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江俊濤

徐增壽是徐記酒坊的掌柜。

說是掌柜，其實(shí)徐增壽更喜歡釀酒，他釀造出來的地封黃酒芬芳濃郁醇厚綿長品質(zhì)上乘，在襄陽城里獨(dú)樹一幟。若干年過去了，徐記酒坊便成為襄陽城里規(guī)模最大的酒坊，并在光化、青石橋等地設(shè)有分號。

據(jù)說徐增壽釀酒時有一個十分怪異的舉動：精選一批上等糯米之后，他就沐浴更衣，焚香叩拜，然后把自己一個人跟一大堆糯米關(guān)在一間房子里，絮絮叨叨地跟糯米們說一些誰也聽不懂的怪話。

問他為何這樣做？答曰：糯米也是有靈氣的，我是在感恩呢。人們一笑。有人偷偷模仿他，卻是徒勞一場，時間久了也就作罷。然而，徐記酒坊的酒就是比別人的好。至于你信不信，由你，我反正是信了。

一個叫趙正山的人對此也深信不疑。

還是白朗領(lǐng)導(dǎo)的討袁（世凱）起義軍活動頻繁的時候，在湖北陸軍第九師師長黎天才手下任職的趙正山被派往襄陽一帶鎮(zhèn)壓。起義軍被剿滅后，趙正山便留在了襄陽。此公素來好酒，每到一地都要品嘗當(dāng)?shù)丶厌劊瑏淼较尻栆膊焕狻?/p>

當(dāng)趙正山從青石后街走過的時候，頓覺一股異香撲鼻，循著味道就走進(jìn)了徐記酒坊。劉管家一看來了幾個軍人，急忙哈著腰把他們往堂屋里領(lǐng)，趙正山卻徑直往徐家后院走去。

酒香越來越濃烈，趙正山忍不住抽動了鼻子，站在一棵石榴樹下細(xì)細(xì)品味了一番。這當(dāng)兒，劉管家已飛奔進(jìn)入酒坊，對正在忙碌的徐增壽耳語一番，兩人急忙迎了出來。

徐增壽拱手施禮說：幾位軍爺，有失遠(yuǎn)迎，請到堂屋里坐。

趙正山微閉著雙眼，鼻子又抽動了一下，卻對著站在旁邊的劉管家說：掌柜的，釀的是黃酒吧？

劉管家咧著嘴看了徐增壽一眼，急忙說：回軍爺?shù)脑?，我只是徐記酒坊的管家，這位才是我家徐掌柜。

趙正山“哦”了一聲，這才細(xì)細(xì)打量起那個被稱作徐掌柜的人，只見他穿一身黑色的粗布對襟短裝，渾身被汗水濕透了，肩膀上斜斜地搭著一條毛巾。這分明是伙計的打扮么，便疑惑地看了劉管家一眼。

劉管家急忙彎腰說：軍爺有所不知，我家掌柜的特別喜歡釀酒，這些年來也就充當(dāng)了自家酒坊的大師傅，每天指揮伙計們干活，浸米、蒸飯、晾飯、落缸發(fā)酵、開耙、灌壇發(fā)酵、煎酒、包裝等各個環(huán)節(jié)一個不少。

趙正山眼睛一亮，問道：真的？

徐增壽就搓著雙手說：是的是的，徐某小時候在棗陽縣鹿頭鎮(zhèn)一家酒坊里當(dāng)過學(xué)徒，懂得一些釀造地封黃酒的手藝，嘿嘿，這一輩子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釀酒，嘿嘿，讓軍爺見笑了。

趙正山忽然伸出右手在徐增壽的肩膀上猛地一拍，說了一聲：好！這一巴掌將徐增壽拍了一個趔趄，滿臉驚訝地看著趙正山。

旁邊一個軍官解釋說：我們趙團(tuán)長也喜歡釀酒。

啊？徐增壽更加驚訝了，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面前這個五大三粗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壯漢，無論如何也無法把他跟釀酒這種活兒掛上鉤來。

趙正山就說：這個，趙某是浙江紹興人，家里也開過酒坊，小時候經(jīng)常跟在父親屁股后面湊熱鬧，自然懂得一些釀酒的常識，只是后來從軍了，沒有時間再去擺弄那玩意兒了。可本人對黃酒一直情有獨(dú)鐘，剛才路過你這酒坊的時候，聞著味道感覺跟我老家的黃酒一樣，所以就拐進(jìn)來看看。

徐增壽一聽此話，有一種遇到知音的感覺，而且趙正山語氣平和，言辭中肯，全然沒有一般小軍閥的那種霸氣和匪氣，心里當(dāng)下就踏實(shí)起來，急忙拉著趙正山到酒坊去查看。

徐增壽一邊向趙正山介紹地封黃酒的釀造過程，一邊把自己多年積累的關(guān)于黃酒的知識盡數(shù)倒了出來。他說，黃酒生性溫和、風(fēng)格雅致，與儒家文化可謂一脈相承，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徐增壽說，黃酒以“柔和溫潤”著稱，恰與中庸調(diào)和的儒家思想相吻合。黃酒兼?zhèn)鋮f(xié)調(diào)、醇正、柔和、幽雅、爽口的綜合風(fēng)格，恰如國人“中庸”之秉性。儒家講究“和為貴”，也與黃酒“中和”之理念相一致。

徐增壽還說，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惡。酒作用于人的精神，可使人為善，也可使人為惡。酒雖有利有弊，但適度把握，裨益頗多。酒的功能有三，一來可解除疲勞恢復(fù)體力，二來可藥用治病滋補(bǔ)健身，三來酒可成禮，這與儒家崇尚“仁義”也是息息相通的。

