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陳為人
最早,我是從“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中,認識了作為改革者的王安石。
蘇東坡的老爸蘇洵有名篇《辨奸論》(究竟為何人所作,至今仍有爭議,暫且存而不論),題為“辨奸”,主題當然是辨別奸佞。雖然通篇并未指名道姓,但其指向十分明確是譴責掀起“熙寧變法”的王安石。
文章起首就用了后來廣為人們引用的“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一句。月暈是指月亮周遭的水汽大而出現(xiàn)的暈光,這是要刮大風的預兆;礎是房屋柱下的石頭,礎潤即民間所言“石頭出汗”,這種現(xiàn)象是預示了天將要下雨。蘇洵老先生說“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唯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于是下面開始引經(jīng)據(jù)典進行他的“借古鑒今”:“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陉栆姳R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睍x代的王衍當尚書令,喜好清談,不務實際,山巨源在其小時就感嘆說:“是哪個老婆子,生下這么個聰明的孩子,但是將來誤國誤民的恰恰是這個小家伙?!碧频伦跁r,盧杞當宰相。因功封為汾陽王的郭子儀,每次接見賓客時姬妾都不回避,而唯有盧杞來訪,郭子儀就要讓姬妾們都退下。人們問其原因,郭子儀說:“盧杞貌丑心險,姬妾看到他難免會發(fā)笑。盧杞心胸狹隘,他必定銘心刻骨,一旦當政掌權,必要報復。而盧杞又極富權術才干,高升恐怕是擋不住的。”
蘇老夫子在引經(jīng)據(jù)典之后,“圖窮匕首見”,終于說到了他的真實意圖:“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陰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蘇老夫子“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話已經(jīng)說得夠明白了。
蘇老夫子文章中說:“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蹦樑K了要洗,衣服臟了要換,這是人之常情,而據(jù)史載,王安石生活簡樸,不尚奢華,衣著簡陋,吃粗茶淡飯,蘇老夫子稱之為“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王安石耽于讀書達到廢寢忘食的地步,常常忘記了理發(fā)洗臉,蘇老夫子稱之為“囚首喪面”,囚首指不梳頭,喪面指不洗臉?!端问贰分杏幸粍t小故事:王安石在擔任揚州太守的幕僚時,通宵達旦讀書,累了只是在椅子上打個盹。沉浸書中自得其樂忘了時間。往往發(fā)現(xiàn)日頭已高,誤了“應宦”時間,匆促間不梳不洗沖進衙門。太守韓琦見王安石這般模樣,以為他一夜縱情女色,為此告誡他:“年輕人應該利用大好時光多讀書?!?/p>
關于王安石的“特立獨行”違背常情常理之情節(jié),史籍與民間有許多故事:
嘉祐四年(1059),王安石就進呈過《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宣揚革新變法的必要性。仁宗皇帝也曾為之所動。但不久就發(fā)生了“魚餌事件”:有一次仁宗皇帝宴請眾大臣,作為一種“自助餐”形式,仁宗皇帝讓每個大臣自己到御池中去釣魚,然后,由皇家的御廚用釣上來的魚,做每個人想吃的菜。大臣們都“謹遵圣旨”拿上魚鉤和魚餌去釣魚。而只有王安石,心不在焉地坐在一張臺子前,可能仍在沉思他的改革方案。王安石下意識地把眼前盛在金盤子里的球狀魚餌,一粒一粒地全部吃光。王安石的這一舉止,使仁宗皇帝認定此人是一個虛偽矯情的偽君子,是故意在皇上面前極力表現(xiàn)自我,以期引起注意?!叭丝赡軙`食一粒魚餌,但絕不會心不在焉地吞下一整盤?!比首诨实鄣诙爝@樣對宰相說。也許正是這一“魚餌事件”,使得宋仁宗最終沒有采納王安石的變法方案。
民間還流傳著王安石不少此類笑話:王安石的夫人常常抱怨,弄不清自家的官人究竟喜歡吃什么菜。有一位朋友認定,王安石是喜歡吃鹿肉絲。他的依據(jù)是,他宴請王安石時,親眼看到王安石將一盤子鹿肉絲吃得干干凈凈。王夫人問,宴請時那盤鹿肉絲放在什么位置?那位朋友答,放在王安石面前。王夫人說,你改天宴請時把鹿肉絲放得遠一點再試試。后來,那位朋友按王夫人的提議,宴請時把鹿肉絲放得遠了點,而把另一盤菜擺在王安石面前。結果,王安石將面前的菜吃得干干凈凈,而根本沒去動那盤鹿肉絲。
