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天寅[北京物資學院外文學院, 北京 101149]
作 者:桂天寅,北京物資學院外文學院副院長、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說:“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弊鳛樵娙怂枷肱c情感綜合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情志,是詩人內在精神層面表現(xiàn)出來的包括思想、情感、心態(tài)等諸多要素的有機結合,是構成和決定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的關鍵因素。蘇軾的詩歌創(chuàng)作,自嘉六年簽判鳳翔府后迅速成熟并長期保持較為穩(wěn)定和統(tǒng)一的風貌特征,直至元豐二年“烏臺詩案”爆發(fā)和元豐三年被貶黃州,蘇軾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貌才發(fā)生明顯變化。導致這種變化的根本原因就是詩歌創(chuàng)作情志的改變。突如其來的政治打擊和長達數(shù)年的貶居生活確實對蘇軾的詩歌創(chuàng)作情志產生了極大影響。王水照先生認為,“蘇軾的作品是他思想和生活的形象反映,他的創(chuàng)作道路不能不制約于生活道路的發(fā)展變化”。只有深刻理解了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情志在烏臺詩案前及被貶黃州后的差異,才能深刻理解這一重大政治挫折和人生遭遇對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的影響。
早年蘇軾性格奔放,言行不羈。他的好友文與可在《往年寄子平》一詩中追憶熙寧二年他和蘇軾相見時的場景,對說明蘇軾早期為人風格頗有典型性,詩中說:“雖然對坐兩寂寞,亦有大笑時相轟。顧子心力苦未老,猶弄故態(tài)如狂生。書窗畫壁恣掀倒,脫帽虢帶隨縱橫。喧呶歌詩囂文字,蕩突不管鄰人驚”。當時蘇軾三十四歲,而且擔任殿中臣直史館判官告院一職,竟然會如此縱情奔放。這種性格,令他的父親蘇洵非常憂慮。蘇洵在《名二子說》中滿是憂慮地說:“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蘇軾自己在《密州通判廳題名記》中說自己“余性不謹言語,與人無親疏,輒輸寫肺腑。有所不盡,如茹物不下,必吐出而已”,在《和潞公超然臺次韻》中也說自己是“交淺屢言深”。明代文人袁中道在《次蘇子瞻先后事》中說蘇軾的個性是“少為人雄快俊爽,內無隱情”,又說他“剛腸嫉惡,又善謔笑,鋒刃甚利”。清人趙翼在《甌北詩話》中則說他是“襟懷浩蕩,中無他腸”。
熙寧五年,蘇軾在《次韻孔文仲推官見贈》一詩中形容自己是“我本麋鹿性,諒非伏轅姿。聞聲自決聚,那復受縶維”。可見蘇軾的性格中有追求自由的一面。這種性格在他寫于烏臺詩案之前的詩歌里有比較明顯的反映,集中體現(xiàn)在這一時期他的詩歌中常用“狂”字來形容和概括自己的個性。比如“嗟我本狂直,早為世所捐”(《懷西湖寄晁美叔同年》)、“嗟我久病狂,意行無坎井”(《潁州初別子由二首之一》)、“老狂聊作座中先”(《座上賦戴花得天字》)、“疏狂似我人誰顧”(《次韻王定國馬上見寄》)等。用“狂直”、“老狂”、“疏狂”等詞語評價自己,反映出蘇軾對自己追求自由和率真的個性有著高度的自我認同。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仕宦人生的閱歷增加,這種過于外露的性格在他身上雖然有所收斂,但骨子里崇尚自由的天性卻并未改變。在《游盧山次韻章傳道》一詩中,他就說自己是“塵容已似服轅駒,“野性猶同縱壑魚”。在此種野性的驅使下,蘇軾自然會屢屢發(fā)出“狂言”、“狂語”。在《平山堂次王居卿祠部韻》一詩中,他就說自己是“狂言屢發(fā)次公醒”,在《劉貢父見余歌詞數(shù)首以詩見戲聊次其韻》一詩中,他又說自己是“醉后狂歌自不知”,在《與毛令方尉游西菩提寺二首》一詩中,他更是帶著自我欣賞的語調說出“數(shù)詩狂語不須刪”的話。實際上,這些狂言、狂語本質上都是酒后吐真言,對此蘇軾有所認識,但并不認為有什么問題,于是就有了《廣陵會三同舍各以其字為韻仍邀同賦劉貢父》一詩中所謂的“去年送劉郎,醉語已驚眾”,以及《刁景純席上和謝生二首》中所謂的“醉后粗狂膽滿軀”的話。但是,有時他也是為了吐真言而故意要喝醉酒,從而借酒抒憤,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鐵溝行贈喬太博》一詩中所謂的“欲發(fā)狂言須斗酒”。無論是酒后狂言,還是借酒言狂,其實都是蘇軾追求自由性情的真實寫照。不僅如此,他還用詩歌塑造和傳遞自己自由性情的個人形象,并使之在社會上廣為流傳。烏臺詩案的爆發(fā),與他這種過于率真的性格有很大關系。
