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嘆鳳
(一)
郭沫若先生在文史哲領域均有卓越建樹,是“五四”新文學公認的巨擘之一,其重大成就與影響無人可以抹殺。即便持不同見地與傾向去看低郭沫若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郭沫若是個孜孜不倦的多產(chǎn)作家……而他的自傳,是中國知識分子史的重要文件?!薄?〕20世紀20年代末及30年代,是中國自傳體文學發(fā)起與興盛的時代,這種風氣毫無疑問是受到西方人文主義、實驗主義以及社會科學種種思潮影響,經(jīng)過歷史發(fā)酵,特別是變革時代所經(jīng)歷的思想驅(qū)動的結果。這種文體的產(chǎn)生,是對我國封建時代重權威、多“禁忌”、“諱言”,采取隱忍與壓制個性,并輕視社會平民、忽略人的本體作用的傳統(tǒng)習俗與械梏的一種自覺破除。留存至今天的許多杰出的自傳體散文,幾乎都是那個時代應運而生并有意革新、嘗試、樹立的榜樣。郭沫若的自傳體散文無疑是其中的排頭兵、成功的嚆矢。正如胡適1933年6月在他的《四十自述》序文中所述:“我的這部《自述》雖然至今沒寫成,幾位舊友的自傳,如郭沫若先生的,如李季先生的,都早已出版了。自傳的風氣似乎已開了。我很盼望我們這幾個三四十歲的人的自傳的出世可以引起一班老年朋友的興趣,可以使我們的文學里添出無數(shù)的可讀而又可信的傳記來。我們拋出幾塊磚瓦,只是希望能引出許多塊美玉寶石來;我們赤裸裸的敘述我們少年時代的瑣碎生活,為的是希望社會上做過一番事業(yè)的人也會赤裸裸的記載他們的生活,給史家做材料,給文學開生路?!薄?〕信奉新的人文主義、實驗主義的胡適重視傳記文學,自有其社會改良思想作主導。所謂“赤裸裸”,在于求真務實與留存寶貴的社會政治及人生經(jīng)驗史料。而傾向浪漫主義,情感更加激越、張揚的創(chuàng)造社派作家,自然對傳記文學別有一番頂戴、垂青,同時也很吻合“給文學開生路”的時流前沿想法與主張。例如眾所周知的將文學創(chuàng)作視為作家的“自敘狀”的郁達夫,他從理論到實踐,身體力行,小說、散文里無不存在他自身的影子,《悲劇的出生》等系列自傳色彩散文同他的小說《沉淪》《南遷》等一樣風靡文壇。張資平也于1933年6月殺青了他的《我的生涯》“之一部”《資平自傳》。別的社團流派作家自傳色彩濃郁的散文也頗令人矚目,如膾炙人口的魯迅的《朝花夕拾》,晚些時候沈從文的《從文自傳》,謝冰瑩的《從軍日記》,以及老舍后來的長卷《我這一輩子》等。冰心在《我的故鄉(xiāng)》一文中也特別提到早年在英國,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曾熱情鼓動她寫自傳的故事?!?〕可見當時寫自傳確為現(xiàn)代世界文學潮流之一脈。自傳作品勤而豐、“早而慧”,且構成鴻篇巨制規(guī)模創(chuàng)作的,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領域,則非郭沫若莫屬。為什么這樣說呢?近年“中國現(xiàn)代作家自述文叢”編者的概括頗為具細:
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自傳數(shù)量最多的首推郭沫若,從《我的童年》至《蘇聯(lián)紀行》,他總共撰寫了十八部自傳 (包括《五十年簡譜》),編為四卷,累計達一百一十萬字。此外,自稱“不喜歡小說”的郭沫若還寫過近四十萬字的小說,其中不少采用了自敘傳體式,如《鼠災》、 《月蝕》、 《漂流三部曲》、《行路難》、 《亭子間中》、 《矛盾的統(tǒng)一》、《湖心亭》、《圣者》、《后悔》、《賓陽門外》、《三詩人之死》、《紅瓜》、《未央》等,其中不少篇填補了他自傳的空白?!?〕
