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昌
(廈門大學人文學院,福建廈門 361005)
鄭成功的研究一直是學界關注的熱點,最重要的原因是其驅(qū)荷復臺的偉大功績及影響,其民族英雄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因此,在鄭成功與荷蘭人關系的研究方面,學者的討論多從鄭成功進軍大員、對荷蘭人采取軍事行動開始。對荷蘭人搶劫商船索賠、禁航大員等事件,也多作為驅(qū)荷復臺的前奏被簡略提及。①新近出版的此方面研究成果,對鄭成功1653年索賠荷蘭、1656年禁航大員之過程都略有敘述,作為鄭成功進軍大員的前奏。陳錦昌《鄭成功的臺灣時代》,中國臺北向日葵文化發(fā)行,2004年,第44-64頁。湯錦臺《大航海時代的臺灣》,中國臺北貓頭鷹出版,2003年,第135-137頁。事實上,鄭荷雙方作為17世紀中期東亞海域最重要的兩股勢力,在海上交鋒非常頻繁,鄭成功因而也采取了一系列的應對舉措。但是,當前學界對此研究尚為薄弱。
有學者指出,明清時期,無論是中國的政治制度、軍事制度、法律制度,還是社會與經(jīng)濟環(huán)境,基本上都陷入腐朽落后與停滯不前的狀態(tài)。[1]125對外關系方面亦是如此。面對與西方海洋強國之間頻發(fā)的海上沖突,鄭成功采取了交涉、索賠、禁航等手段,有效維護了中國的海洋權益。這一系列對外舉措,在傳統(tǒng)中國以“朝貢體系”為主體的對外關系中亦頗為罕見。本文重點探討鄭成功與荷蘭人之間的海上交鋒、鄭成功所采取的若干外交舉措及其背后所蘊藏的文化內(nèi)涵。其經(jīng)驗教訓,是中國走向海洋進程中積累的寶貴財富,值得更加深入的檢討。
明中葉以來,民間海外貿(mào)易、東南沿海海洋社會經(jīng)濟不斷發(fā)展。明中央政府從海上退縮,海上私人武裝崛起,填補了海洋社會權力的真空。[2]285鄭芝龍繼承李旦的主要實力,成為一支強有力的海上勢力。受撫明廷之后,更是將對手一一翦除,基本統(tǒng)一閩海,控制貿(mào)易權?!爸堄琢暫?,群盜皆故盟或門下。就撫后,海舶不得鄭氏令旗不能來往。每舶例入三千金,歲入千萬計,以此富敵國?!保?]11但隨后鄭芝龍投降清廷,鄭聯(lián)、鄭彩控制廈門,鄭成功的叔父鄭鴻逵擁兵自重,海上形勢又復雜起來。鄭成功以“大明招討大將軍”的封號起兵,苦心經(jīng)營,終于在1651年計殺鄭聯(lián)奪回廈門,后又合并鄭鴻逵軍。“時鄭氏故部,散漳泉者,咸呼集,洋稅復舊例,能食兵?!保?]66東南沿海商船出海,都必須向鄭成功交稅。
除洋稅外,海外貿(mào)易是鄭成功軍費最主要的來源。自控制金、廈基地以來,鄭成功每年都派出大量船只從事海洋貿(mào)易。永歷七年(1653)鄭成功在給其父親的信中說:“夫沿海地方,我所固有者也,東西洋餉,我所自生自殖也;進戰(zhàn)退守,綽綽有余?!保?]63西文文獻也有類似的記載,如1653年10月21日鄭成功致大員長官尼格拉斯·菲爾普爾夫的信函中載:數(shù)年來,余為應付韃靼戰(zhàn)爭,曾造成巨大困難與耗費,為補償此筆耗費,認為將各種戎克船派遣至巴達維亞、暹邏、日本、東京、大員及其他地方進行貿(mào)易,至為適宜云云。[6]9
但此時東亞、東南亞的海上貿(mào)易并非鄭氏一家獨大。日本采取鎖國政策,主動退出了東亞的海上競爭;葡萄牙人喪失對日貿(mào)易的利益,已趨式微。新興的海洋強國荷蘭成為鄭成功最大的也是最直接的競爭對手。西班牙人則控制馬尼拉,與鄭成功之間也頗有接觸。荷蘭人東來逐利,貿(mào)易是最重要的手段之一。1624年,迫于明廷的壓力,轉入大員。荷蘭船只更加頻繁地出沒東亞、東南亞海域,以大員為基地進行轉手貿(mào)易,并時時搶劫中國商船。