總之,蘇軾在烏臺詩案前不加掩飾的真性情,真正承載著他的自由情感和自由精神,滲透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就展現(xiàn)出襟懷浩蕩、雄快俊爽的自由、奔放之氣,這使他在烏臺詩案之前的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一種明顯不同于烏臺詩案后的獨特風貌。
烏臺詩案對蘇軾的打擊很大。他開始有意識地自我反思。貶居黃州期間,他在《答李端叔書》中說到了自己的反思:“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這本是一篇私人書信,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蘇軾的真實心理狀態(tài),非??尚拧T凇饵S州安國寺記》一文中,他更是誠摯地說起自己對以往種種的反思:“閉門卻帚,收招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者也”。這是一篇日記,和《答李端叔書》中的說法近似,可以視為真實地反映了蘇軾的思想情感。可見蘇軾已經意識到自己以往為人處事不夠嚴謹,甚至過于率真和外露。為滌除浮躁驕放之氣,蘇軾長期在黃州安國寺修習道、佛二教?!饵S州安國寺記》說他自己是:“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觸類而求之,有不可以勝悔者。于是喟然嘆曰:‘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而后必復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深刻分析了自己修習佛教的原因,也就是希望通過佛教修養(yǎng)徹底改變自己的性情、思想和行為方式。這篇日記記載了修習的效果:“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里翕然,無所附麗?!笨梢娛斋@很大。在《答李端叔書》中,他也對自己的修習成效作出解說:“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經過潛心修習,應該說,蘇軾在一定程度上確實用虛靜從容、隨緣自適克制了性格中的狂放不羈和率性豪直?!袄戏蛄陌l(fā)少年狂”式的雄傲奔放在某種程度上確實被內斂虛靜所逐步代替,這是蘇軾在烏臺詩案前后詩歌創(chuàng)作情志上的最根本的一個變化。
蘇軾自幼便將范仲淹、歐陽修等人作為榜樣,把“致君堯舜”作為自己的政治理想,有著強烈的儒家入世情懷,希望能成就一番事業(yè)。蘇軾自己也在《贈王仲素寺丞》一詩中說自己“我生本強鄙,少以氣自擠。孤舟倒江河,赤手攬象犀”,反映出年輕人心懷遠大抱負的心理狀態(tài)。進入仕途后不久,蘇軾就寫下了《和子由苦寒見寄》一詩,其中有這樣幾句話:“丈夫重出處,不退要當前。何時逐汝去,與虜試周旋”,顯示出熱切的進取精神和成功意愿。如果說這些話出自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之口并不能說明問題,那么,十余年后,人過中年的蘇軾在擔任密州太守期間,又在《江城子·密州出獵》中寫出“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的句子,就不能說是偶然的了。這就是蘇轍在《東坡先生墓志銘》中說他的這位哥哥自幼就“奮厲有當世志”的原因。