一次洗澡,王安石的一個朋友用一件干凈的衣袍,換走了王安石的臟衣服。想看看他反應如何。誰知,王安石根本絲毫沒有覺察,照直穿上新袍子就走。朋友問他穿著誰的衣服,王安石茫然不知衣服已經(jīng)換過了。
還有許多關于王安石這方面的傳說,如說他平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以及滋味如何,老婆做什么就吃什么;看戲時,粲然一笑,并非受到戲劇的感動,而是他冥思苦想的哲學問題突然有了答案。
對于王安石的超乎常人之舉,蘇老夫子認為“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所以勸誡宋神宗,千萬不要重用王安石,以免帶來禍害。與王安石同朝的許多文人如歐陽修、蘇東坡、司馬光等也都認為,這是王安石為贏得苦讀名譽的“作秀”。這種人必心藏險惡,一旦得勢,必有非常人之舉。
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王安石被擢升為御史中丞(副宰相),一開始,“士大夫多以為得人”,而獨有呂誨語出驚人,他對司馬光說:“安石好執(zhí)偏見,天下必受其禍?!眳握d上疏神宗說:“大奸似忠,大詐似信,安石外示樸野,中藏巧詐……罔上欺下,臣竊憂之?!?/p>
蘇老先生在《辨奸論》結尾處說:“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嘆,孰知禍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就是說,蘇洵寧背“妄言之名”,也不愿“不幸言中”,而讓天下黎民百姓遭殃。
蘇老夫子草蛇灰線一語成讖,當南宋茍安于江南一隅痛定思痛之時,竟把北宋的滅亡歸罪于王安石的變法。
蘇轍是蘇洵的小兒子,他們父兄三人,都榮登唐宋八大家之列。雖然蘇洵寫出《辨奸論》矛頭直指王安石,但蘇轍一開始還是王安石變法的擁戴者。他在《詩病五事》一文中評說王安石變法的初始動機是:“不忍貧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貧民。”王安石寫過一首《河北民》的詩:“河北民,生近二邊長苦辛。家家養(yǎng)子學耕織,輸與官家事夷狄。今年大旱千里赤,州縣仍催給河役。老少相攜來就南,南人豐年自無食。悲愁白日天地昏,路旁過者無顏色。汝生不及貞觀中,斗粟數(shù)錢無兵戎?!泵枥L了一幅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的悲慘畫面。王安石還寫過一首《郊行》:“柔桑采盡綠陰稀,蘆箔蠶成密繭肥。聊向村家問風俗:如何勤苦尚兇饑?”從詩中,我們不難讀懂王安石“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的大悲憫情懷。他看到當時農(nóng)村百姓已瀕臨絕境,而官府橫征暴斂置民眾生死于不顧,吏治腐敗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顯然,王安石變法的初始動機是站在貧困民眾的立場。
王安石還寫過一首《兼并》的詩,其中有這樣的詞句:“三代子百姓,公私無異財。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賦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誅,勢亦無自來。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難裁……俗儒不知變,兼并可無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闔開。有司與之爭,民愈可憐哉?!?/p>