要說自傳體與小說體例是不相等同的,但因為創(chuàng)造社作家群體比較類同的風格,即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皆為作家的“自敘狀”、“供述”,描繪自己的心靈訴求、身世情感、經(jīng)歷遭遇,這樣的作品寫來才最為真實動人,并有時代的特色。所以,創(chuàng)造社成員體裁界線 (主要是散文與小說、自傳與小說)往往比較模糊,或故意不繩墨苛刻 (采取互為補充,今所謂“互文”手段)。恰如沈從文在20世紀30年代初撰寫的《論郭沫若》里所評論到的:“《創(chuàng)造》后出,每個人莫不在英雄主義的態(tài)度下,以自己生活作題材加以冤屈的喊叫。到現(xiàn)在,我們說創(chuàng)造社所有的功績,是幫我們提出一個喊叫本身苦悶的新派,是告我們喊叫方法的一位前輩,因喊叫而成就到今日樣子,話好像稍稍失了敬意,卻并不為夸張過分的。他們?nèi)鄙倮碇?,不用理知,才能從一點偉大的自信中,為我們中國文學史走了一條新路……”?!?〕沈從文對創(chuàng)造社以及對郭沫若自傳作品《我的幼年》(又題作《我的童年》)、《反正前后》的看法與微辭 (主要認為藝術上文字不節(jié)制,有些情節(jié)過于夸張,加之篇幅太長書價太貴),或許因彼此風格追求有所不同,或自傳與小說本身體裁的側(cè)重、肯綮有所不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各抒己見,未為不可。探討起來,沈從文更傾向小說描寫文字藝術的儉省與含蓄,但他的批評行文中忽略了一個基本出發(fā)點,即郭沫若寫作的并非小說,而是傳記文學。雖有不滿意處,但沈從文仍十分認可創(chuàng)造社作家的創(chuàng)新性與對后人的巨大震動、啟發(fā),認可郭沫若的文學地位。沈從文說:“這力量的強 (從成績上看),以及那詞藻的美,是在我們較后一點的人看來覺得是偉大的。若是我們把每一個在前面走路的人,皆應加以相當?shù)木囱觯@個人 (郭沫若)我們不能作為例外?!薄?〕毫無疑問,1934年出版的同樣成為經(jīng)典名作的《從文自傳》,受到魯迅鄉(xiāng)土文學題材創(chuàng)作的啟發(fā),亦同樣受到郭沫若自傳體散文的影響,只是在寫作風格追求上有所判別而已。
綜上所述,郭沫若20世紀20年代后期開始創(chuàng)作出版的自傳體散文,特別是長中篇自傳總題《少年時代》中的《我的童年》(1929.4)、《反正前后》 (1929.8)、《黑貓》 (1931.1)、《初出夔門》(1936)及以后包括《創(chuàng)造十年》、《創(chuàng)造十年續(xù)編》在內(nèi)的《革命春秋》、《洪波曲》等共三卷本文集《沫若自傳》,是二、三十年代自傳體例,特別是中長篇自傳散文寫作的奠基扛鼎之作,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由此彌補了有史以來我國此類體裁 (自傳)的弱項與不足,起到了號召當時、惠及后代的巨大作用,成為文學寶庫中可資寶貴的一筆文學遺產(chǎn)。因郭沫若在其他方面,如詩歌、戲劇、雜論等,成就同樣豐碩與具有開拓性質(zhì),盛名甚至蓋過了其自傳體散文,加之藝術上仁智各見的關系,其自傳作品相對而言歷來評騭不多,但其開風氣的性質(zhì)與其重大影響是歷史事實與現(xiàn)實存在。正如創(chuàng)造社同人鄭伯奇先生1942年總括郭沫若早期文學創(chuàng)作時所述:
沫若的二十五年來的精神活動,簡直是一部雄偉瑰奇的史詩。以偉大的中國革命為背景,這部史詩是交織著悲壯的詩,激烈的劇,遒勁的散文和深銳的思索,而上面還須加上鮮明濃厚的時代色彩?!?〕
