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建_潘向黎
提到張旭,大多數(shù)人的反應是:書法家。他確是著名書法家,尤以狂草著名,世稱“草圣”。他和懷素,幾乎成了“狂草”的代名詞。張旭,字伯高,吳郡(今江蘇蘇州)人。曾任常熟尉及金吾長史,故又稱“張長史”。他“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新唐書·藝文志》)。朋友們皆知他“興來書自圣,醉后語尤癲”(高適:《醉后贈張旭》),如此狂放而近“癲”,故時稱“張癲”。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這樣描寫:“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崩铐犚舱f:“張公性嗜酒,豁達無所營。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露頂據(jù)胡床,長叫三五聲。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边@些富畫面感的詩句將一位狂放不羈的張旭留在了人們心中。而他的狂草,也是縱逸恣肆、左弛右鶩,有急風旋雨之勢,兼不可端倪之變。
草圣也寫詩,他的詩,是否同樣狂放?張旭詩不多,《全唐詩》僅錄存了他的六首絕句。
小時候,我們?nèi)乙欢葦D在父親的單身宿舍里,環(huán)境自然是逼仄而寒素的,唯獨墻上掛了一幅字,是父親的同事、老朋友周斌武先生所書:“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周伯伯秀勁的筆力,疏朗的布局,很好地傳遞了詩的意境,我雖然懵懂,更不知道其中用的是《桃花源記》的典故,但也隱隱約約感到那是另一個世界,常常坐在床上,對著這首詩出神。
這首詩,正是張旭的《桃花溪》。它就是一幅山水畫。畫上有隱隱約約的一座橋,朦朧飄動的野煙,清澈流淌的溪水,水邊突出的石頭,水上終日漂流的桃花花瓣,似乎從流漂蕩的漁船,問訊的旅人和漁夫,還有那也許馬上就能發(fā)現(xiàn)但又迷離恍惚的山洞。那個山洞不比尋常,那是世外桃源的入口:“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保ㄌ諟Y明:《桃花源記》)眼前便是那個“沒有壓迫,沒有剝削,人人勞動,平等自由”(語出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題解)的美好世界。王維也有一首取材自《桃花源記》的長詩《桃源行》,復述了那個故事,結尾也歸于優(yōu)美的恍惚:“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王維用了三十余句(也許因為當時王維只有十九歲,此詩并不能體現(xiàn)他的最高水準),而張旭只用了四句,便輕松抵達同一境界,而且更空靈而余味不盡。
張旭像
重讀這首詩,仍覺得猶如仙境,但更驚嘆于作者和如此畫境相呼應的內(nèi)心的靜謐。這樣優(yōu)美的風景,這樣清靜的心,互相靠近,融合為充滿靜氣的一體。所謂的“天人合一”,是否就在其中微笑?
張旭還有一首“以巧于構思、善于立言見稱于世”(羊春秋語)的《山中留客》:“山光物態(tài)弄春暉,莫為輕陰便擬歸??v使晴明無雨色,入云深處亦沾衣?!笨腿藖淼缴街?,本想好好欣賞山中春景,可是天氣不作美,客人擔心陰雨濕衣就打算回去,詩人誠心留客,先說:春天的山中美不勝收、生機盎然,不要因為天氣有點陰沉就要回去嘛??墒潜緛砭褪翘鞖怆y料的春天,加上已經(jīng)有了陰云,詩人不能肯定不會下雨,這樣如何消除客人的疑慮呢?詩人干脆換一個角度:這是山里,即使是晴朗的日子,游山走入云深之處,水汽和露珠還是會沾濕你的衣服的。也就是說,入山難免沾衣,而無論陰晴,山中自有妙趣,值得好好領略,而不必在乎衣裳是否沾濕。以“反彈琵琶”的手法,寫出了山中之美和留客之誠,并且隱約透露了一種曠達灑脫。
關于“沾衣”的描寫,劉長卿的“細雨濕衣看不見”(《送嚴士元》),也被稱道為觀察入微、下筆精細,但比起“入云深處亦沾衣”,就似顯直白了,想象的余地也少多了。劉長卿的“濕衣”是寫實,而王維的“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則是極富詩意的幻覺,雖完全是“虛”,但惟其如此,才將初冬山中景色,寫得極美而傳神?;仡^細細玩味,張旭的“沾衣”當屬半實半虛(半真半幻),除了水汽和露珠,未嘗不暗指枝頭欲滴的青翠和滿目蒼翠的山色。
因為“張癲”的印象先入為主,讀張旭的詩會感到微微的驚訝。他的詩,了無癲狂之處,恰是一派明凈清新,空靈雅致。左癲狂,右清新,構成一個完整的大藝術家,獨一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