正因為有強烈的儒家入世情懷,所以蘇軾才會寫下大量現(xiàn)實感極為濃重的作品。熙寧七年,蘇軾在《鳧繹先生文集序》中談到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他認為,文學一定要追求“有為而作”、“言必中當世之過”,而且要追求“鑿鑿乎如五谷必可以療饑,斷斷乎如藥石之可以伐病”的傳播效果,并在文中極力反對“游談以為高,枝詞以為觀美者”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他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從不發(fā)出無病呻吟的空洞言辭。他寫的大量諷諫作品,無論是從正面批評時政,還是從側面反映社會問題,基本上都表現(xiàn)得比較激切,對現(xiàn)實的批判相當尖銳。比如《黃牛廟》一詩就一邊諷刺神牛高高在上尸位素餐,一邊哀嘆耕牛勞苦一生饑寒交迫,顯然是借牛比人,抒發(fā)對社會不公的感慨。在《戲子由》一詩中,蘇軾也以“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譏諷朝廷在實施新政過程中偏離正道,太過重法輕儒;又以“勸農冠蓋鬧如云,送老齏鹽甘似蜜”的句子嘲諷朝廷為了實施新政花費重金設置那些只會擾民的新官,而真正有用的學官卻被閑廢,生活清苦;詩歌又以“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棰”的句子指責朝廷濫用刑罰苛待貧民?!洞雾嶞S魯直見贈古風》一詩,以“嘉谷臥風雨”、“玉食慘無光”譏諷當時進用之人皆小人,君子不得重用?!栋嗽率蹇闯蔽褰^》一詩更有“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一句,認定朝廷興建水利之事必不可成。這些詩句后來都在烏臺詩案中成為證明蘇軾攻擊朝廷的證據。因此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說“蘇詩初學劉禹錫,故多怨刺”。黃庭堅在《答洪駒父書》中更是以“好罵”批評蘇軾利用詩歌評點時政的做法。楊時在《龜山先生語錄》卷二中更是認為:“觀東坡詩只是譏誚朝廷,殊無溫柔敦厚之氣,以此,人故得而罪之?!边@種認識其實在宋代具有普遍性。
強烈的儒家入世情懷,在蘇軾奔放外露的性格影響下,對現(xiàn)實的關注和批評自然就比較多一些,也更強烈一些。洪邁在《容齋隨筆·四筆》卷一中曾經記載說,蘇軾在出任杭州通判前,好友畢仲游曾因他“言語文章規(guī)切時政”而“憂其及禍”,因此“貽書戒之”。畢仲游認為,“夫言語之累,不特出口者為言,其形于詩歌、贊以賦頌、托于碑銘、著于序記者,亦言也”,他勸誡蘇軾“言非諫臣,職非御史,而非人所為非,是人所未是,危身觸諱以游其間,殆由抱石而救溺也”。但是蘇軾對這種規(guī)勸是不認可的,因此他“得書聳然”,并未聽取。可見蘇軾對自己的詩歌因“規(guī)切時政”可能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是有所覺悟的,但強烈的儒家士大夫責任感和使命感,使他不想做所謂“溫柔敦厚”的人。蘇轍在《東坡先生墓志銘》中就說他:“公既補外,見事有不便于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視也,緣詩人之義,議事以諷,庶幾有補于國”。以國家為己任的士大夫情懷,與詩歌創(chuàng)作結合起來,就是“以詩諷諫”,而這也正是蘇軾元豐二年遭遇“烏臺詩案”的直接原因。
“烏臺詩案”使蘇軾受到沉重打擊。他突然意識到,以詩諷諫其實除了會招致禍患外,其實沒有太多現(xiàn)實意義。貶謫黃州后,他產生了一種人生如夢的迷茫感,絕望情緒非常濃重。《西江月·黃州中秋》“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南鄉(xiāng)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中,更是抒發(fā)了“萬事到頭都是夢”的空幻與悲涼,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種對人生的感悟,引導蘇軾以佛道安慰自我、調整自我,以物我兩忘、自持自適去面對、去適應“烏臺詩案”和被貶黃州的殘酷現(xiàn)實。入世情懷一變而為出世情懷。此時,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很少再涉及社會現(xiàn)實,而是更多抒寫自己點點滴滴的日常生活,胸懷明顯內轉。以《南堂五首》為例,可以清晰地看到這種變化的脈絡。詩中有“故作明窗書小字,更開幽室養(yǎng)丹砂”的清雅,“掃地焚香閉閣眠,簟紋如水帳如煙”的清幽,“一聽南堂新瓦響,似聞東塢小荷香”的清靜,“山家為割千房蜜,稚子新畦五畝蔬”的欣喜,都是日常生活的細膩感受?!稏|坡八首》更是如此?!皬U壘無人顧,頹垣滿蓬蒿。誰能捐筋力,歲晚不償勞。獨有孤旅人,天窮無所逃。端來拾瓦礫,歲旱土不膏。崎嶇草棘中,欲刮一寸毛。喟然釋耒嘆,我廩何時高?”完全把自己的身心融化到大自然中,忘卻了仕途的榮辱得失,平靜悠然中享受與大自然同在的暢適和田園勞作的辛勞與愉悅。
