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
風吹著無花果樹,
無人照料的枝條在瘋長。
開門的吱呀聲,
蒙著銹跡的銅紐、門環(huán),
都是寂寞的。
窗欞上的喜鵲,
像由陰影構成。
照片里的親人更加沉默,雖然活著時,
他們也習慣默不作聲。
水井,巷子,灶臺……
一種暮年的遲緩接管了它們。
高大的梧桐樹望著遠方,
仿佛百感交集的心靈。
風吹。吹著黯淡的瓦片、屋脊。
順著它們隱忍的線條,
遙遠的年代在暮色中歸來。
那被遺忘的也在歸來,
無數(shù)聲音,
簇擁著一盞溶化的燈。
寒雨催促,前幾天下的雪已消失。
在莫干路,我同一個蘇北民工交談,說到
四百年前,我們的祖先可能在更遙遠的山西。
我們抽煙。我想起穿越故鄉(xiāng)的火車,
他回憶起命運中一節(jié)老是喀吧作響的指骨。
而后他刨地,使勁地,刨出瀝青、石塊、不明之物的
根須……
走出幾條街,我仍能聽到那洋鎬的聲音,仿佛
龐大的城市有人在動它的趾骨,仿佛
雪不會無緣無故消失,被混淆的日子
仍然是可以區(qū)分的。
我看著坐在對面的人,猜想
他從哪里來,要去哪里?
他偶爾也會瞄我一眼,也許
在想著和我同樣的問題。
經(jīng)過幾個站臺。停頓的間隙,
我下來抽煙,
看著錚亮的鋼軌,想起某個小說中
一些腐爛的枕木。
——有個殼子罩著我們。
車子鉆進山洞(它和那黑暗是否交換了什么?)
又鉆出來。天藍得
像另外一個世界的底子。
有時列車減速,轉彎,
透過窗子,可以望見車子的頭,尾,
和玻璃后的面孔——我像是
從車外很遠的地方望見了他們。
……一覺醒來,對面
已經(jīng)坐著另外的人。
——我放棄了猜測,許多沒有
答案的事,一直都由鋼鐵在處理。
——事未休。
整理波浪如整理前生。
風聲深處江湖遠,
一道大水,用寬闊的下游抱走上游。
掛完艾葉掛菖蒲,飲雄黃酒,
殺了蟲蟻。
吃罷粽子,看葦葉依舊青青如刀。鼓槌里的鱗族,紅綢上的河山……然后說:——那是從前,
我一路追隨遠游的人,
手捧眾水把他埋了多次。
鐘聲傳得很遠。
風從宿疾中
取回它的關節(jié)。
欣悅化身為一棵槭樹。
溪流。山巖。篝火的灼痕……
——年輪和盲人的心,
并不總是在黑暗中。
一粒苔蘚,讓人想起
很久以前,
出自苦難的愿望。
如同湖中微瀾的啜泣,
遙遠記憶,
類似古寺守護的寧靜,
在一些冬天,
斧子生銹,
火像在泥濘中跋涉的客人。
在另一些冬天的
爐子邊,
火提問,斧子回答。
在沒有斧子也沒有火的冬天,
我們的房間
像寂靜的深淵。
我在樹林里散步。
樹林在沉思,
等待別的事物進入它的沉思。
我認出了杉樹,栗樹……
我不知道它們在替誰活著。
我記起了更多的冬天,
它們各不相同,又混淆在一起,
房子像幻影,
斧子像圓月,
火,像來自前世的狐貍。
傍晚操場的散步
仍是那座操場,仍是
皮膚上的鹽,一個小姑娘短裙上
顛簸的花邊。
那跳進同一個沙坑者,
已接受了生活中另外的器皿。
那人群中突然加速的人,曾先于我們
看見過現(xiàn)實之外的現(xiàn)實。
看臺上誕生過狂歡的時代。
當人群散去,水泥凳子代替他們
坐在那里。
而一堆大大小小的鉛球,已認不出
哪一顆是那從前的心。
許多年過去了,卷尺里的刻度,
一次次被拉出,量著空無;
