找個人說說話。
每天檢查完吃飯時,是我最難受的時候。一大桌子人,都喝酒,可是沒人倒酒。我坐在上菜的地方,菜一上來,趕快騰開。坐下來就是倒酒,桌子很大,對面的夠不著,只好站起來轉(zhuǎn)著桌子倒。喝啤酒的時候,一倒下,他們就干了,我只好一圈一圈轉(zhuǎn)著倒。整頓飯,我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肚子餓得慌,臨走時,揪一大塊花卷幾口吞了?;厝ズ?,辦公室和工區(qū)還有人羨慕我經(jīng)常下飯店。我說,鬼才想去呢?只是倒酒。他們說,再不好也是下飯店,我們想去也去不了,灶上的飯多貴?灶上的菜有專人負(fù)責(zé)采購,他不去離我們所在的這個城市買,而是弄上車去八、九十公里的另外一個城市買,不新鮮不說,豆腐都成肉價錢了。
主任的妻子隔段時間來。她來了,我去宿舍樓和工人擠。這樣感覺很輕松。我把帶來的書認(rèn)認(rèn)真真讀上幾頁,聽別人胡侃。這是另外一個世界,工人們在路上很滿足,他們來這兒前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被招到這兒拿上工資很滿足。每天他們穿著鮮艷的黃色工作服去路上,回來后大口吃饅頭,很快樂。一個個子不高,胳膊上紋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很大的“恨”字的小伙很會講道理,一講一大堆,都是從生活中來的,我聽的不住點頭,覺得慚愧。他還練武術(shù),能一口氣空翻好幾個跟頭。但早上,我還是早起,在院子里跑步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理想還在。我和自己較勁,當(dāng)跑不動的時候,就鼓勵自己再多跑一圈,我覺得一直堅持下去,生活會有變化。王麗一周上三個早班,她們總是穿著黃色的工作服,但她的發(fā)型經(jīng)常變化,我覺得她是變給我看的。我希望自己能和她說話,但我不敢。她不上早班打羽毛球的時候,是我最幸福的時候,順著風(fēng)向,我能聞到她沐浴后身上的清香。她總是穿白襪子,雪白雪白,我懷疑她買了一打換著穿。她也不和我說話,但她經(jīng)常笑,那是種很快樂的笑。我想我要是能娶上她,就不寂寞了。我們找一間宿舍,每天有好長時間在一起。
快進(jìn)入五月的時候,單位來了一個小伙子,比我大一歲,姓焦。主任讓我領(lǐng)著他去找宿舍。技術(shù)科的小張讓小焦和他住一起。小張我也熟,他以前一人住一間宿舍。我說我也搬過來吧?小張同意。我去和主任說時,主任沒有吭聲,我認(rèn)為他是默認(rèn)了,便也和小焦一起住到小張宿舍里。后來我才知道,單位的宿舍是誰先占住誰住,并沒有統(tǒng)一分配。
單位暫時沒有給小焦安排工作。他像任何一個新來的人一樣,每天早早到辦公室,把辦公室的衛(wèi)生搞了,坐在一邊等任務(wù)。他通常先坐到我的位置上,看我寫的東西。我一來,他便站起來給我騰座位,坐到我對面。一會兒,我對面的人來了,他再站起來騰地方。等辦公室的人都來了,他沒地方坐了,便坐沙發(fā)上,一坐就是半天,規(guī)規(guī)矩矩的,像到單位辦事的客人。一回宿舍,小焦就說,真累啊,比上一天班都累。
小張喜歡睡懶覺。早晨我早起的時候,小焦說,我也不睡了,一白天沒事干,早上和你鍛煉身體去吧。我們來到樓下跑步的時候,小焦仿佛有使不完的勁,但他不喜歡跑步,他說,能有個體育器材玩玩多好。不一會兒,王麗和她的朋友下來打羽毛球了。小焦說,咱們和她們說說玩玩羽毛球吧。我說,你去說。小焦果然過去說了。王麗讓我們玩。小焦喜歡扣球,每一下都打得虎虎生風(fēng)。和王麗一起的小個子女孩不住拍手。吃飯的時候,小焦說,那個長虎牙的姑娘不錯,挺有味道。我說,不錯。埋下頭吃飯。第二天早上,小焦比我起得還早,起來叫我。我知道今天王麗上早班,沒有說。我們跑了幾圈,王麗她們排著隊上路去了。小焦說,沒勁。