由此可見,“烏臺詩案對蘇軾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較大,此案之前的蘇詩高揚現(xiàn)實主義,緊扣時代脈搏;此案之后的蘇詩追求曠真”。烏臺詩案之前,蘇軾心懷致君堯舜的遠大抱負,以積極進取為人生行動的綱領。經烏臺詩案的打擊,蘇軾逐漸以隨緣自適的處世情懷取代了原本強烈關注現(xiàn)實的儒家入世情懷。
青年時代的蘇軾對時光易逝有著深刻的焦慮,這和他自幼就“奮厲有當世志”的儒家成功理念有關。反映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就是經常自嘲為“冷官”、“閑官”、“微官”,并自稱“老邁”,感慨時光易逝、人生如夢。這都是他對政治前途感到焦慮,并因此抒發(fā)懷才不遇之感慨的獨特方式。在《九月二十日微雪懷子由弟》中,蘇軾就自稱“冷官無事屋廬深”,在《次韻王誨夜坐》中又自稱“顧我閑官不計員”。在《次韻楊褒早春》中,他自稱“冷官門戶可張羅”,在《和柳子玉過陳絕糧二首》中,又自稱“微官敢有濟時心”,此類詩句非常多,可以從中看出他對仕途的不滿,對未來的迷茫,集中表現(xiàn)為抒發(fā)時光易逝、馮唐易老的焦慮情緒。而這正是烏臺詩案前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主題。
貶謫黃州后,蘇軾的這種焦躁憂慮情緒反而逐漸淡去,不再說這些悲老的話。這是因為,他不僅對未來不再抱有希望,而且還有目的地調整自己的心態(tài)。他開始正視現(xiàn)實,甚至決心洗心革面。因此,之前那種對政治前途的焦慮和急于建功立業(yè)的焦躁都消失了。元豐三年,他寫下《初到黃州》一詩,情緒上的轉變在這首詩中已經有明確的反映。詩中說:“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不過,雖然這首詩試圖努力展現(xiàn)超然心態(tài),但是,字里行間還是難以掩飾做作的刻意性。元豐四年,蘇軾作《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東禪莊院》一詩,心態(tài)逐漸變得平和超然起來。詩中說:“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搖村。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數(shù)畝荒園留我住,半瓶濁酒待君溫。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边@首詩,與之前的《初到黃州》相比,盡管不再有那種刻意的超然,但“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的句子還是不經意地透露出詩人對被貶黃州無法全然釋懷的心曲。元豐五年,蘇軾又作《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一詩。詩中說:“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難以釋懷的過往遭遇已然真正放下,釋然后的蘇軾顯得從容超脫。通過以上幾首詩中反映出來的蘇軾的內心世界變化,可知他對世事的變遷和人生的起伏確實有一個心態(tài)逐漸淡然的歷程。可見,蘇軾在《答李端叔書》中說自己在黃州的生活是“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則自喜漸不為人識”,并非虛言。元豐六年,蘇軾作《六年正月二十日復出東門仍用前韻》一詩。這首詩是在蘇軾得知自己可能會被重新啟用的好消息后寫下的,很能說明問題。全詩用非常含蓄的語言表現(xiàn)了非常平和的心態(tài):“亂山環(huán)合水侵門,身在淮南盡處村。五畝漸成終老計,九重新掃舊巢痕。豈惟見慣沙鷗熟?已覺來多釣石溫。