這固然是形容他瑰奇的人生,但“遒勁的散文”,仍然給人恰到好處的聯(lián)想。與郭沫若真實人生最為貼近且最能體現(xiàn)時代精神、風云際會的傳記體中、長篇散文,不是一樣值得我們加以特別的注意與需作深入的分析研究么?我們是文學研究者,我們對人對事只作客觀公正、科學的評剖,不能因人廢言,更不能因其人生經(jīng)歷缺點、遺憾乃至于敗筆而抹殺其整體。當今網(wǎng)上呈現(xiàn)的不少謾罵甚至誣構之辭,只能徒顯行文的淺薄、苛酷與某種反諷自嘲。任何人都不可能拔著頭發(fā)離開他所處的實地,“偉大的歌德也有平庸的一面”,我們又更何必苛求甚至歪曲自己的同胞先賢呢?還是回到文學本身,回到正題,如何來看待郭沫若自傳體散文不減的藝術魅力,試以詳縷之。
(二)
郭沫若自傳系列,尤以前邊幾部,即后來合集為《少年時代》,可稱發(fā)軔之作,耐讀,有代表性,特別經(jīng)得起時光的淬驗。后邊的創(chuàng)作,也許從《創(chuàng)造十年》開始,逐漸顯得有些“事浮于人”、“忙于應酬”。也許當時他更重視親身經(jīng)歷的重要的歷史事件記述,不再像早年那些描摹細膩、充滿創(chuàng)造氣息的文學沉吟與醞釀。過去的學者楊凡《評郭沫若的創(chuàng)造十年》有“個人的流水賬”一說,也許并非全是出于“誣蔑”?!?〕對于深諳其歷史背景事件和有心致力研究者來說,興許閱讀仍舊會趣味盎然,不憚發(fā)掘。但就一般讀者來說,從審美的范疇與接受美學程度來說,《我的童年》、《反正前后》、《黑貓》、《初出夔門》等諸篇更顯得引人入勝,如詩如畫,特具文學風采,其情節(jié)的張弛有度,真實有力,以及自我世界的坦陳與率真感情的暴露,浪漫的氣息,無疑都首屈一指,可稱精品。從這些作品出版以后引起的轟動效應與長達數(shù)十年間的深入影響、家喻戶曉,即可見其生命力的不衰。
郭沫若正式寫作自傳始于1928年2月再赴日本后,即他的“日本的十年流亡生活”。研究者都知道,這十年是他創(chuàng)作的高產(chǎn)期。其原因,一在于其正當壯年,才情橫溢;二在于養(yǎng)家糊口,需要靠賣文為生;三在于遠別家鄉(xiāng)與昔日的生活,隔海而每起鄉(xiāng)愁遙思,陳釀情懷,故產(chǎn)生創(chuàng)作沖動。恰如后來的編輯者所述: “在此期間,他除了撰寫自傳、歷史小說、翻譯外國文學作品而外,更多的精力從事于中國古代社會歷史的研究?!薄?〕左右開弓,雙管齊下,他的辛苦可想而知。寫自傳,如其自述,既是他龐大研究計劃之余的一種調(diào)劑、精神放松享受,也是他養(yǎng)家糊口所必需的一項稿費進賬。我們除了驚嘆作者的才華與精力、堅韌的意志外,確可以理解他越往后越不能精雕細刻的匆忙??少F的是,不論藝術追求進退程度,他坦率的本真與實錄不捐的史家精神始終保持如一 (如胡適所謂“赤裸裸”、“瑣碎生活”)。在《少年時代》(《沫若自傳》第一卷)各篇中,因醞釀成熟,下筆騰挪有致,更顯得從容不迫,藝術上更見功力、魅力。
值得注意的是,歷史上貧窮都青睞天才。(杜甫:“文章憎命達”)郭沫若在他困頓的年代,創(chuàng)作出了多部不朽之作,代表了他創(chuàng)作成就的高峰。他一生特別敬佩德國大文學家歌德、海涅、席勒等人,翻譯過他們的文學作品。歌德有詩《諺語》:“當我處境很好的時候,我的詩歌之火相當微弱。但在逃離迫在眉睫的災害時,它卻熊熊燃燒。優(yōu)美的詩歌就像彩虹,只能描畫在暗淡的背景。詩人的才情喜歡咀嚼憂郁的心情?!薄?0〕郭沫若的自傳,即為他當時另一種“詩歌”創(chuàng)作,如上述沈從文形容:“力量的強,詞藻的美?!弊鳛楣敉l(xiāng)的后來者,我們閱讀中所感受的趣味,引發(fā)的親切,興許超過別地方的讀者 (他多用方言土語傳神寫照、韻味十足)。雖然經(jīng)過了80余年的歲月洗煉,這些名篇佳作仍然是表現(xiàn)近現(xiàn)代四川題材寫實文學的不二之選。有人預感“郭沫若作品傳世的希望最微”。〔11〕或許這種預言還沒有破產(chǎn),有待時光繼續(xù)檢驗,但就迄今而言,事實已證明,郭沫若的自傳如果從近百年文學史中抽去,結構雖不致坍塌,也會成為重大缺陷與一種畸形。筆者少年時代接觸過《沫若自傳》,眼下閱讀,隔著四十年的風云,仍感覺審美的驚喜。