那段時間,綠化進(jìn)度不快。四周的田野里已經(jīng)綠油油一片,隔離帶上種的草坪稀稀拉拉的,有的標(biāo)段還光禿禿的。綠籬、云杉、金銀花、玫瑰等植物也長的參差不齊??偣绢I(lǐng)導(dǎo)經(jīng)常下來視察,會議和材料特別多。我每天上路,回來寫各種各樣的材料,忙得要死。中午根本顧不上休息,主任還一直催我。腦子里經(jīng)常嗡嗡作響,一趴桌子上就能睡著。晚上十點多回去的時候,累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小焦說,我怎么就這樣閑呢,給我點工作做不好嗎?主任不知道怎樣考慮的?我感覺自己像一只蒼蠅,進(jìn)進(jìn)出出,一點事情也沒有,連個位置都沒有,坐到哪兒也討人嫌。我想到小焦每天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沙發(fā)上客人一樣,也替他難受。其實小焦很有工作經(jīng)驗,來這前在另一條公路的收費站上工作。不知道領(lǐng)導(dǎo)怎樣考慮,他來半個多月了,還不給他安排工作。我和小張安慰他說,或許正在給你考慮一個好位置,既然讓你來了,肯定會給你安排的。再說,你干不干活兒工資肯定一分也不少你的。小焦來興趣了,說,發(fā)了工資我請你們喝酒。這樣太寂寞了,我應(yīng)該搞個對象。小張說,我也想搞對象,這個地方使人太難受了。小焦問我,我說我有滿意的人了。小焦和小張同時問,誰?就咱們這兒的。誰呀?讓我猜猜看,小焦說。王麗。小張說,王麗是誰呀?小焦說,告訴我猜對了。我慶幸自己說出來了,否則,王麗讓小焦惦記上怎么辦?那天晚上,小焦像科教片中的老師一樣給我們講性知識,而且他毫不保留地講他的性經(jīng)驗,我們聽得既亢奮,又吃驚。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王麗的時候,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和她有過某種關(guān)系了。小焦看著王麗,不住地叫我的名字。王麗的臉變得通紅,玩了會兒就回去了。我怪小焦,小焦說,你喜歡她就應(yīng)該告訴她,這樣遮遮掩掩像捉迷藏一樣,累死了。再說,像王麗這樣的女孩子,動腦筋的人多呢,你下手晚了,就不知道是誰的了。我聽著忐忑不安,問小焦,我該怎么辦?小焦說,對著她們單位的人大聲告訴她你愛她。別人知道你愛她,就會打消念頭,然后,你沒事的時候就和她在一起,最好找個機(jī)會把她辦了。我說,你胡扯。小焦說,沒勁。
過了不久,小焦和收費站的打了一架。他閑得太厲害了,在單位實在坐不住,就去女孩子多的收費站亂轉(zhuǎn)。收費站為了豐富職工業(yè)余生活,買了臺DVD機(jī),一到晚上就唱卡拉OK。小焦去湊熱鬧。他開始也很拘謹(jǐn)和局促,但他天生一副好嗓子,也喜歡這個玩意。每當(dāng)別人唱倦的時候,他就上去唱一曲,一唱,就贏得滿堂喝彩。尤其是那些女孩子,有的還興奮得尖叫。小焦慢慢就隨意起來,不管別人想不想唱,他都想唱,還和收費站的爭。女孩子們歡迎他唱,但小伙子們很反感。他喜歡唱熱辣辣的情歌,更是惹惱了這些小伙子。一天晚上,人格外多。小焦早早就拿到了話筒。那天他狀態(tài)也特別好,一些歌唱起來幾乎和那些歌星唱的一模一樣,掌聲特別熱烈。他拿著話筒一直不放。期間有過兩次小故障,一次是話筒的線開了,一次是電視遙控器找不到了。小焦都沒有在意,問題解決后繼續(xù)唱。他把那天晚上弄成自己的個人演唱會了。小焦最拿手的歌是《請跟我來》,每當(dāng)他唱起這首歌,他也模仿明星的做派,讓別人跟著他唱。