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這種款款道來的平和不是能夠刻意裝扮出來的,字里行間流動的超然之氣也只能是發(fā)自肺腑,看不到一丁點的浮躁急切之意,更沒有李白高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那種掩抑不住的喜悅?!拔瀹€漸成終老計,九重新掃舊巢痕”一句,只說習慣于田園隱居并打算終老于此,對此種艱辛的生活實屬被朝臣排擠陷害的結果,以及對朝廷氣象一新、欲有新作為的贊許和期待,都淡然到幾乎了無痕跡的程度。對自己可能被朝廷重新啟用的消息,也只在詩題中以“復出東門”及“暗香先返玉梅魂”一句,淡淡地一筆帶過。
正如李澤厚先生所認為的,蘇軾把“中晚唐開其端的進取與退隱的矛盾雙重心理發(fā)展到一個新的質變點”。在發(fā)生烏臺詩案之前,“退隱”是蘇軾常常掛在口頭的話。二十幾歲剛剛踏入仕途,他就在詩中說要歸隱,可他一輩子也沒有真的歸隱。可見在歸隱的問題上,他有一種深刻的矛盾。
《二十七日自陽平至斜谷宿于南山中蟠龍寺》、《自仙游回至黑水見居民姚氏山亭高絕可愛復憩其上》等詩,作于蘇軾簽判鳳翔府之后。當時他還不到三十歲,就已經在這些詩歌里抒發(fā)了強烈的歸隱意愿。通判杭州期間,他也常常提及歸隱,甚至還發(fā)出了歸隱的誓言。在《游金山寺》一詩中,他指著奔流而去的江水,發(fā)出了“有田不歸如江水”的誓言,在《次韻陳海州乘槎亭》中,他又指著江面的小舟,發(fā)出了“逝將歸釣漢江槎”的誓言。另外,他還在《自金山放船至焦山》中寫下了“行當投劾謝簪組,為我佳處留茅庵”的句子,在《答任師中次韻》中寫下了“已成歸蜀計”的句子。在隨后知密州、徐州期間的數(shù)年里,他依然在說歸隱,而且說自己已經做好了歸隱的安排。比如,《除夜病中贈段屯田》一詩就有“歸田計已決”的句子,《贈寫御容妙善師》一詩也有“明年乞身歸故鄉(xiāng)”的句子,《春菜》則更是說自己“明年投劾徑須歸”,《罷徐州往南京馬上走筆寄子由五首》則明確無誤地說“田舍我已卜”??梢姎w隱的意愿不僅僅是停留在發(fā)誓的層面而已,看上去他還真的在某種程度上付諸了行動。
但同時又有另一個蘇軾,同樣真實地站在我們面前。在《九月二十日微雪懷子由弟二首》一詩中,這個蘇軾就真誠地說自己是“未成報國慚書劍,豈不懷歸畏友朋”,在《自仙游回至黑水見居民姚氏山亭高絕可愛復憩其上》一詩中,這個蘇軾也說自己是“國恩久未報,念此慚且”。這是非常矛盾的現(xiàn)象,一方面口口聲聲說自己要歸隱,一方面又口口聲聲說不甘心歸隱。類似的詩句還有很多,比如《將往終南和子由見寄》中就有“下視官爵如泥淤,嗟我何為久踟躕。歲月豈肯為汝居,仆夫起餐秣吾駒”的句子,《九月二十日微雪懷子由弟二首》中也有“近買貂裘堪出塞,忽思乘傳問西琛”的句子,抒發(fā)的都是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心聲。這一時期蘇軾所謂“懷歸”和“歸耕”的表述,看來主要還是為了抒發(fā)對仕途的失落和不滿。由此令人得出一個結論:他所說的退隱其實是假的,而進取才是真的。在他內心深處,也許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遠超過退隱。另外,他在這一時期的詩作中還寫下了“眼看時事力難勝,貪戀君恩退未能”(《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絕》)、“千夫在野口如麻,豈不懷歸畏嘲弄”(《鹽官部役戲呈同事兼寄述》)、“我生本自便江海,忍恥未去猶彷徨”(《送呂希道知和州》)等詩句。也都真實地反映了他的這種雖言退隱實則不甘退隱的矛盾心態(tài)。
烏臺詩案前,蘇軾的世俗心和仕宦心都還很重,他不可能真的歸隱。在《薦誠禪院五百羅漢記》中,他就明確說道:“士以功名為貴,然論事易,作事難,作事易,成事難。使天下士皆如言,論必作,作必成者,其功名豈少哉!”可見在他說要歸隱的時候,內心深處的進取意識和進取心態(tài)還是占據主導地位。所以他在《送杭州杜戚陳三掾罷官歸鄉(xiāng)》中自嘲說“老夫平生齊得喪,尚戀微官失輕矯”,承認自己在仕途上還是看不開。甚至到了元豐六年,他在貶居黃州期間還寫下了“世事飽諳思縮手,主恩未報恥歸田”(《喜王定國北歸第五橋》)的詩句。由于在宋代“隱逸是一種時尚,人們喜歡自稱隱,也喜歡稱朋友為隱”。所以蘇軾也總會提起歸隱。但在他內心深處,建功立業(yè)的價值遠高于歸隱。