當我們閉上眼睛,那些鄉(xiāng)土氣息濃郁并時代特色鮮明、思想感情突出、烘托特別細膩的光景、情節(jié)仍不由浮現(xiàn)于眼前:峨眉山下,大渡河邊,小小少年,世紀末的情懷,他的敏感,他的勇敢,他的沖動,他的悲傷,他對悲劇的特別體驗與烘托,以及沒有遮攔的才情,無不躍然紙上,化腐朽為神奇。例如那些轎夫、“長年”、家人,在河邊上尋覓與呼叫著“八老師”的聲音,猶然在耳畔;與年輕的五嫂月下相逢踟躕,拘于禮節(jié)而不無同情、感傷的扼腕嘆息;同學的沉浮“鬧學”;被支配的如“隔著麻布口袋買貓子”的舊式婚姻;以及陪同大嫂乘船往赴成都并在成都就學、見證推翻帝制、走出夔門、困于北京、赴日本的火車上得到一個蘋果捱饑等等情節(jié)追述,無不繪聲繪色,精彩紛呈,給人長久的回味。其余如鄉(xiāng)土風俗、史地人文、行幫匪患等地方現(xiàn)狀知識等,無不具細突出,講解有致,描繪與點綴生動活潑,給人以深刻的警醒。
那些膾炙人口的行文我們在這里無須占用篇幅加以引用,但誦讀之余,口角留香,從悲劇效果中得到充足的審美快感與享受,卻是不爭的事實。特別是作者生長的環(huán)境氛圍,如非具有扛鼎之筆,絕不可能那樣駕輕就熟,下筆有神,隨時有李杜蘇黃等前賢文豪詩文的快感、信息。也許作者的生長地“嘉州”并不因郭沫若才具有名氣,但人們不得不承認,有了郭沫若,“嘉州”更有名氣,也更加具有文學特別是現(xiàn)代文學的吸引力、張力、能指。“‘現(xiàn)代’賦予整個過去以一種世界史 (Weltgeschichte)的肌質(zhì)……”?!?2〕郭沫若正是在 “世界史”的觀念中結構他的自傳文學,所以他的作品有著強烈的現(xiàn)代精神氣質(zhì)。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曾有如下闡述:
我們不難看到,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新時期的降生和過渡的時代。人的精神已經(jīng)跟他舊日的生活與觀念世界決裂,正使舊日的一切葬入于過去而著手進行他的自我改造?,F(xiàn)存世界里充滿了那種粗率和無聊,以及對某種未知的東西的那種模模糊糊的若有所感,都在預示著有什么別的東西正在到來。可是這種頹廢敗壞……突然為日出所中斷,升起著的太陽猶如閃電般一下照亮了新世界的形相。〔13〕
這段話移置為郭沫若自傳體長卷散文的主題詮釋與閱讀的審美感受,頗為切中。也許這就是郭沫若文學所體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代性與前沿價值。身處19、20世紀交界點,新舊嬗變,笑看風云卷舒,郭沫若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包括他的自傳體散文,意味無窮,新義自在,不因時光消磨而消泯。
如郭沫若在1947年《少年時代》序文中明確表示:“通過自己看出一個時代?!瓱o意識的時代過去了,讓它也成為覺醒意識的資料吧。覺醒著的人應該睜開眼睛走路,睜開眼睛為比自己年輕的人們領路?!备鐚懹?928年的《我的童年》的序中,更像是詩的宣告,列在前邊:
我的童年是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制度轉(zhuǎn)換的時代,我現(xiàn)在把它從黑暗的石炭的坑底挖出土來。
我不是想學Augustine和Rousseau要表述甚么懺悔,
我也不是想學Goethe和 Tolstoy要描寫甚么天才。
我寫的只是這樣的社會生出了這樣的一個人,
或者也可以說有過這樣的人生在這樣的時代。
