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陳皛
1986年,賴聲川的話劇《暗戀桃花源》首次公演便紅遍島內(nèi),引發(fā)了觀劇狂潮。在近三十年的不斷演繹中,《暗戀桃花源》依然以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吸引著廣大觀眾,而其中的“間離”因素,正是構(gòu)建其時空交錯的結(jié)構(gòu)和突出其對立互動張力不可或缺的因素。生動夸張的表演,意蘊豐富的劇情,形式混亂而內(nèi)在平衡,“間離”因素的反復(fù)出現(xiàn),給這部話劇增添了無窮的藝術(shù)魅力。借著“間離”因素的引導(dǎo),觀眾穿梭于戲劇時空內(nèi)外,觀眾參與了戲劇的解構(gòu),同時又完成了戲劇的建構(gòu),而這種荒誕的體驗更是迎合了大眾的審美心理,帶來了與眾不同的審美體驗。
《暗戀桃花源》可以說是一臺戲,也可以說是兩臺戲。《暗戀》講述的是被時代拆散的戀人的故事。20世紀(jì)40年代的上海,來自東北的江濱柳和來自云南的云之凡在戰(zhàn)亂中相遇相戀,但又因戰(zhàn)亂彼此失去音訊,后來兩人皆逃到臺灣卻互不相知,以至于不能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多年后,病入膏肓的江濱柳在醫(yī)院里苦苦追憶著這段感情,還在報紙上刊登了尋人啟事,最后兩人終于在病房中相見,而時光已逝,無法再來,兩人早已各自有了家庭,只空留惆悵?!短一ㄔ础分v述的是因妻子不忠而誤入桃花源的武陵人的故事。故事脫胎于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主人公老陶的名字似乎是對陶淵明的調(diào)侃。以捕魚為業(yè)的老陶有著許多煩惱,既生不了孩子又打不到大魚,有著漂亮的妻子春花,但春花卻與商人袁老板私通。在袁老板的言語擠兌下老陶到有急流的上游去捕魚,因此誤入桃花源。在桃花源中,生活著面目酷似春花和袁老板的一對夫妻,他們總勸老陶“放輕松”,忘記春花和袁老板,在桃花源中好好生活。三個人在桃花源的生活輕松快樂,但老陶抑制不住對妻子的思念,又回到武陵,發(fā)現(xiàn)春花和袁老板早已成家生子,但兩人似乎沒有當(dāng)初偷情時的激情,而是總為了生活瑣事吵吵鬧鬧。備感無趣的老陶再度踏上了尋找桃花源的道路。這兩個故事一個現(xiàn)代,一個古代;一個是悲劇,一個是喜劇。然而,這樣兩個截然不同的故事卻在舞臺上達到了高度的融合?!栋祽佟愤@出現(xiàn)代悲劇和《桃花源》這出古代喜劇由于場地問題而同臺彩排,向觀眾呈現(xiàn)了一場古今交錯、悲喜交融的視聽盛宴。而導(dǎo)演說戲、道具問題、女郎奔走等“間離”因素不斷打斷故事的敘述進程,甚至由于同臺彩排還造成了兩個劇組間臺詞的誤接。如此多的“間離”因素,卻成為了釋放美的鑰匙,不但讓觀眾入了戲,同時又由于戲中戲《暗戀》和《桃花源》變成了旁觀者。正是由于戲劇排練的不斷中斷,各色人物粉墨登場,此戲彼戲,戲里戲外,不相干的時空借由這些因素相互敞開,觀眾也從時空錯亂的荒誕體驗中得到了審美快感。
許多看過《暗戀桃花源》的觀眾都有這樣的體會:這部話劇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一部完整的話劇,不能從頭到尾一直沉浸在戲劇時空中,而是隨著劇情轉(zhuǎn)換,自覺地在戲劇時空和現(xiàn)實時空中跳躍,而引導(dǎo)這一切的,則是話劇中的“間離”因素。話劇的背景是兩個劇組在同一個劇場中爭著彩排,既然是彩排,就為現(xiàn)實時空和戲劇時空的轉(zhuǎn)換提供了便利。
造成《暗戀》排練中斷的主要因素是導(dǎo)演的說戲和與《桃花源》劇組的場地之爭,因此從戲劇時空到現(xiàn)實時空的轉(zhuǎn)換就自然合理地完成了。
