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祖鴻[羅定職業(yè)技術學院, 廣東 羅定 527200]
作 者:彭祖鴻,文學碩士,羅定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本敘事、南江文化。
作為西方文學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堂吉訶德》①以其高超的敘事技巧成為小說在現代、后現代社會尋覓知音的重要法寶,其中干預敘事便是《堂吉訶德》敘事策略主要手段之一。所謂干預敘事策略指的是通過作者的議論、敘述人出面、無關情節(jié)干擾等方式,造成敘事進程的不連貫,《堂吉訶德》中作者采用的主要干預敘事的策略主要有插入主線之外的故事、敘事進程中敘述人的干預及兩篇序言對敘事的干預三種,以下就敘事技巧中重要組成部分的干預敘事策略及其蘊含的審美取向進行論述,以部分揭示《堂吉訶德》在敘事方面的成就。
《堂吉訶德》在結構上借用當時非常流行的“流浪漢小說”以主人公行蹤的單一線索結構,但是這種單一線索相比后世批判現實主義小說的那種嚴謹的單一線索而言,則似乎顯得有些散漫,因為在堂吉訶德故事的敘事過程中時不時地插入游離于堂吉訶德故事這一主線之外的故事。小說中穿插的故事幾乎全部是愛情故事,男女雙方或因地位、財產的懸殊,或因礙于父母之命,或有教派種族之別,他們的愛情遭遇了很多挫折,但最終的結局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充分地表現出作者作為一個人文主義者對愛情自由、對婚姻自主的主張。不過除此之外,我們發(fā)現這些故事在中斷堂吉訶德故事的同時,它們本身的進程也不是連續(xù)和流暢的,而是經常被打斷。上述這個故事的敘述(講述)過程中被堂費爾南多的講述和他背誦的兩首十四行詩打斷過。我們再來看看其他故事的命運:牧羊女馬爾塞拉的故事(第一部第十二、十三、十四章)被歌謠、紀念碑的銘文、絕命詩人長篇詩打斷,卡爾德尼奧的故事(第一部二十七章)被述者用神父的反應中斷,多羅特婭的故事(第一部二十八章)在她本人講述的過程中被卡爾德尼奧給打斷過,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1)懸念式的結尾,這種結尾方式往往在故事敘述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突然中斷,留下懸念以吸引讀者繼續(xù)往下閱讀(這在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非常常見)?!短眉X德》的章節(jié)里有著大量的這類結尾:
“欲知那怨怨艾艾的聲音都說了些什么,請看第四卷?!?/p>
“這些事情重大而新奇,值得一書和一讀,看下去就知道了?!?/p>
“人們都聽到、看到了什么,留待下面一章再來敘述?!?/p>
“此中情形,隨后便知。”
“堂吉訶德在戰(zhàn)船上的經歷留待下一章再講?!?/p>
(2)轉移式的結尾,這種方式能夠起到將敘述從一個角色轉換到另一個角色(有點類似于中國古典小說中的“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技巧),這樣的結尾在小說中也并不少見:
“咱們就讓他走吧,回來再見用不了多久的。”
“就讓他們先睡著吧,咱們去看看林中騎士和苦相騎士都說了些什么?!?/p>
“桑丘·潘沙又在召喚我們,這是整部傳記平衡的需要?!?/p>
“咱們暫時就讓他們待在那兒吧,因為這是希德·哈梅特的意思?!?/p>
(3)第一敘述人的發(fā)現過程及議論,小說中敘述的層次較為復雜,大致可以分為四層:最內核的是希德·哈梅特·貝內恩赫利寫的堂吉訶德傳記,其外為摩爾人的堂吉訶德傳記翻譯本,第三層才是第一敘述人(小說中只在第一部第九章中稱“我”為第二作者,似乎這里造成一種敘述層次的回環(huán)),第四層也就是我們看到的文本是作者的敘述。這種方式大多出現在章節(jié)的首尾兩端,第一敘述人往往站在發(fā)現和評價第三敘述人所作的堂吉訶德的傳記(信史)基礎之上形成的:第一部第九章中第二作者機緣巧合地發(fā)現文稿并請摩爾人翻譯阿拉伯文寫成的文稿;第二十八章開頭一段第一敘述人對堂吉訶德的羨慕及閱讀真實傳記所得到的樂趣;第一部最后部分傳記對于堂吉訶德第三次出馬未能有文字記錄,第一敘述人碰巧遇上了一位保存關于堂吉訶德的詩文;第二部第五章第一段譯者對這一章的議論及忠實記錄;第十章第一二段傳記的作者對于事實的尊重;第二十四章譯者發(fā)現希德·哈梅特在手稿邊緣記下的對堂吉訶德歷險的真實記錄;第二十七章希德·哈梅特和譯者發(fā)誓所記全都真實。
3.序言對敘事的干預
序言從行文順序而言,是出現正式敘事之前的,在這里也將之視為干預敘事更多的是出于敘事邏輯的考慮,因為這部小說的兩個序言“完全在整個敘事進程之中,是情節(jié)不可割舍的一部分”②,事實上這兩篇特別是第一部的序言對整個敘事產生重大影響,里面那個憂慮、困惑的“我”是“由塞萬提斯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講述堂吉訶德故事的人”③也即是第一敘述人,序言里那位朋友所說的那些會讓讀者在閱讀文本的過程時不時地停下來進行思考,從這個角度來說它們也構成對敘事的干預。