而零點一秒那鋒利的針尖,
曾長久追逐過某個人的護膝。
——我們再次出現(xiàn)在此處,沿著跑道
逆時針走動??床灰姷闹羔?/p>
也在緩緩走動:一面鐘表
摸索在它曾創(chuàng)造的時間里。
是的,仍是那條巷子,
仍是那些鐵門、老宅、玉蘭樹。
是的,沒有這些我也能
借助回想找到這里。
某個忘了的細節(jié)
會突然出現(xiàn),給記憶以驚喜。
做過你照片背景的紫藤花,
仍有無聲、優(yōu)雅的外形。
是的,那些路燈的長脖子,
在白天確實有點傻,
這是有人喜歡夜晚的原因。
香樟下的圍墻有筆直的拐角,
像極了你說話時干脆的語氣。
但我并不擔心,
薔薇從上面披拂下來,
已用香氣對此作出修正。
是的,我不理解懸鈴木的語言。
也許它們根本就沒有語言。
而葡萄藤的觸須是太細了,
不能做線索;
而鐵柵,又粗又硬,
一點也不像我們熟悉的旋律。
巷子上空是不變的藍,
也是那徹夜難眠的藍。
老槐樹有種沉著的力量,
月光也代替過窗燈的光。
但都無法帶來安慰。
夾竹桃在開花,
接著是漫長的綠。
這被認為是有毒的。
在我們的想象之外,
甲蟲搬運它需要的東西。
電線從未割裂過天空,
它只割裂時間。
是的,電流對沉默的領悟力,
超過了火花和暮色。
不可能有你眼睛里的那種光了。
不可能有比花蕾更好的紐扣。
要回憶你的笑,
也毋須借助反光鏡的幫助。
但打開海棠花瓣,
仍需要銅鎖的卡塔聲。
我知道那些裂紋,
知道無法醫(yī)治的傷口。
是的,梯子一直有緊張的聲帶,
天線承擔過陌生的使命。
被心靈反復擠壓的詞,
與布幔上的皺褶相稱。
是的,小花壇的菱形,
一直以來都事關重大。
曾被描述的不安的未來,
包含了今天那致密的內(nèi)容。
如果真的存在一個結局,
走廊的兩頭會不會
搶先于對方進入其中?
灰塵缺少核心。
幻覺碰到什么,就改變什么。
一條小巷也許
和龐大的宇宙是相同的東西。
——但它們互不理解。
在風的眼中,
落葉空曠。
在夢的深處,
多少剎那死于射線的本性。
鳶尾花在綠陰上回旋。
是的,歡樂留意到它的倒影時,
悲傷才慢慢蘇醒。
鳥兒從清晨飛過,
白色的霧氣無始無終。
與透明平行的,
是藍。
而透明不能用來凝視,
它包含著無法丈量的距離,
它收藏事物不尋常的想法,
并希望一直如此。
我看見過一個透明的漩渦,
空著,并等待它的內(nèi)容。
還應該有一場雨在落下,
——雨曾無數(shù)次落下。
如果是一陣花香、一片樹影,
則有異樣的撫慰。
我們在那藍里,
藍變得不可描述?;秀遍g,
有人取走了透明中
看似早已不存在的東西。
漩渦也許已停了。
藍,漸漸有了邊際。
胡弦,江蘇銅山人。著有詩集《十年燈》和《陣雨》,散文集《菜蔬小語》。曾獲《詩刊》“新世紀十佳青年詩人”稱號,詩集《陣雨》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詩作獲《芳草》第二屆“漢語詩歌雙年十佳”獎、聞一多詩歌獎、《作品》年度長詩金獎、《十月》年度詩歌獎等。散文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及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