他總能把氣氛弄的特別好,收費站的女孩子們也跟著她唱。那天,他又唱起《請跟我來》,好多女孩子都跟著他唱。小焦陶醉了。然而就在這時,停電了,一塊口香糖飛出來粘在小焦嘴巴上。小焦正在興頭上,這塊口香糖讓他感覺受了很大侮辱,他大聲咒罵,說誰有意見可以和他單挑。然后,橘子皮飛了過來,前排的女孩子被后邊的人推著擠過來,到處都是尖叫聲。等女孩子們爬起來跑掉時,一種小手電筒的光在室內(nèi)亂晃,照住小焦就不動了。從黑暗中伸出好多手和腳向小焦招呼,他沒有絲毫反抗的辦法,只好抱住頭往外邊跑,可周圍都是凳子,又被絆倒。等小焦爬起來抓住一只凳子向周圍劃拉的時候,人都跑了。電忽然來了,整個屋子里只剩下小焦一個人,鼻青臉腫,手里提著一個凳子,滿室狼藉。小焦知道自己被人暗算了,一切都是有預(yù)謀的。
小焦回了宿舍,我們都很氣憤,剛才這邊一下電也沒停。我們說和小焦一起去找收費站的領(lǐng)導(dǎo)。小焦說,沒用,那么多人,追究誰呢?我太悶了,我沒有去處呀!說著,他嗚嗚哭起來。我們的心情也都不好,在這個遠(yuǎn)離市區(qū)的地方,一點娛樂設(shè)施也沒有,下了班根本沒有去處,我們像被困在孤島上。領(lǐng)導(dǎo)們有車,想走就走了。我們上班、下班都在一個地方。
第二天,我去跑步的時候,小焦沒有起床。王麗過了會兒來打羽毛球。她一看見我就臉紅了。我心里有種沖動,我想大聲說,我愛你。可是沒有勇氣。我對她笑了笑,問,昨天小焦在你們那兒唱歌的時候你在嗎?話說出來,我才發(fā)覺聲音特別小。這是我第一次和王麗說話。王麗不知道聽清楚沒有,點點頭又搖搖頭。和她一起來的女孩喊她,我想拽住她,可是站著沒動。她們玩羽毛球的時候,我很生王麗的氣,想羽毛球有什么好玩的,還和那么小的一個女的玩。我覺得王麗根本不在意我。我像上足發(fā)條的機(jī)器一樣狂奔,沒有再看王麗一眼,后來,我實在沒力氣了,還使勁跑,直到摔倒在地上。我覺得心快要蹦了出來,肚子里惡心的要命。我躺在地上,再也不想起來。我看到一個影子靠過來,我聞到那種熟悉的香味,我的心跳又加速起來,我想如果王麗拉起我,我一定抱住她,大聲喊,我愛你??墒怯白佑滞白吡俗撸粍恿?。我閉住眼睛,感覺影子在猶豫徘徊。停頓了大概有一分鐘,我感覺時間太漫長了。然后,影子走開了。我睜開眼,天空藍(lán)得讓人發(fā)狂。我想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我要到藍(lán)天里去,哪怕讓太陽灼傷我。
早上吃飯時,小焦還沒有起床。他說今天懶得上班了,反正去了什么事也沒有。我們給他打回飯他也不吃,我們上班時他還躺著。單位又開會,綠化效果還是不明顯,讓加快進(jìn)度。上路后,高個工程師說話了,綠化上不去公司應(yīng)該想辦法督促包工程的標(biāo)段,讓咱們?nèi)?shù)綠籬的成活,我不干,這讓一個小學(xué)生也可以做,這活兒是沒法干了。我們來到某一標(biāo)段的綠化帶,檢查他們的草坪。剛植下的小草冒出鵝黃的嫩芽,連綿幾十里,十分可愛,又很壯觀。忽然,在草坪中發(fā)現(xiàn)了一棵剛長出葉子的向日葵。我便想像這棵向日葵到了秋天結(jié)出飽滿的果實,對著太陽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那種睨視群雄的樣子很牛逼。這時,高個工程師也發(fā)現(xiàn)了。他說,這兒長了一棵草。便彎下腰把那棵向日葵拔掉了。我很吃驚。在我的思維中,向日葵永遠(yuǎn)都是人們喜愛的一種莊稼,怎么就被當(dāng)成一種草拔掉了?那天,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