鄭成功需要大量的白銀來維持其政權的開支,荷蘭人則需用其交易中國的黃金,后者是荷蘭人在印度南部貿(mào)易急需的。因此,日本銀對雙方來說都極其關鍵。日本雖于1633年起發(fā)布禁止商船外出的禁令,但“其市唯中國商船往”。[7]但隨后,中國商船面臨荷蘭人的競爭。
巴達維亞總督馬特索爾科在一份給荷蘭母公司的報告中指出:從1654年到1655年“共有57條中國帆船從各地泊至長崎。其中41條自安海,多數(shù)屬國姓爺……上述帆船運至1401擔白色生絲及大量織物和其他貨物?!保?]8從1656年到1657年,“來航長崎47艘的中國戎克船,其全部皆屬于國姓爺或其同黨之船,其出港地,以安海28艘為首,柬埔寨11,暹邏3,廣南2,大泥2,東京1等,幾于東南亞各地,載貨量1120擔的各種生絲;6360擔的白、黑砂糖,及其他各種絲織品、皮革類、藥材、雜貨等,其數(shù)量龐大……致出島商館的利潤顯著銳減?!保?]8荷蘭人早已認識到,鄭成功的勢力是其最大的威脅。時任荷蘭東印度公司總督的馬特索科爾在1656年的東印度事務報告指出:“國姓爺似乎在試圖繼續(xù)擴大其貿(mào)易,運輸大量貨物以更有效地維持他對韃靼人的戰(zhàn)爭。”[8]450
顯然,鄭成功對日本的貿(mào)易,使荷蘭人利益大大縮水。荷蘭人認為,“中國貿(mào)易受阻并非完全由韃靼人的戰(zhàn)爭所致,而國姓爺將公司排擠出去,一人獨攬日本貿(mào)易,也是其中原因之一,使公司在大員的貨物銷路堵塞?!保?]450在東南亞各大港口的貿(mào)易中,雙方的競爭也十分激烈。
除了激烈的競爭以及荷蘭人從未中斷的海盜行為(主要是搶劫商船),對大員主權歸屬的分歧,也是鄭荷摩擦的根源之一。值得一提的是,鄭成功的許多對外舉措是重復發(fā)生的,為了便于探討,本文將選取最典型之事例。
鄭成功全面繼承鄭芝龍的勢力之后,為擴充財源,派人向在臺灣附近海域活動的漁民征稅。此事隨后被荷蘭人發(fā)現(xiàn),在《熱蘭遮城日志》中荷蘭人記載:根據(jù)一些秘密調(diào)查的結果,我們今天得到完全的消息,即兩三天前有一艘戎克船從中國來此地魍港前面停泊,要來向這國家的屬民,特別是向上述魍港一帶的漁夫,收取年稅。他們很多年來,在未取得尊貴的公司的租權與許可之下,向中國人征收年稅。[9]204
其后,荷蘭人對此事進行調(diào)查,并質(zhì)問鄭成功派遣的收稅官員,這一過程在1651年4月16日的《熱蘭遮城日志》中有詳述:
今天下午,從中國來收稅的那艘戎克船,被我們的士兵帶來此地,并予以拘捕。我們質(zhì)問該船的主管之后,發(fā)現(xiàn)實際情況比傳說的還要嚴重?!毁|(zhì)問的該船主管,解釋收稅的理由說,他們于三十天前被他們的主人,官吏Angja,派來這沿海的。該官吏Angja是大官國姓爺(現(xiàn)在是幾個地方和廈門與安海城市的主人)派去金門的地方首長。他們來這沿海的目的,是要來按照古老的慣例(收稅)……這種稅收去年合計收到340兩精銀。這種征稅直到目前未曾被我們所禁止,現(xiàn)在知道我們對此有所反對,所以他們相信,將來必將會被他們的主人取消,等等。[9]205
荷蘭人對此事十分重視。荷蘭人在1651年4月21日的福爾摩沙議會中詳細地商討這一問題,認為這種收稅是“敲詐勒索”,因此決定將那艘戎克船繼續(xù)扣押,并向大官國姓爺提出“強硬抗議他派船來此地收稅,還特別要向他討回自從荷蘭人統(tǒng)治福爾摩沙以后他們不正常地來奪取的所有稅金?!保?]208在1651年5月5日的《熱蘭遮城日志》中記載了荷蘭人向鄭成功發(fā)出的這封抗議信:
強烈抗議他不公正地直到現(xiàn)在來向這國家的漁民與屬民強征稅金,并且要他歸還自從我們統(tǒng)治這島嶼以來二十六年間被他自己和他父親從公司這領地偷取的錢,估計每年不下于600兩精銀,合計15600兩精銀。并告訴他,今年他為此目的又派來此地的那艘戎克船已被我們拘捕,在接獲他的答復以前,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打算予以釋放。因為這種全世界都沒有理由的強侵奪取,我們不愿再忍受下去。對于我們屬民在中國的家屬親戚或朋友不得有絲毫的干擾。因為我們將下令,禁止以后向前來我們國內(nèi)的任何外來的人繳納這類稅金,違者重罰。[9]221
此外,荷蘭人還寫信給金門洪旭,說明“那艘船已被拘捕,我們在收到大官國姓爺對此事令我們滿意的謙虛的回答以前,將不予釋放,因此請他(Angja)靜待這一切的進行程序,以免旁生枝節(jié)。[9]221鄭成功對此作出強硬回應,可惜其回信原文,尚未發(fā)現(xiàn)。但其信的主要內(nèi)容從荷蘭人1651年6月22日的《熱蘭遮城日志》中可以大致看出:
他向魍港漁民收稅,是延續(xù)自古以來的慣例,并非他創(chuàng)新之事。八年前(1643)他父親Theysia(鄭芝龍)向官員Lya購得這權利,現(xiàn)在這權利轉交給他了。那時漁夫通常都必須先在那邊納稅,然后才取得許可來此捕魚……因為他們貧窮,允許他們來捕魚一年后回去才納稅?,F(xiàn)在他們來此數(shù)年了,還不回去繳稅,因此他閣下認為應該從那邊派一艘戎克船來收取上述稅,等等。他自己的權利,跟我們毫不相干。荷船在南澳擱淺時,他多么善待他們,因此認為我們跟他的友誼必將堅固不已,但是沒想到,我們?yōu)榱诉@么微小的金錢竟然要來撕破這友誼。如果我們不肯珍惜此事,還要繼續(xù)拘捕他這艘戎克船,因為商人與漁夫?qū)λ鼮橹匾?,所以他將因此而蒙受羞辱和損失,因此,在這情況下,他將下令禁止他屬下所有的戎克船和商人來通商,使大員的貿(mào)易完全停頓。[9]222-223
Lya是何許人,當前史料已難考證。但在鄭芝龍乃至更早的時期,中國方面已有組織對魍港的漁民收稅,毋庸置疑。荷蘭人對此顯然也無可辯駁。面對鄭成功強硬的態(tài)度及對鄭成功實力的畏懼,荷蘭人無奈地釋放船只和船員,“但不準該船裝載任何商品,要空船回去?!辈⒙暶鳌耙院笥钟羞@種事發(fā)生,將以完全不同的程序處理了。”[9]224
此次雙方?jīng)_突的根源,無疑是臺灣的主權歸屬問題。鄭成功面對荷蘭人的質(zhì)疑,毫不退讓,在申明收稅合法性的同時也警告荷蘭人不排除對其進行經(jīng)濟制裁的可能性。此時鄭成功剛剛建立廈、金基地,尚無意對荷蘭人大動干戈。因此,通過交涉來和平解決摩擦,無疑是合理的選擇。鄭成功對荷蘭人的認識也是十分客觀的,雖承認荷蘭人占據(jù)臺灣的既成事實,但又申明對臺灣主權的強硬態(tài)度。
1653年8月23日,荷蘭東印度公司開往廣東的兩艘船只,在澳門南部附近,搶劫了鄭成功的一艘商船。荷蘭人的理由是,這艘商船來自廣南,而此事廣南正與荷蘭人交戰(zhàn),因此這艘船便被當作戰(zhàn)利品。[10]299
面對這種赤裸裸的海盜行為,鄭成功在永歷七年1653九月初一日(10月21日),同時寫信給大員的荷蘭長官和巴達維亞的總督進行索賠。其中致巴達維亞總督信未能查得,而致大員荷蘭長官的信件內(nèi)容如下:
……三個半月以前,我曾遣一只帆船前往廣南貿(mào)易,該船在回廈門途中,被貴公司開往廣東船隊襲擊,并劫走所有貨物,只讓空船歸來。我相信此事并非貴公司或閣下的命令,而是船隊長官魯莽草率所致?!摯d貨物已列出清單,隨函附上。請閣下將上述貨物交付送信人全部運回。若能如此,必將增進互相之間的友誼,使這種友誼牢不可破。我相信貴公司會極力贊成。[10]297