從第一敘述人的不斷努力發(fā)現和挖掘文稿的那股勁頭,以及作者為回擊1614年在塔戈納出版、署名為阿隆索·費爾南德·德·阿維亞內達的《堂吉訶德第二部》而帶病迅速完成《堂吉訶德》下卷的創(chuàng)作現實來看,在這個龐大而復雜的的系統(tǒng)中,塞萬提斯在努力構建完整的故事。同時整個敘事進程充分考慮了讀者的好奇心以及獲得完整故事的特點(這從50頁“如此絕妙的故事,恰在那一緊要關頭戛然而止……我對此耿耿于懷,一想到這個引人入勝的故事必定所欠尚多而又很難找到后續(xù)篇章,剛剛讀的那一點兒所勾起的興致一下子變成了掃興”可以看出),特意引入了“充當敘述者和讀者之間中介的另外一個人”④——敘述接受者,讓讀者與敘述人一起聆聽角色的故事,體驗角色的情感,見證情節(jié)的發(fā)展。“咱們”“我們”的大量出現,讓讀者也參與進來,于是敘事似乎變得熱鬧起來,故事也在第一敘述人、第二敘述人、敘述接受者(讀者在作品中的投影)的共同努力下得以完成。
作者在追求故事的完整性的同時,卻表現出對故事連續(xù)性、流暢性的不信任,通過或是插入其他故事,或是在章節(jié)設置懸念結尾、轉移結尾,或是第一敘述人的發(fā)現和議論,使敘述進程經常出現干預,消解了故事的連續(xù)與流暢。插入的故事在破壞堂吉訶德故事的連續(xù)性的同時,它們本身的連續(xù)性也遭到質疑,它們有的被十四行詩、歌謠、長篇抒情詩中斷,有的則干脆反過來被堂吉訶德和桑丘中斷。懸念式結尾在抓住了受眾的心的同時,也讓原本流暢的故事出現短暫的停滯,轉移結尾雖然能完成從一個角色到另一個角色的過渡,但本身不能構成故事的一部分,至于第一敘述人的發(fā)現和議論能夠讓讀者體驗一下發(fā)現的樂趣,但對于故事而言是游離其外的。
一方面,敘述人采用了多種手段致力于構建一個真實的故事。1.強調傳記的真實性:對于傳記本身,敘述人用了很多定語來稱呼希德·哈梅特寫的堂吉訶德傳記,如“信史”“偉大”“嚴肅、高亢、細膩、婉約”“真實”等,以增加這部傳記的真實可信程度;2.充分肯定傳記的作者及譯者對堂吉訶德事跡的絕對忠實,傳記的作者是“博學而有心”“殫精竭慮”、對“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肯忽略”即使“無法理解也無法相信勇敢的堂吉訶德真的遇上了前一章里記述的好些事情”,但還是“不置可否,照實錄下”,譯者也表現出了對原作的忠實,即便“認為這第五章(第二部第五章——引者注)是偽托的”,也還是“出于職業(yè)的道德”而“不想將之略去”;3.甚至還采用歷史遺跡尚存,影響尚在這種在《圣經》中常見的表明所言屬實的方法,用“不僅至今還在當地施行而且還被譽為《偉大的總督桑丘·潘薩法典》”等語言證明堂吉訶德傳記的真實性。
另一方面,敘述人構建故事真實模式的努力卻被敘述人自身和作者消解了。首先消解故事真實性的是第一部的序言,序言中聲稱“我”是堂吉訶德的“父親”“繼父”,這無疑表明堂吉訶德是“我”的創(chuàng)造物,至少部分是“我”的創(chuàng)造物,基本是一種虛構;同時“我”對是否出版這部傳記以及它能否得到認可而困惑的時候,他的朋友建議他假托外邦著名詩人,引用《圣經》及賀拉斯等人所說的話,使用拉丁文、注釋及眾多典故,列出長長的參考作家的名單等方式唬住“某個傻瓜”,以掩飾自己的謊言,這些都可以就將小說敘述進程構建故事真實模式的努力消解殆盡了。更為重要的是在證明故事真實的過程本身消解其真實性。在小說中,傳記作者的身份就很值得懷疑,堂吉訶德是西班牙人,關于他的事跡按理說應該西班牙人用西班牙語寫,而不是阿拉伯人用阿拉伯語來寫,而且又是請摩爾人來翻譯,再加上“我”這個第一敘述人,都違反了這樣一個常識:事件講述的傳播中介越多,最后所得的印象肯定是離真相越遠。小說經歷了希德·哈梅特、摩爾人、“我”三重中介,真實性是很值得推敲的。更為有趣的是傳記的作者和譯者這兩個根本不信基督的人(他們信奉的是伊斯蘭教)居然“以信奉基督的天主教徒的名義發(fā)誓”以證明他筆下的堂吉訶德的一切“全部真實可信”,這個誓言就充滿了反諷意味。
塞萬提斯在構建《堂吉訶德》這個龐大而復雜的話語系統(tǒng)的同時,也在解構這一系統(tǒng),在努力構建真實得令人信服的敘事體系的同時又對這種構建的可能性懷有深深的疑慮。對敘事本身的不信任,導致文本在完整與非連續(xù)、真實與虛構之間徘徊,這是否暗示著塞萬提斯開始朦朧地意識到小說虛構的本質?
① 塞萬提斯.堂吉訶德[M].張廣森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②③ 李森.敘述的陷阱——《堂吉訶德》敘事技巧新探[J].新疆教育學院學報,2005,(04).
④ Rabinowitz,Peter J.Truth in Fiction:A Reexamination of Audiences[J].Critical Inquiry,197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