話劇的開頭,《暗戀》劇組首先登場,兩個風(fēng)華正茂的青年在上?;ピV衷腸,云之凡即將回到昆明,戀人江濱柳和她約定鴻雁傳書,來年再見。正當(dāng)兩人你儂我儂,觀眾為他們即將分離的命運憂心時,導(dǎo)演的上臺說戲一下子打斷了故事進程?!拔矣浀卯?dāng)時……不是這個樣子。就是不知道哪里不太對,不太對!”導(dǎo)演一開口,便把觀眾從《暗戀》的故事情節(jié)中拉出來。女主角爭辯說,我們已經(jīng)在很努力地想象當(dāng)時的情形,可是我們沒有去過上海,只能盡量按照您說的去做了。因為《暗戀》大部分的情節(jié)是根據(jù)這位導(dǎo)演的親身經(jīng)歷來改編的,所以導(dǎo)演總是對女主角提出各種要求,認為“云之凡”是純潔的代表,要她演得像一朵“白色山茶花”,反復(fù)強調(diào)“我記得當(dāng)時……不是這個樣子”。不顧女主角的爭辯,導(dǎo)演一再強調(diào)要結(jié)合時代背景,把握當(dāng)時的主人公情緒,甚至親自指導(dǎo)男主角應(yīng)該如何握女主角的手。這一番指導(dǎo)不但打斷了故事的展開,也將觀眾引向一個現(xiàn)實思考:戲劇究竟是再現(xiàn)生活還是表現(xiàn)生活?如果說是模仿,是否原本生活的還原才是藝術(shù)的最高峰呢?導(dǎo)演讓男女主角重新彩排,又把觀眾從戲外帶回戲里。在重新彩排的過程中,“桃花源”劇組的人又到臺上來布置背景了。
前面是兩個年輕人的山盟海誓,后面是劇務(wù)人員的忙碌奔走,戲里戲外兩個時空同時呈現(xiàn),敘事進程再次中斷。在一番爭執(zhí)后,《暗戀》劇組以去找管理員之名暫時讓出了舞臺。
于是觀眾們再度回到戲劇時空,但是上演的已經(jīng)變成了古代喜劇《桃花源》。主人公老陶正因不育問題煩惱,卻被與妻子春花有奸情的袁老板逼去上游捕魚??鋸埖膭幼?、搞笑的臺詞讓觀眾們笑聲不斷?!短一ㄔ础穭〗M的第一幕彩排還算順利,只是 《暗戀》劇組導(dǎo)演手持租約強行中斷了彩排。一番吵鬧后,看似《暗戀》劇組占了上風(fēng),即將開始下一幕的彩排。此時故事并沒有直接跳入《暗戀》的戲劇時空,而是安排了一個高呼“劉子驥”的時髦女郎上臺找人。
尋找“劉子驥”的女郎分別和《暗戀》劇組的導(dǎo)演和《桃花源》劇組的順子對話,在這里可以看作是一個連接,一座連接《暗戀》劇組和《桃花源》劇組的橋梁。從此,兩個劇組所要處理的不僅是場地之爭的問題,還加上了回應(yīng)時髦女郎的問題。時髦女郎在隨后兩個劇組因為場地問題爭執(zhí)的時候不停地闖入,不停地尋找“劉子驥”,不停地中斷演出進程,將觀眾從劇組的爭吵中拉出來。這樣一個和兩個劇組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間離”因素,既連接了兩個劇組,又讓戲劇時空的轉(zhuǎn)移產(chǎn)生了一定的中斷。故事的進行并不是在《暗戀》的戲劇時空和《桃花源》的戲劇時空之間跳躍,而是通過時髦女郎徒勞無望的尋找將故事進程強行中斷,把觀眾從劇組的爭吵中直接拉出來,產(chǎn)生一種陌生的新鮮感。
《桃花源》劇組遇到的問題還不只這些,順子把道具送錯了地方,美工小林自作主張地設(shè)計了一個“留白”的布景,想要表現(xiàn)“一棵桃樹從背景中逃出來”的感覺,遭到了訓(xùn)斥。伴隨著這些“間離”因素,觀眾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是《暗戀》還是《桃花源》,都無法形成獨立的、完整的、密閉的戲劇時空。伴隨著一個個“間離”因素,戲里的時空被迫和戲外的時空對接起來。
“間離”因素不僅讓現(xiàn)實時空和戲劇時空不斷轉(zhuǎn)換,更是讓在同一個舞臺上的悲劇時空和喜劇時空對彼此開放,使得兩部戲的時空相互交織。
空間互相開放的高潮是在《暗戀桃花源》的第五幕,《暗戀》劇組和《桃花源》劇組達成了協(xié)議:兩個劇組一左一右,各自占據(jù)舞臺的一半,同時排練,同臺演出。在空間有限的舞臺中,兩個劇組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矛盾?!栋祽佟穭〗M的江太太在推著江濱柳的時候一不小心撞上了《桃花源》劇組的道具石頭。這一撞無意間成了兩個劇組臺詞連接的契機。