對此,大員的荷蘭長官向巴達維亞總督請示。在1654年2月6日巴達維亞總督寫給荷蘭母公司的報告中提及此事:“中國大官國姓爺寫信給大員的長官,抗議公司特使瓦赫納爾在前往廣州途中攔截他一條駛自廣南的帆船并搶走船上的貨物。對此,我們已在上次報告,看來他對此事銘記在心,要求我們償還其貨物。上述長官征求我們的看法。我們認為應償還他的貨物,以免與國姓爺發(fā)生摩擦,因為他在中國人與大員的貿(mào)易中可起決定性的作用?!保?1]403
隨后,在當年11月7日的同類型報告中,荷蘭人記錄了他們的決定:“為避免任何不快,我們償還他100擔胡椒,2件毛織物和10件上等mouris。我們希望他能滿足于此。此人現(xiàn)在也是海上一大權勢,完全可能對我們造成危害?!保?1]410
自進入東南亞海域以來,荷蘭人從未中斷其海盜行為,但在1651年之后,荷蘭人搶劫商船的行為受到了巨大的挑戰(zhàn)。鄭成功通過對荷蘭人進行索賠,有效地維護了中國海商的利益。荷蘭人號稱尋求自由貿(mào)易,卻憑借其武裝帆船的優(yōu)勢,游弋于東亞、東南亞海面,仿佛是這片海域的霸主。中國商船出海貿(mào)易,往往極少配備武裝力量,海上倉促相遇,往往吃虧。[12]345鄭成功對荷蘭人的索賠行動,對于維護東亞、東南亞的海上貿(mào)易秩序,保護中國海商的利益,無疑具有重要的作用。
禁航是鄭成功對抗西方海上強國的重要手段。在1655年到1656年間,鄭成功禁航令的對象是西班牙人占領下的馬尼拉及荷蘭人占領的大員。1655年7月,鄭成功寫信給大員的荷蘭長官卡薩,要求大員執(zhí)行其對馬尼拉的禁航令。這封信的主要內(nèi)容摘要如下:
……據(jù)聞,小國馬尼拉人欲以不誠實手段進行貿(mào)易,欲吞沒一切貨物于頃刻之間,而不愿建立持久而穩(wěn)定之貿(mào)易關系。
數(shù)年以前,馬尼拉人殺我臣民,奪我船貨,如今當我商船到彼,仍然如此對待,貿(mào)易時為所欲為,或強奪貨物不付款,或不按價格隨意付款……為保險起見,我決定不再與其往來。至今,我仍與其他地方保持友好關系,唯對馬尼拉發(fā)布一道命令,今后禁止與馬尼拉通商,并終結其商務利益。此命令必須嚴格執(zhí)行,所有商民不得運往任何貨物,甚至連小船、片板也不準開往馬尼拉。
然而,我擔心仍有一些在大員的人或由他處來大員者請求閣下準其赴馬尼拉,或馬尼拉附近地方……為此懇請閣下不準其申請,沒收其帆船及貨物,并請閣下考慮給予適當處罰,不許其違反禁令。[10]317
對于禁航馬尼拉的緣由,鄭成功在信中已清楚說明。要求大員執(zhí)行對馬尼拉的禁航令,再次體現(xiàn)了鄭成功對大員主權屬性一貫的認識。對此,荷蘭人顯然不認同。在同年8月21日的福爾摩沙議會決議中,荷蘭人決定:“至于上述國姓爺寄來我們這里的那份公告,我們決定不予公布,因為這對公司與荷蘭人的主權可能會造成一些損害?!保?]537此后,大員的商船依然前往馬尼拉貿(mào)易而被鄭成功發(fā)覺,直接引發(fā)了鄭成功禁航大員的命令。1656年6月27日,鄭成功發(fā)布對大員的禁航令:
在此之前,本藩曾發(fā)布一道命令,斷絕與馬尼拉貿(mào)易往來。此道命令,人人遵守,到處執(zhí)行。唯有大員拒不執(zhí)行,甚至不予張貼……聞此實情,本藩亦決定與大員斷絕貿(mào)易往來,任何船只,甚至連片板皆不準赴大員……以上命令,望嚴格遵守。本藩既已作此決定,絕不讓步,亦不做任何改變。[10]31