中午回去后,主任說先不要弄簡報了,部里明天要開會,給部經(jīng)理寫個講話稿。我每天弄簡報,對近期的工作也熟悉,這個材料寫起來很順手。兩個多小時寫完了,我拿著去找打字員時,這個胖乎乎的女孩說,我給你用手抄吧,我的字不錯,我工工整整抄完,保證不出錯,效果絕對不比打印的差。我十分驚愕,說還是打印吧。女孩兒邊開電腦邊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每天都做這個,煩死了。我裝做沒聽見,說,明天開會用,你打完還得讓主任把關(guān),得快點。女孩開始打,我聽著敲擊鍵盤的噠噠聲,一陣?yán)б庥可蟻怼N一亓怂奚?,小焦還在躺著,他的臉更腫,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我們沒說幾句話。心里擱記著事,又去了辦公室。主任在辦公室坐著,一臉不快,問,你去哪里了,辦公室連接電話的都沒有?我說,下去打文件了。主任說,辦公室得常有人。我不清楚他這些話為什么要對我說,單位有通訊員和話務(wù)員。我的心情很不好,又去了文印室。直到文件打完,又校對了一遍,我拿上來讓主任看。主任這次沒有大改,認(rèn)真看了一遍,改了幾句話,讓我下去出份字大的,說部經(jīng)理眼神不好。我長出了一口氣。
晚上回去后,小焦還在躺著。我和小張心情都不好,說咱們?nèi)ナ欣镛D(zhuǎn)轉(zhuǎn)吧。小焦一下來精神了,說我也去。我們沿著高速路的引道一直往前走,來到岔路口又等半天,好不容易才等來一輛路過的出租車。天氣還不熱,市區(qū)的夜市已經(jīng)很熱鬧,我們找了一家人多的攤位,要了煮花生、炒田螺、羊肉串、冬瓜排骨湯和幾瓶啤酒。啤酒喝完后,時間還早,小張?zhí)嶙h去理發(fā)。我們來到一家理發(fā)店,理發(fā)師是漂亮的姐妹倆,一說話才知道是外地人。她們早早穿上了裙子,比起收費站的那些穿制服的女孩們多了些嫵媚和女人味。理發(fā)的時候一口一個大哥,叫得我們很舒服。理完發(fā),小焦還不想回,說咱們再逛逛。我們沿著街道亂走,來到一條滿是歌廳的街上。每一處房子前都是那種很曖昧、昏暗的彩燈,房子里傳出女人的笑聲和甜美的歌聲,我們覺得很刺激。忽然,一個中年男人攔住我們,說,大哥,要小姐嗎?我們一下都驚呆了。半天,小張才說,我們沒錢。接著,我們落荒而逃?;氐穆飞?,我們覺得今天很刺激,不時模仿那中年男人的聲音,大哥,要小姐嗎?接著大笑?;亓藛挝?,在樓道里碰到主任,他盯著我們看半天,問,哪里去了?我說,理發(fā)去了。主任說,胡鬧。有段路出現(xiàn)裂縫,部里通知咱們?nèi)ガF(xiàn)場,怎么也找不到你。我說,下了班呀。主任哼了一聲走了。我們的興奮一下沒有了,小焦說,這鬼地方。
第二天,小焦還躺著不上班。我也沒有早起,一直呼呼睡到早飯時間過了,才洗了把臉去單位。主任沒有再提昨天的事,而是召集人們開會。強(qiáng)調(diào)要注意機(jī)關(guān)效率和紀(jì)律,上班時間不能脫崗,外出要請假。開完會主任坐上車走了。我們都呆在辦公室看報紙。一則消息吸引了我,6月17日是世界防治荒漠化和干旱日。共青團(tuán)中央等七個部門發(fā)起了旨在組織青年志愿投身生態(tài)環(huán)境建設(shè)的中國青年志愿者綠色行動營,以“勞動·交流·學(xué)習(xí)”為主題,在河北省豐寧縣滿族自治區(qū)開辦第一營。我把報紙給了小張,小張說,咱們報名參加吧。