這和胡適所倡導撰寫自傳來表現(xiàn)時代、為歷史存底的想法沒有沖突,顯然都是當時那個重在弘揚與崇尚科學、民主價值觀念的時代的同構。如周作人與郁達夫分別為新文學大系20年代散文序中相近同的看法,那時候的散文:個性突出,自由抒寫,是王綱解紐、破除正統(tǒng)觀念的產(chǎn)物。當時人到中年的郭沫若,回首他自己的過去,具有科學的頭腦,加之他已接受社會主義思想,主張社會改造,有意識、有理想,于行文中揮灑自如,真如古人所謂“治大國若烹小鮮”,雖為長卷,結構渾成嚴密,一氣呵成,時代精神充沛飽滿張揚,這成為情節(jié)貫穿首尾的紅線。與別的作家有所不同,浪漫主義時代與創(chuàng)造社出身所留下的大膽暴露與自我情感世界宣泄的方式,或許比別人的自傳更帶感情,更夸張、浪漫、坦率,然卻不失詩意,情節(jié)往往跌宕起伏,令人驚奇,令人啼笑皆非,給人復合、系統(tǒng)的審美快悅。這是郭沫若自傳散文風格最為明顯的一種特色。
(三)
我們要研究這種特色的內(nèi)在張力與審美構件。進一步清理就會發(fā)現(xiàn),郭沫若的寫作藝術往往是通過事件的荒誕性質(zhì)的暴露與悲劇結局的揭示,以之來達到與發(fā)揮思想感染的效力,完成審美喜悅,雖然這種喜悅夾雜著嘆息甚至是悲哀的過程。這或許就是西方文學傳誦不絕的古羅馬賀拉斯“憤怒出詩人”以及近代西方美學“悲哀夾雜著愉快,愉快夾雜著悲哀”的說法。我國古代詩論中亦多有悲喜交加、相互促成的文論,茲不贅述。郭沫若顯然深諳其理路,在藝術上如探驪得珠、游刃有余,給人看到幻滅的過程與接受其表述方式的滿足感。因他的情節(jié)多采自親身經(jīng)歷或周遭熟悉所聞,所以得來全不費功夫,往往真實、自然、熨貼。也許得來太容易,有時候不免夸張過甚,有過虐過露之嫌,這在沈從文的批評文章中已有指出。我們的確看到個別行文段落,如《黑貓》,如多篇作品中涉及與描寫學校師長的章節(jié),即有稍過之嫌。但這種用筆的輕率不等于作風輕薄。如《黑貓》中所揭露出來的舊式婚姻的無主性與悲劇性,本身可稱典型。特別實敘在母愛的責備下:“我是同意了的”,這種不加掩飾的誠懇檢討態(tài)度,足可化解行文中嘲謔稍露之弊。而當時教師職守的抱殘守缺,不少愚昧荒唐的教育方式,也切合自傳中筆鋒給予譏刺。而且,當時對這種腐迂師教予以嘲諷,也是革命時代風氣,如魯迅、李劼人等人都有寫及。長卷的自傳作品,不免有贅筆、敗筆,可貴的是,更多切實的內(nèi)容與精彩、詩意,遠過于不足。
通過對荒誕事物的層層剝示,將悲劇社會人生(乖謬、荒唐、黑暗、愚昧麻木等)予以陳列展覽,用作理喻、解剖,以史為鏡,以史為鑒,以審美認知作為結構經(jīng)緯。這是郭沫若長卷自傳散文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一個顯著的思想藝術特征。如《少年時代》中,父親出身破落,經(jīng)營正當生意難以為繼,后靠販鴉片煙發(fā)家致富;母親是因苗亂給仆人從死人堆里帶著逃出來的 (關于母親的身世,郭沫若另有散文《芭蕉花》敘寫具細。);老師不通卻冬烘自愚、剛愎自用;情竇初開產(chǎn)生“捫觸”異性興趣的對象卻是自己的三嫂;“視學”王畏巖先生的小女兒本來是說給郭沫若自己的,卻因一場病錯過而成了他的五嫂;那一場怪病來勢兇猛,家人都為其準備料理后事了,不想一陣亂下猛藥后僥幸生還,留下終身耳疾;學校鬧學先后被開除出校,絕望中卻又“絕處逢生”,后被成都名校錄取繼而開除;以及在讀期間逛胡同 (坐妓懷)、打戲場、同性戀等不經(jīng)。結婚更是悲喜劇的高潮:轎夫是些搖搖晃晃如行尸走肉般的“煙槍”;從縣府請來的壯丁保安等人竟也是煙中餓鬼。另如炮打鄉(xiāng)場惡人楊朗生家院;“反正前后”成都官場的戲劇性“亂轟轟你方唱罷我登臺”;出夔門赴天津應考的“拓都與么匿”莫明其妙考題;火車上沒有日本錢只能佯裝不餓,得到日本女郎贈送一只蘋果;等等。舉凡所述人物情節(jié),莫不在一種可悲可啼、可笑可嘆,堪稱極不正常的氛圍境域中,登臺演出,如走馬燈過場。作者的一枝筆,駕輕就熟,搖曳多姿,刻畫處往往入木三分,躍然紙上,適當運用配合鄉(xiāng)俚方言,更增強豐富性與表現(xiàn)力。有的情節(jié)之間,配以奇論,讓人閱之不免心驚肉跳,有身在陷井之感。如少年的作者偷看《西廂》被大嫂發(fā)覺告訴母親從而受到責備,作者對此議論道:
但是責備有什么裨益呢?已經(jīng)開了閘的水總得要流瀉到它的內(nèi)外平靜了的一天。這種生理上的變動實在是無可如何的,能夠的時候最好是使它少受剌激性的東西。兒童的讀物當然也是一個很重大的問題,回想起來,怕我們發(fā)蒙當時天天所讀的甚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圣經(jīng)賢傳,對于我的或和我同年代的一般人的性的早熟,怕要負很重大的責任吧?
淫書倒不必一定限于小說,就是從前發(fā)蒙用的《三字經(jīng)》也可以說是一本淫書。譬如說:
蔡文姬,能辨琴。謝道韞,能詠吟。彼女子,且聰敏。爾男子,當自儆。
像這樣好像是含著勉勵的教訓話,其實正是促進兒童早意識到性的差別。又那些天經(jīng)地義的圣人的典禮,甚么“男女七歲不同席”,“叔嫂不通問,長幼不比肩”之類,這比紅娘、鶯鶯的“去來,去來”,所含的暗示不還要厲害嗎?近來聽說還有些大人先生們在提倡讀經(jīng),愚而可憫的禮教大人們喲,你們?yōu)槟銈冏约旱膬号蛩阋幌铝T!(見《我的童年》第一篇末)
像這樣的奇崛之論,遍布集中,展示著作者得到科學啟蒙與個性解放后的充沛才識、覺悟。因其現(xiàn)代知識 (主要取自西方)的體系,愈發(fā)突顯出舊傳統(tǒng)不合理事物的荒誕性、頹敗處。讀者或許不完全贊同作者的言論,但不得不佩服他文采的騰挪跳躍與筆走龍蛇?!拔逅摹睍r代的自傳體散文都喜歡類似揭示事物荒誕性質(zhì)的表現(xiàn)手法,如魯迅《朝花夕拾》述為父親抓藥、陳蓮河醫(yī)生的“天方夜譚”般的方子;胡適《四十自述》中少年不羈酩酊大醉睡臥于街首泥淖之中;沈從文《從文自傳》在地方武裝目睹過多的砍頭殺人,包括一個女“山大王”的故事;周作人《初戀》遭遇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阿三”,卻被“宋姨太”詛咒“將來總要流落到拱辰橋去做婊子的”。類似例子舉不勝舉。蓋因當時中國新文化處于反封建的最前沿,文學家擔當著社會變革的使命與自覺意識。沒有誰比郭沫若付出更多的精力來寫他自己的一生,寫他的遭遇經(jīng)歷,如上所述除了“賣文”的一層因由外,他立志紀錄“革命春秋”,有著充分的歷史觀念、革命精神與激情澎湃的文學創(chuàng)作才情,這無論如何是不容抹殺的。
曾經(jīng)留學日本的創(chuàng)造社作家,大多有著很好的德文底子,深受德國文學、哲學的熏陶影響 (留日學生多如此)。郁達夫直接用尼采《悲劇的出生》(又譯《悲劇的誕生》)作為自己的自傳散文題名。郭沫若雖然沒有逕用德文原題,但他受德國文學哲學乃至自然科學的影響,似更在郁達夫之上(郭沫若說過郁達夫英文更好),這從郭自傳中的科學知識與德文詞匯 (多醫(yī)學、哲學術語)引用注解可見一斑。同樣重要的是,他深諳悲劇藝術,他寫的歷史事件雖然多屬于悲劇,但他能夠通過悲劇的過程來揭示其荒誕可怕,倡導人性的、理性的自由思想與健康的審美精神。即如尼采援引希臘神話與莎士比亞作品說事論藝:
一個人意識到他一度瞥見的真理,他就處處只看見存在的荒謬可怕,……他厭世了。
就在這里,在意志的這一最大危險之中,藝術作為救苦救難的仙子降臨了。惟她能夠把生存荒謬可怕的厭世思想轉(zhuǎn)變?yōu)槭谷私枰曰钕氯サ谋硐?,這些表象就是崇高和滑稽,前者用藝術來制服可怕,后者用藝術來解脫對于荒謬的厭惡?!?4〕
郭沫若最早出名是因為創(chuàng)作了一首表現(xiàn)厭世思想有自殺念頭的《死的誘惑》(1918年),這首小詩被日本文壇翻譯作為中國現(xiàn)代詩的一個樣板介紹。就其整個前期創(chuàng)作來說,郭沫若大多是描繪黑暗的際遇與心情,尋求“鳳凰之再生”的輝煌奇跡。系列自傳散文正是這組弦律中的一種。他之所以勤于表現(xiàn)荒誕的故事,書寫故土衰落的文明,一則事實當時大體如此;二則他的信奉 (認同普世真理,二十年代后主要接受馬列思想的社會主義)使然。他文中表現(xiàn)出“崇高與滑稽”,表現(xiàn)出詩意的莊嚴與溫暖,將“可怕”與“厭惡”成功轉(zhuǎn)換為一種文學加工、過濾后的審美喜悅。篇中凡涉河山壯麗、人文史乘、民風古樸等,均極力渲染,如數(shù)家珍,這種激情滲透,一如讀到他浪漫主義作風的詩歌。