對馬尼拉的禁航令首先取得效果,鄭成功的禁令迫使西班牙馬尼拉總督派人到廈門向鄭成功服軟?!稛崽m遮城日志》1656年6月28日對此事有所記載:“有幾艘從廈門來的戎克船,說馬尼拉總督派人去向大官國姓爺請求,準許他的戎克船再去馬尼拉通商交易,承諾將使去那里的商人獲得更好的待遇?!保?3]90
華商不再往馬尼拉進行貿(mào)易,使得馬尼拉物價暴漲,以麥子的價格而言,普通民眾顯然已無法承受。而大員亦是如此,禁令給大員造成了巨大的影響?!稛崽m遮城日志》記載:“已使住在福爾摩沙的中國人大騷動,也使不少中國人攜眷回去中國了。”[13]157中國人的人頭稅贌商向政府訴苦說,“因為中國人戎克船的離去不來,以及中國人移回中國和死亡所導致的中國人社會里的人口減少,使他們的稅收平均每個月比原來的估計少收四百里爾?!保?3]156
此外,在《熱蘭遮城日志》的另一處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出荷蘭人受禁航的另一個重要影響:“從1656年3月初到11月30日的這八個月中,熱蘭遮城的商務員跟中國幾無交易來往,因此黃金只買到168 113荷盾。黃金的短缺,將妨礙VOC 在科羅曼德的布料交易?!保?3]156
從以上材料看,鄭成功的禁航令不僅使荷蘭人在臺灣的經(jīng)營大受影響,也波及了荷蘭人在印度南部的貿(mào)易活動。最后,荷蘭人不得不向鄭成功妥協(xié),答應鄭成功關于其商船到大員、巴達維亞“對交貨、取貨,或付款等事務,無論如何,都務必迅速處理,不得遷延時日,或擱置不理”,以及“派去暹邏、占碑、巴鄰旁和該航路其他地區(qū)的商船,無論在航行中或在交易中,公司的人員都不得有干擾、阻礙或限制他們的行為?!保?3]192-193
這一系列事件中,鄭成功以更加嚴厲的措施——禁航,迫使西班牙人和荷蘭人屈服。顯然,禁航本質(zhì)上是一種貿(mào)易制裁。明中葉以來華人出海貿(mào)易,逐漸在東亞水域形成一個貿(mào)易網(wǎng)絡。有學者指出,華人在東亞水域的散置網(wǎng),早在歐洲人進入這個水域之前已經(jīng)隱然形成。而歐洲人來到遠東之后,隨著海貿(mào)幅度的擴大,華人的散置網(wǎng)也變得更大更密。[12]345另一學者指出,華人的到來直接導致了東南亞許多港市的興起。[14]177西方海洋強國雖憑借武裝力量強占馬尼拉、大員等港市,但在商業(yè)貿(mào)易上,還是必須依靠華人貿(mào)易網(wǎng)絡。而鄭成功建立海上政權,發(fā)展海外貿(mào)易,在保護、壯大了中國海商的海外貿(mào)易網(wǎng)絡的同時,也使自己的實力大大提升。除去軍事威懾力以外,對華人貿(mào)易網(wǎng)絡的掌控,才是鄭成功的禁航令得以生效的另一關鍵所在。
1661年,鄭成功揮師東進,完成了他驅(qū)荷復臺的偉業(yè)。歷史學家們毫不吝嗇地肯定了鄭成功的功績,對這一事件的影響,也形成了比較全面、深入的研究成果。但對鄭成功與荷蘭人簽訂條約這一舉動,學者們往往僅將其視為鄭成功勝利的標志。
在圍困大員長達九個月之后,荷蘭人的失敗已成定局。1662年1月27日,福爾摩沙眾議會決定,向鄭成功要求締結合理的投降協(xié)議。締結條約之事由荷蘭人提起,鄭成功在1月29日給荷蘭人的一封信中表明態(tài)度:
如果你們要把這城堡及其所有的財務交給我,要,一句話就夠了,不要,也一句話就夠了,何必還要派代表去長談?如果真誠打算要來締約,那么你們就必須老老實實地來,不能一下子這么說,一下子又有其他的想法。我的計劃是要打敗你們,攻破你們的城堡,而你們的是要防守這城堡。不過,如果我開始射擊了,那時你們想要來我這里締約,還可以來,都不必害怕。我要告訴你們的就是這些事情。[13]780