王安石所處的北宋,自建立以來,就有意識地依靠豪紳地主的勢力作為其統(tǒng)治的基礎,采取“不抑兼并”、“不立田制”的政策,縱容和庇護豪紳地主肆行兼并,還賦予他們種種特權?!坝谑请樘锵楹烙宜?,流民至無所歸。”(《宋史·謝絳傳》)不到全國人口總數(shù)百分之一的豪紳地主,卻占有全國耕地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廣大農(nóng)民喪失土地,處于水深火熱的絕境。王安石在《風俗》一文中有這樣的字句:“富者財產(chǎn)滿布州域,貧者困窮不免于溝壑?!鄙鐣绱藘蓸O分化,貧富不均。王安石在《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中說:“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風俗日以衰壞?!彼鲝堈畱扇〈胧?,抑制豪強兼并,認為古代的財政經(jīng)濟措施都是“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賦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主張對豪紳地主和豪商富賈所享已久的特權給予一些限制和裁減,使得地主階級中下層的人和自耕農(nóng)免于受到兼并之害,隨時因被蠶食鯨吞而破產(chǎn)流亡。
秦暉在《中國經(jīng)濟史上的怪圈》一文中,對中國歷史上的兼并現(xiàn)象作出這樣的剖析:
中國古代經(jīng)濟史上有個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那就是從先秦直到明清延續(xù)數(shù)千年的關于是否需要“抑兼并”的爭論。“兼并”(亦作“并兼”)即今所謂的“兩極分化”、“大魚吃小魚”之類。主張國家應當嚴厲制止這種事態(tài)的即為“抑兼并”,而主張國家應放任不管的即所謂“不抑兼并”。當代一些學者把它們看做是經(jīng)濟思想領域中國家統(tǒng)治派與自由放任派之爭,并賦予其新的意義,于是這種斗爭似乎延續(xù)到了現(xiàn)代:改革前,尤其是在那些“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月里,“抑兼并”的“法家政策”曾博得一片叫好;改革后的經(jīng)商潮中,“不抑兼并”又受到不少贊揚。直到最近這類筆墨官司還時有所見,這實在是值得研究的。
過去很長時期,尤其是在鼓吹“儒法斗爭”的年代里,“抑兼并”被視為法家的思想,因此歷代“抑兼并”的著名人物,從桑弘羊、漢武帝直到王安石、朱元璋、張居正都被冠以“法家”稱號。然而,實際上正統(tǒng)儒家思想中“抑兼并”的傾向并不亞于法家?!安换脊讯疾痪钡娜寮倚艞l與對三代“井田制”的崇拜,歷來是我國“抑兼并”運動的重要思想來源。而歷代王朝中最“激進”的“抑兼并”實踐者,以“五均六管”、“王田私屬”為主要內容的嚴厲的國家經(jīng)濟統(tǒng)治政策實行者王莽,則是滿腦子周公之道的超級腐儒,從沒有人試圖給他“法家”的頭銜。有趣的是,歷來被認為具有儒、法兩種傾向的思想家在進行辯論時,常常會互相攻擊對方縱容了“兼并”。如曾被視為“北宋的商鞅”的王安石,就宣稱儒家教條主義者(“俗儒”)要對當時的“兼并”狂潮負責:“俗儒不知變,兼并無可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闔開?!?/p>
而另一方面,漢唐諸儒則無不把“兼并”之泛濫歸罪于秦代的法家政策,委咎于商鞅與秦政“信并兼之法”、“尊將兼并之人”。
王安石面對的是一個詭譎的歷史怪圈。
王安石變法前在舒州任職時,曾寫過一篇游記《游褒禪山記》。其游記寓情理于山水人事,把自己對生活的認識寄托于游山探奇的感受中,使自然景色與人生哲理巧妙地熔于一爐?!扒缈找机Q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觸景生情展開的是思維的翅膀,是一種“思想游記”。
褒禪山位于安徽省含山縣北,原名叫“華山”。此華山有洞穴,分為前洞后洞:前洞“其下平曠”,所以“游者甚眾”;后洞則“有穴窈然,入之甚寒,問其深,則其好游者不能窮也”。于是,王安石借題發(fā)揮,在對前后洞游歷的描繪中,抒發(fā)著自己的胸臆?!胺蛞囊越?,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我們從中解讀出的,難道不是王安石一往無前矢志變法的心跡剖白?“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從字里行間所透出的情態(tài),我們讀懂了王安石此后變法中百折不回、九死無悔的心理潛臺詞。王安石明白自己面對的是如何強悍的傳統(tǒng)習慣勢力。