我們可以注意到,烏臺詩案前的蘇軾,在提及歸隱時,總是處于政治斗爭失敗或仕途不如意的時候。比如《風水洞二首和李節(jié)推》所謂“世事漸艱吾欲去”。又比如《湯村開運鹽河雨中督役》一詩,在說想要歸隱時,先說自己是“居官不任事”。這其實都反映出蘇軾對仕途的不滿以及對未來又抱有希望的矛盾心態(tài)。美國漢學家史國興認為,蘇軾“一心想在朝廷政場上有所貢獻,而另一方面又欲與其弟蘇轍共退隱,一起過歸耕田園、恬淡適意的日子。這兩個志向的相互矛盾,成為其許多偉大文學作品的產生機制”。此類說法其實都沒有看到問題的根源。陳騰飛的看法比較貼近實際,他的主要觀點是認為,對蘇軾而言,歸隱絕非生命價值的終極選擇。也就是說,在蘇軾歸隱與否的內在矛盾中,仕進是占據主導地位的一面。所謂歸隱,只是仕進受阻后的消極心態(tài)。
烏臺詩案的爆發(fā)改變了這一切。被貶黃州后,蘇軾對仕進的希望破滅了,心中的不平和憤慨逐漸被幽怨婉曲、自傷自哀的謫臣心態(tài)所取代。鄭景望在《蒙齋筆談》中說:“蘇子瞻初謫黃州,布衣芒鞒出入阡陌,多攜彈擊江水,與客為娛樂?!比~夢得在《避暑錄話》中說“子瞻在黃州與嶺表,每旦起,不招客相與語,則必出而訪客,所與游者,亦不盡擇,各隨其人高下,詼諧放蕩,不復為畛畦。有不能談者,則強之說鬼?;蜣o無有,則曰姑妄言之。于是聞者無不絕倒,皆盡歡而去。設一日無客,則歉然若有疾?!敝喚狱S州期間,蘇軾的內心深處有抑郁消沉的一面。表面上刻意的歡愉,難掩心底里的孤獨和凄婉。所以沈雄在《古今詞話》中說“坡以讒言謫居黃州,郁郁不得志”。
這一時期,蘇軾在《梅花三首》、《定惠院海棠》、《寒食雨二首》、《和秦太虛梅花》等一系列詩作里,展示了幽怨哀婉、自憐自傷的內心世界。比如在《梅花三首》中,蘇軾面對開放在孤寂荒野中的美麗梅花被狂風恣意摧殘引發(fā)了同病相憐的心緒,于是借梅花的命運訴說自己的命運。在《定惠院海棠》中,他又用名花幽獨于荒蠻之地的野草叢中自我比喻,發(fā)出了自哀自憐的香草美人之嘆。在《寒食雨》中,他更是深感個人在命運面前的軟弱無力,于是用“小屋如漁舟,蒙蒙水云里”的兇險與困頓,暗指貶謫生活的艱辛,所謂“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反映的正是詩人深感進退失據的迷茫無依。至于詩末“也擬哭窮途,死回吹不起”的哀嘆,更是沉痛而絕望!在《和秦太虛梅花》一詩中,他更以“東坡先生心已灰”、“今年對花還草草”,以及“不如風雨卷春歸,收拾余香還畀昊”等詩句表達內心的苦楚,披肝瀝膽,千腸百轉,真是欲哭無淚,心中的凄深哀婉,實在無以言表。因此潘建偉認為,“不管蘇軾如何暗示自己超然,都反證了他難以解開的心結”。周汝昌也說:“讀東坡詩詞,愈見其強作放達之語,愈見其深隱之悲”。謫黃期間的蘇軾,雖然整體較為平和超脫,但其實也有其復雜性。不過,在他深藏的內心世界里,幽怨婉曲、自傷自憐的心態(tài),也是“烏臺詩案”前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中很少見到的,這也可以視為貶謫黃州后其創(chuàng)作情志上的一個新變化。
詩人的創(chuàng)作情志是詩人思想與情感的綜合體,是構成和決定詩人創(chuàng)作風格的關鍵因素。通過上述分析可知,蘇軾在烏臺詩案之前的詩歌創(chuàng)作情志主要體現(xiàn)在奔放外露的性格特征、致君堯舜的儒家情懷、時光易逝的焦慮情緒、歸隱與否的矛盾心態(tài)四個方面。這四個方面共同作用于蘇軾的詩歌創(chuàng)作,使烏臺詩案之前的蘇軾詩歌從整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復雜而獨特的外向型風格特征。而謫黃期間,蘇軾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情志上以內斂虛靜、隨緣自適、平和超脫、幽怨婉曲為主。這說明,烏臺詩案的政治打擊和貶謫黃州的艱苦生活使他的思想、情感和心態(tài)變得更加復雜和矛盾,但其內在的共性則以內斂為基調,之前在詩歌創(chuàng)作情志中經??梢砸姷降目v橫豪邁及外露奔放的特點在這一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已經很少能夠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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