顯然,鄭成功給了荷蘭人更大的壓力,這無疑有利于之后的進一步談判。而鄭成功對荷蘭人締約的提議表現(xiàn)出極大的寬容和接受。如此,雙方討價還價之后,終于在1662年2月1日締結條約。當日的《熱蘭遮城日志》全文記錄了這個條約的內(nèi)容,現(xiàn)摘要如下:
1.雙方造成的所有敵意均遺忘了。
2.熱蘭遮城堡及外面的工事……都將移交給國姓爺閣下。
3.米、面包……以及因所有被包圍者與船只從此地要航往巴達維亞所需要的其他物品,上述長官與議員們都可從上面所提仍屬公司的這些貨物中,毫無阻攔地裝進停泊在這沿海的荷蘭聯(lián)合公司的船只里。
4.屬于在福爾摩沙城堡里的,以及在戰(zhàn)爭中被送去其他地方的荷蘭政府的特殊人員的所有動產(chǎn),經(jīng)國姓爺閣下授權的人檢驗之后,都得以毫無短缺地裝進上述船只里。
5.除了上述物品以外,眾議會里的二十八個人,每人還可攜帶現(xiàn)錢兩百……
6.軍人可攜帶他們所有的物品與現(xiàn)錢,但須經(jīng)檢查,并按照我們的習俗,全副武裝,持飛揚著的旗幟,點燃著的火繩,子彈上膛,并打鼓撤出,去搭船。在福爾摩沙此地的中國人,有誰因贌租或其他原因而對尊貴的公司還有欠債的,須從公司的賬簿摘錄出來交給國姓爺閣下。政府的所有文件盒賬簿,現(xiàn)在都得以一起帶往巴達維亞去。
7.尊貴公司的所有職員……也要盡快使他們得以自由通行,一邊來搭公司的船只。
8.國姓爺須將被他奪去的那四艘大船和小船,及所有的原配交還我們。
9.農(nóng)作物、牛和其他牲畜,以及公司人員在此地期間所需的其他食物,殿下須以合理的價格,從今日起每日充分供應給上述尊貴公司的人員。
10.在尊貴公司的人員還留在此地的陸地上……國姓爺閣下的士兵或其他的部屬……任何人都不得越界來靠近城堡或外面的工事。
11.在尊貴公司的人員撤離以前,城堡掛白旗,不掛其他旗幟。
12.倉庫的管理員,于其他人員和物品都上船裝船以后,將留在此城堡里二至三天,然后再與人質(zhì)一起被帶上船。
13.國姓爺那邊將派官員,即將領Ongkim,和政務參謀PunlauwJamosie當人質(zhì)……他們都要分別留在該地,直到一切都按照這條約的內(nèi)容誠實履行完畢。
14.被囚禁在此城堡或在此泊船處的尊貴的船只里的國姓爺閣下的人員,將跟囚禁在國姓爺閣下的領域里的我方人員交換并被釋放。
15.如有誤會,以及不很重要卻有需要而在這條約里被遺忘的內(nèi)容,將毫無爭執(zhí)地予以改正,雙方都要盡力協(xié)調(diào)到雙方都樂意接受。[13]788-790
《熱蘭遮城日志》也記錄了荷蘭人對鄭成功交給荷蘭方面條約的荷文譯文。參照之下,主要內(nèi)容幾乎相同,只是鄭成功交給荷蘭人的條約更為精簡,極可能是由荷蘭人之條約中譯之后修改而成,條約數(shù)目也略合并為十六條。[13]791-792限于篇幅,此處不再摘錄。
這個條約基本確定了荷蘭人投降之后離開熱蘭遮城的主要步驟和要求。在戰(zhàn)斗取得壓倒性優(yōu)勢之下,對荷蘭人的要求,鄭成功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寬容。此前,在貿(mào)易方面,鄭成功與西班牙、荷蘭人都曾簽署過協(xié)定。有學者指出,十七、十八世紀歐洲人曾試圖在亞洲引進契約制度來改善市場的透明度,但在當時的東亞水域并沒有多少成效。契約制度還不是東亞水域的通商習慣。[12]345但從鄭成功與歐人簽訂的協(xié)定、條約來看,鄭成功及其海上政權無疑具有接受契約精神的能力,與西方海洋世界通行的法則接軌。