楊時在《龜山集·卷七》引了《王氏字說》中王安石的一番話:“有陰有陽,新故相除者,天也;有處有辨,新故相除者,人也?!薄靶鹿氏喑本褪切玛惔x,王安石認為“新故相除”是自然(天)和人類社會(人)共同的變化法則。王安石那首膾炙人口的名詩《元日》,“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反映了王安石“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新生事物必將取代陳腐現(xiàn)象的哲學觀。王安石還對世界萬物變化的不同運動形式作了哲學解釋:“變”(如木燃燒成火,腐爛成土),“化”(如土能成為干燥的或濕潤的),“因”(如水會隨味而變得或甜或苦),“革”(如火能使柔變?yōu)閯?,或使剛變?yōu)槿幔?,“從革”(如金不能自化,要靠火的外力來變革它)。這體現(xiàn)了矛盾運動引起的變化是新事物不斷代替舊事物的辯證法思想。王安石的哲學表現(xiàn)出鮮明的“經(jīng)世致用”性質。他從“天道尚變”,人應“順天而效之”的觀點,引申出“天下事物之變,相代乎吾之前”,“必度其變”,對法度政令也應“時有損益”的思想。王安石的哲學觀,是為他的變法思想作理論準備,用現(xiàn)代語匯表達就是“以變求強”,“與時俱進”。
從宋仁宗慶歷二年(1042)到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二十五年間,王安石一直在關注和思考著國家的命運與前途。《宋史·王安石傳》說他“果于自用,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
王安石出身于小官僚地主家庭,青少年時期廣泛接觸到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立志不做書呆子,“欲與稷契遐相睎”(《憶昨詩示諸外弟》)。據(jù)《宋史·王安石傳》記載,他在做地方官的時候,就不同于流俗,反對陳規(guī)舊習,敢于試行社會改革。他二十六歲到浙江鄞縣做知縣,就把興修水利和貸谷與民作為力求盡職的重點工作。宋代歷任鄞縣知縣,從無一人對作為農(nóng)業(yè)命脈的水利加以注意,致使旱澇不斷。王安石一到任,就親自到鄞縣境內“東西十有四鄉(xiāng)”,勘查可疏浚的水道和可興建的堤堰,勸督浚治川渠。而各鄉(xiāng)之民,“亦皆懲旱之數(shù),而幸今之有余力,聞之翕然皆勸,趨之無敢愛力”(《上杜學士言開河書》)。這種“起堤堰,決陂塘,為水陸之利”,實實在在地為民辦事的政績,當時就為朝野傳頌。王安石在鄞縣任上,還“貸谷與民,出息以償,俾新陳相易,邑人便之”。每當青黃不接的春季,把官府米倉中的存糧借貸給中下等級的農(nóng)戶,到秋收之后,加納少量的利息,歸還官府。這樣既限制了豪強地主兼并的重利盤剝,也使官府存糧得以新陳代易。這些舉措都成為王安石變法中主要條款“青苗法”、“水利法”等的實踐預演。
嘉祐四年(1059),王安石寫了一封長達萬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進諫了自己的改革主張,表達了“變更天下之弊法”的意圖和決心。但仁宗皇帝并未采納王安石的變法主張。直到仁宗、英宗兩朝之后,皇位傳到宋神宗,王安石才“千年等一回”,等到了實施其變法的歷史機遇。
宋王朝自宋仁宗以來,為改變宋朝積弱積貧的現(xiàn)狀,有識之士呼喚改革之聲一直不絕于耳。早在景祐三年(1036),范仲淹就獻上文章《百官圖》,對當朝宰相呂夷簡的“干部組織路線”提出彈劾。《百官圖》實際上是一幅“百丑圖”,勾勒出了統(tǒng)治集團在用人問題上的腐敗現(xiàn)象。范仲淹因此文橫遭貶謫。此后,歐陽修一篇《朋黨論》朝野震撼,終致宋仁宗慶歷四年,呂夷簡被罷相,范仲淹、晏殊、歐陽修等改革派占了上風。因這次改革發(fā)生在宋仁宗慶歷年間,所以后世稱之為“慶歷新政”。
因了“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等名句而聞名歷史的范仲淹是慶歷新政的領軍人物。在《范文正公集》卷八《奏上時務書》中,范仲淹說:“儻國家不思改作,因循其弊,官亂于上,風壞于下,恐非國家之福也。”范仲淹認為“固邦本,救民之弊”必須首先“舉縣令,擇郡守”,“慎選舉,敦教育”,這樣才可以解決“簿書不精,吏胥不畏,徭役不均,刑罰不中,民利不作,民害不去”等問題。
社會危機是社會變革的第一推動力。于是,就有了慶歷三年范仲淹主持的新政。這成為宋朝改革的先聲。
王安石的變法,發(fā)生在宋神宗熙寧年間,所以也被稱做“熙寧新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詭異之處是,持激烈態(tài)度反“熙寧新政”的人,恰恰是當年在宋仁宗年間極力推行“慶歷新政”的人。而“慶歷新政”的“明黜陟、修武備、抑僥幸、精貢舉、擇長官、均公田、厚農(nóng)桑、減徭役”等內容,正是王安石在“熙寧新政”中要推行的。為什么當年變法改革的動力,時過境遷,竟然成為變法改革的阻力了呢?