“每部真正的悲劇都用一種形而上的慰藉來解脫我們:不管現(xiàn)象如何變化,事物基礎之中的生命仍是堅不可摧和充滿歡樂的。”〔15〕這就是我們書架上不論時光如何遷徙、流轉(zhuǎn)始終保持與重視著的多卷本《沫若自傳》的理由。
〔1〕[1〕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M〕.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70-74.
〔2〕胡適.四十自述〔M〕.上海書店1987年據(jù)亞東圖書館1939年版影印本.6.
〔3〕冰心.冰心散文選〔C〕.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258.
〔4〕陳漱渝,劉天華.中國現(xiàn)代作家自述文叢〔C〕.中國華僑出版社,199.3—4.
〔5〕沈從文.沫沫集〔C〕.上海書店1987年據(jù)大東書店1934年版影印本..18-19.
〔6沈從文.沫沫集〔C〕.上海書店1987年據(jù)大東書店1934年版影印本..13.
〔7〕鄭伯奇.二十年代的一面——郭沫若先生與前期創(chuàng)造社〔A〕創(chuàng)造社資料:下卷〔C〕.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768.
〔8〕張毓茂.中國近代革命歷史風云的畫卷——試論郭沫若的傳記文學〔A〕.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郭沫若專集(1)〔C〕.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919.
〔9〕肖斌如,邵華.郭沫若傳略〔A〕.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郭沫若專集 (1)〔C〕.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7.。
〔10〕叔本華.論天才〔A〕.韋啟昌譯.叔本華思想隨筆〔C〕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15-16.
〔11〕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M〕.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70.
〔12〕于爾根·哈貝馬斯.現(xiàn)代性的哲學話語〔M〕.譯林出版社,2004.7.
〔13于爾根·哈貝馬斯.現(xiàn)代性的哲學話語〔M〕.譯林出版社,2004.7.
〔14〕尼采.悲劇的誕生〔M〕.周國平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55.
〔15〕尼采.悲劇的誕生〔M〕.周國平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51.
后注:本文援引的郭沫若原著行文系《沫若文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本。謹以此文獻給書的原主人——我母親張瑞瓊女士在天之靈。
(責任編輯:田 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