兩個不同劇組的演員各自說著自己的臺詞,卻又不由自主地被對方的臺詞牽著走,造成了臺詞的錯接。身患重病的江濱柳在登了尋人啟事后苦等回音,因此,護士計算著從登報到今天已經(jīng)“五天了”。桃花源中酷似春花的女子不理解老陶為什么總是想家,勸老陶不要回去,于是老陶問酷似春花的女子,他來到桃花源“多久了”。護士的臺詞“五天了”和酷似春花的女子的臺詞“好久了”都可以作為老陶“多久了”這一問句的回答,而在后面的排練中老陶和護士兩人的臺詞總能巧妙地連接在一起。護士勸慰江濱柳說“你還在等她,我看不必了耶”,老陶對酷似春花的女子說“我怕她在等我。我想看她愿不愿意跟我一塊兒來”。護士判斷云之凡不會來了,對江濱柳說“自從云小姐第一天沒有來,我就知道鐵定她是不會來了”,而酷似春花的女子覺得春花不一定想來桃花源,老陶則斬釘截鐵地回答“不,她會來”。不同場景下的兩句臺詞,在同臺彩排的背景下也成了符合情理的一小段對話。老陶的臺詞一方面和酷似春花的女子的臺詞構(gòu)建了一個劇場時空,另一方面似乎又和護士的臺詞一起,搭建了另一個劇場時空,這種復(fù)雜的情況不但影響了整個戲劇的形態(tài),更擴大了戲劇的空間?!短一ㄔ础穭〗M的人說著自己的臺詞、排著自己的戲,同時也關(guān)注著《暗戀》劇組的一舉一動。《桃花源》劇組的袁老板勸老陶“沒有事最好不要回去”,《暗戀》劇組的江濱柳坐在輪椅上吩咐江太太“這兒沒你的事兒了,你回去吧”。同樣是去留問題,袁老板勸老陶不要回去,江濱柳勸江太太趕緊回去。于是圍繞去留問題,兩個劇組的臺詞又接在了一起。江濱柳對江太太說:“這兒沒你事兒,你先回去了?!痹习鍖咸照f:“不要回去,回去只會惹事?!痹诮f完“我留下來陪陪你嘛”,江濱柳干脆對著袁老板說“你快回去吧”,而袁老板也不甘示弱地看著江濱柳說“我不許你回去”。兩人說著符合劇中身份的臺詞,但又反映著自己的現(xiàn)實訴求,最后兩人干脆借著自己劇中的臺詞對罵起來。
面對著看似混亂的戲劇場景,觀眾可以清楚地看到所有角色的情緒波動和立場轉(zhuǎn)變。當(dāng)演員跨越了舞臺上用石頭堆起的有形的界限之后,兩部本來不相干的戲,兩個不相同的時空,借由演員的表演,從無關(guān)到互動,趨向統(tǒng)一。這正如中國古代的詩歌,兩個意象并置,詩歌作者并沒有直接點出兩個意象之間的關(guān)系,而是把兩個意象直接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讓讀者自行想象。雖然作者沒有直接說明意象之間的關(guān)系,但正由于如此,讀者才能感受到意象并置所迸發(fā)的張力。猶如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一般,伴隨著鏡頭的移動,呈現(xiàn)在觀眾眼前的并置的意象引發(fā)了詮釋的無限可能性。在《暗戀桃花源》中,一個舞臺被分割成兩半,悲劇喜劇同臺演出,演員們各自念著自己的臺詞卻又觀察著另一個劇組的舉動。兩個劇組不自覺地互相干擾成為了彼此的鑰匙,各自的戲劇時空不自覺地向?qū)Ψ匠ㄩ_,逐漸交融。這樣悲喜劇同臺的安排也形成了兩個戲劇的并置,這樣,觀眾通過自己的理解,感受到兩個戲劇并置之間的巨大張力。
賴聲川說過:“我的作品中一直有‘拼貼’的概念,其實劇場本身就是拼貼的藝術(shù)?!短一ㄔ础酚性S多華麗的東西,不斷掉下來,落在《暗戀》當(dāng)中,《暗戀》的感覺、視覺、內(nèi)容、思想,都是這些東西?!币圆逝抛鳛楸尘?,悲劇和喜劇以及各種“間離”因素的大膽相拼也顯得合情合理。
導(dǎo)演說戲、順子挨批、女郎奔走、同臺演戲,這一個個“間離”因素仿佛一把把鑰匙,將真實與虛幻、現(xiàn)實與戲劇相互連接?!栋祽偬一ㄔ础穾Ыo觀眾的不僅是對于喜劇和悲劇的審美快感,更是時空錯亂的荒誕體驗。賴聲川的劇場藝術(shù)究竟是要觀眾思考《暗戀》和《桃花源》提出的愛情謎題,還是想通過意象并置的手法激發(fā)觀眾更深的思考呢?“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戲劇的言說同樣有無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