中午回去,和小焦說開會了。小焦焦急地問,研究他的事情沒有。沒有。小焦說,我被忘了,一個大活人就被忘了。他埋怨我開會不通知他。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每天還是忙,我面前碼的整整齊齊的養(yǎng)護(hù)動態(tài)簡報和材料足有一尺高,我驚訝自己幾個月時間竟能寫這么多東西。但我知道這類東西都是寫的人、念的人和幾個領(lǐng)導(dǎo)關(guān)注,其他人毫不關(guān)心,對社會一點意義也沒有,我創(chuàng)造的都是垃圾。我渴望干點對社會有實際意義的事情。
每天早上我再也不早起了,我覺得睡懶覺比跑步更有意義。王麗幾天沒有見了,一點都不知道她的消息。想托小焦打聽一下,可是小焦自從和收費站打架后,也不去那邊了。每天,我只和有限的幾個人和一些垃圾文字打交道,我覺得自己快瘋了。
又一次發(fā)工資的時候,小焦和我們領(lǐng)的一樣多。晚上他請我和小張去市區(qū)吃飯,但我們再也沒有第一次的那種幸福的感覺了,老擔(dān)心單位上有事。只匆匆吃了點飯回去了?;厝ズ?,說這樣提心吊膽再也不出來吃了。
小焦在床上也躺不住了,又去單位,可是還是沒事干,領(lǐng)導(dǎo)好像把他遺忘了。他去問過一次主任,主任說部里正在研究。小焦每天出來進(jìn)去,在幾個辦公室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不知道能干啥。
一天,話務(wù)員說我的電話。接起來后,是團(tuán)中央中國青年志愿者辦公室的,通知我和小張后天上午12點到北京市東直門長途汽車站集合。我聽到這個電話開始不知道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后來興奮起來。我去和小張商量,拿上發(fā)布召集志愿者消息的《人民日報》去找單位領(lǐng)導(dǎo)請假。主任說,事是好事,應(yīng)該支持,但咱們單位這么忙,哪能走開參加這類活動呢?出了主任的辦公室,我和小張像被人踩癟的氣球。我們來到高速路上,隔離帶的草坪已經(jīng)長得郁郁蔥蔥,綠油油的,整齊而好看。我想到被高個工程師拔掉的那棵向日葵,感覺那就是我,我說這個活動我一定要參加,我辭了職去參加。在這兒我會瘋了的。小張拍拍我的肩膀說,晚上我送你。
下午,我把辭職報告寫好,一下覺得輕松了。我在等太陽落山,時間一下變得如此漫長。
晚上,我們來到市區(qū),小張和小焦問我打定注意了?我認(rèn)真點了點頭,人生第一次為自己做決定,我覺得有些悲壯和自豪。我們還是點了煮花生、炒田螺、羊肉串、冬瓜排骨湯,這次要的是白酒,度數(shù)很高的二鍋頭。我們很快喝得酩酊 大醉,我們?nèi)齻€都哭了。
回了宿舍,一晚上,三個人起來此起彼伏地吐。第二天早上,我早早起來,小焦說,最忙的人走了,留下我這最閑的人。我又覺得傷感,忙出了門。我把辭職報告和單位鑰匙放我辦公桌上,出了樓門。收費站的女孩們正要上崗,排著整齊的隊伍,胳膊一甩一甩,幾日沒見,我竟覺得有些陌生。王麗在隊伍中,她看了我一眼,低下頭。我覺得沒有什么可以阻擋我出發(fā)的腳步了。我加快腳步,很快超過她們。辦公大樓在沉沉的熟睡中離我越來越遠(yuǎn),收費站的鐵架子高高地聳立著。田野里的玉米散發(fā)出一陣陣潮氣,把我的臉打得濕漉漉的。
楊遙,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十月》、《大家》、《上海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作品百萬余字。部分作品被選入各類選刊和年選,短篇小說集《二弟的碉堡》入選《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2009年卷》。曾獲第九屆《十月》文學(xué)獎、2007—2009年度“趙樹理文學(xué)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