研究中國傳統(tǒng)與對外關系的學者指出,中國傳統(tǒng)的對外關系主要指漢代以來在中國封建王朝的“朝貢體制”主導下的中國與外國之間的關系。中國封建王朝對于外國的“朝貢”活動所采取的相應行為,一般是“冊封”和“回賜”。幾乎在整個中國封建王朝內(nèi),中國對外政治的展開主要是在“朝貢體制”下進行的。只是到了晚晴時期,“朝貢體制”才逐漸為“條約體制”所取代。而1901年清朝被迫放棄了傳統(tǒng)的朝貢禮儀而接納西方的外交禮儀,則標志著傳統(tǒng)的“天朝上國”的對外政治關系的終結。[15]1
如此看來,鄭成功的這一系列對外舉措在這一傳統(tǒng)中國對外關系的歷史上實屬異類。中國外交史的研究者認為,秦統(tǒng)一后至清朝的對外關系,主要是主屬地位而無平等交往概念。[16]31鄭成功與荷蘭人的交涉、索賠等措施,針對實際情況據(jù)理力爭,顯然未把西方各國視為屬國。我們很難在其中感受到“天朝上國”的優(yōu)越感,卻嗅到了一種平等邦交的味道。對臺灣主權一貫的堅持,更與明廷的政策形成鮮明的對比。在經(jīng)濟方面,鄭成功面對荷蘭人的海盜行為及商業(yè)上的惡性行為,態(tài)度強硬的采取索賠、禁航等舉措,有效地維護了中國的海洋權益及華商的利益。
細細檢討鄭成功及其海上政權的運作,我們也許可以更好地理解這一系列的“異類”的對外舉措。在海上活動的人群中,漁民和商人無疑是最主要的組成部分,也構成海洋社會經(jīng)濟的基礎。來自漁民、商人的稅收,與海外貿(mào)易的獲利一起構成了鄭成功海上政權的主要財源。而漁民和商人、船上的水手,更是海上軍事力量的天然來源。正如鄭成功在與荷蘭人的交涉中所言,“漁民和商人對我而言是更為重要的”。[9]222-223曹永和早已指出,在荷蘭人到來之前,大員及其附近海域已是中國人的漁場,[17]157即本身就屬中國海洋社會經(jīng)濟的組成部分。鄭成功建立海上政權,對大員主權的要求實為其自身之屬性。鄭成功本人及其下屬也從事海上貿(mào)易,海上貿(mào)易秩序的穩(wěn)定,直接關系到鄭成功能否獲得持久不斷的經(jīng)濟來源。因此當歐洲人進行海盜行為或是企圖以武力干涉平等貿(mào)易時,鄭成功必須嚴厲而果斷地做出回應。頻繁地貿(mào)易往來交流,也使鄭成功形成了對荷蘭、西班牙人的客觀認識。因此,鄭成功采取索賠、禁航等強硬手段,便順理成章了。
可見,在交涉、索賠、禁航、簽訂條約這一系列對外舉措的背后,是海上政權的社會基礎及運作方式在起作用。值得注意的是,鄭成功所用的頭銜是“大明招討大將軍”,這也直接說明了鄭成功所行使的乃是明朝政權剩余力量的公權力。[2]296鄭成功與荷蘭人簽訂條約,比晚清朝貢體制被條約體制取代,早了200多年。采取靈活的舉措,接受歐洲人的契約精神,體現(xiàn)了鄭成功及其海上政權開放性、包容性。清初臺灣納入中央政權的管轄,中國的對外關系又回到以“朝貢體制”為主體的框架下。在高度中央集權的體制下,商業(yè)集團無法實現(xiàn)與中央政府權力之間的良性互動。[18]這一時期,也正是中國在經(jīng)濟、軍事技術上落后于西方的開始。有學者指出,鄭成功及其海上政權的消亡,使中國錯過了融入正在醞釀中的世界市場的第一次發(fā)展戰(zhàn)略機遇期。[2]300當前,世界各國都非常重視海外經(jīng)濟利益的維護和拓展,海外經(jīng)濟利益實際上是大國崛起戰(zhàn)略選擇的核心要素。[19]鄭成功對中國海外經(jīng)濟利益的維護所包含的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需要更深入的研究和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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