執(zhí)政者是很容易蛻變?yōu)楸J攸h的。
宋太祖趙匡胤實現(xiàn)了國家統(tǒng)一后,鑒于唐五代藩鎮(zhèn)飛揚跋扈的教訓,希望通過“杯酒釋兵權”的辦法取得長治久安。所以,北宋建國后,一是解除了眾多軍事將領的權力,封為高官使之歸田園;二是為了得到后周遺老遺少的支持,把大批舊官僚接受包攬下來;三是為了達到官府之間相互制約以強化皇權的目的,又通過科舉取士、恩蔭授官、賣官鬻爵等途徑增加大批新官吏。官吏人數(shù)從宋真宗的9785人擴充到宋仁宗時的17300人,增加了近一倍,地方胥吏增加了三倍。清代史學家趙翼感嘆:“自古濫官,未有如此之多?!?/p>
宋代為了鞏固政權,除了“攘外”的龐大國防軍,還有名目繁多的“安內”的“禁軍”。由此,吃皇糧的人數(shù)與日俱增,宋太祖時38萬人,宋太宗時66.6萬人,宋真宗時91.2萬人,宋仁宗時125.9萬人,軍隊增長了3.3倍,禁軍增長了4.2倍。冗官冗兵必然造成冗費,用去了整個國民GDP的80%。冗吏耗于上,冗兵費于下,取盡山澤而不足,國之血脈全被這顆毒瘤吸光了。可見,北宋的“三冗三費”已成為國家肌體上的不治之癥。
我們從宋代園林史的視角,也能管窺蠡測,看出其中一些端倪。宋太祖趙匡胤上演了“杯酒釋兵權”的鬧劇后,在剝奪大臣軍權的同時,作為一種心理補償,提倡他們“多擇好田,為子孫立永久萬世之業(yè)”。于是,大官僚大地主掀起一股大興園林之風,加劇了土地兼并:“勢官富姓,占地無限”,“天下田疇半為形勢(有權有勢之人)所占”。我們在蘇州看到的園林之始祖——滄浪亭,即是宋代大官僚所建。
著《資治通鑒》的司馬光一向聲名很好,被認為是清廉自律的好官。有一個“司馬光典地葬妻”的故事,千年百世以來在民間廣為流傳,說的是司馬光任官四十年,是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宋哲宗的四朝元老。官可謂高矣,祿可謂厚矣,然其“于物澹然無所好”,“惡衣菲食以終其身”。為官一生,唯在濟陽有薄田三頃,他的妻子死時,因為無以為葬,只得賣田以充置棺槨。
就是這樣一個清廉官員的形象,在封建體制的大格局中,仍然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據(jù)《元城先生語錄》中所引劉安世語,司馬光的“獨樂園在洛中諸園中,最為簡素”。但就是司馬光的獨樂園,也“占地二十畝,亭臺樓閣,除了讀書堂之南有屋一區(qū)之外,沼北有橫屋六楹,名曰種竹齋”。而在山西夏縣司馬光故里,“溫公祠”更是規(guī)模宏大,僅陵園部分,據(jù)導游小姐介紹,就占地五十多畝。
蘇東坡的家鄉(xiāng)在四川眉縣,古稱嘉州。在樂山以北四十里的地方,坐落著“三蘇祠”,這就是蘇氏的莊園。從其規(guī)模和豪富情形而言,也可從另一側面印證著“園林說”。
一部數(shù)千年的封建史就是這樣演變過來,不必說如司馬光、蘇東坡這樣世代為官的官宦世家,就是原本的一介寒士,一旦科舉魚躍龍門,進入官場就是墮入了大染缸,任你再潔身自好,也是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濕腳。
王安石的“熙寧新政”,就是觸及了眾多“富了和尚窮了廟”的既得利益者。他抑制豪強土地兼并的政策必然遭到來自舊營壘的拼死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