這一席話說得趙正山連連稱是，兩人隨后又分享了一些釀酒的心得，還忍不住親自操作了一會兒。趙正山直呼過癮，說好多年沒有干過釀酒的活兒了，今天總算找到了小時候的感覺。徐增壽兩眼放光，手忙腳亂地伺候在趙正山左右。

到堂屋里歇息的時候，徐增壽見趙正山興致仍高，就提出了留飯的請求。趙正山卻大手一揮說：不用。徐增壽以為他是客氣，就說要到“望江樓”訂一桌酒席給趙團(tuán)長接風(fēng)。趙正山就說：趙某有個習(xí)慣，從來不在外面吃飯，這樣吧，最近比較忙，改天我請徐掌柜到我軍營里小酌，如何？

徐增壽急忙說：恭敬不如從命。

他們說話的時候，劉管家早已做好了準(zhǔn)備。待到趙正山起身欲走時，劉管家急忙躬身上前說：趙團(tuán)長，如果方便的話，請賜一幅墨寶。說完用手指向旁邊的案幾。

趙正山哈哈一笑，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只見他沉思片刻，抓起毛筆就在宣紙上寫了一首詩：要想一醉解千愁，就喝襄陽老黃酒；要想千愁一醉解，還喝襄陽老黃酒。隨后扔下毛筆大踏步地離開。徐增壽急忙命兩個伙計抬著一壇上好的地封黃酒尾隨而去。

回頭再看趙正山的題詞，雖然是歪歪扭扭的娃娃體，而且還把“酒”寫成了“灑”，但細(xì)細(xì)琢磨一番，其內(nèi)容還是不錯的。徐增壽跟劉管家相視一笑，劉管家拿起毛筆在“灑”里面添了一橫，隨后讓伙計速速拿去裝裱后掛在堂屋里最顯眼的地方。

此后，徐增壽隔三差五就讓伙計給趙正山送一壇老酒過去，趙正山閑暇的時候也會到徐記酒坊來看看，順便過一把釀酒的癮，兩人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了。

這年三月，黎天才被袁世凱委任為襄鄖鎮(zhèn)守使，隨后便率部進(jìn)入襄陽，趙正山出城相迎并在軍營里設(shè)宴款待，所用的酒水自然是徐記酒坊特供的。之前，趙正山特意交代徐增壽說此次招待的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一定要用上等好酒。

送走趙正山，徐增壽沉思良久后獨(dú)自一人來到后院，走到最角落處的一間屋前，小心翼翼地打開門鎖，一陣奇異的香氣撲面而來。這是一個神秘的地方，據(jù)說是窖藏上等好酒的所在，連徐家大兒子跟劉管家都不曾進(jìn)來過。

徐增壽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隨即返身插上房門。之后，他來到一尊石頭雕像前面，點(diǎn)燃三炷香，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然后起身搬開石像，露出了一個圓形的木板，再移開，便是一口巨大的甕。

甕里裝的果然是地封黃酒，上好上好的，在甕里已經(jīng)封存了二十年之久。徐增壽雙手顫抖著揭開甕蓋，一陣愈加濃烈的香氣飄然而出，他剎那間便被陶醉了。定下神來就見甕內(nèi)的液體呈現(xiàn)出一種金黃色，上面還有些許的氣泡。他拿過一個壇子，把黃酒舀到壇子里，伸手在壇子里蘸了一下再把手指送到嘴里，頓覺唇齒留香歷久不散。

當(dāng)徐增壽在眾人面前打開壇子的時候，現(xiàn)場安靜得近乎虛空。黎天才率先品嘗，之后便連聲說好，接下來便是一陣肆無忌憚的開懷大笑。

當(dāng)晚的黎天才臉色紅撲撲的，眼睛迷離離的，看誰都成了雙影，只覺得頭重腳輕，卻一點(diǎn)兒都不上頭；兩條腿酸軟無力，里面的筋就像被抽出來在醋里浸泡過一樣。他在衛(wèi)兵的攙扶下大醉而歸，臨走前拍著趙正山的肩膀說：老子今天總算體會到了騰云駕霧的感覺，當(dāng)神仙也不過如此。天下還有這等好酒？你小子，好樣的！

受到夸獎的趙正山一高興，就去找徐增壽喝茶聊天，并要他每周特供一壇老酒給黎天才喝，徐增壽答應(yīng)下來，卻又說：唉，酒是好酒，恐怕也喝不了幾次嘍。

趙正山問為啥，徐增壽沉吟片刻，說出一番隱情來：

三十多年前，我還在棗陽鹿頭學(xué)藝的時候，一天晚上夢見了一個白胡子老頭，他對我說，鹿頭西邊雕龍村的山坡下埋著一口大甕，用它來裝酒味道出奇的好。我醒來后就直奔老頭指點(diǎn)的地方，果然挖出了一口大甕，悄悄地運(yùn)回老家，試著釀了一甕黃酒，味道真的不一樣，從此我就開始自己開酒坊了。

我把釀好的黃酒存一部分到大甕里，五年之后就成了老酒，每次新酒出來后就舀一碗老酒兌進(jìn)去，新酒便有了老酒的味道，時間長了喜歡喝我的酒的人越來越多，我的生意便越來越好。

趙正山問：后來呢？

徐增壽接著說：剛才忘了，白胡子老頭說必須連大甕下面的黑泥巴一起挖起來，而且每年秋后都要到鹿頭去更換一次新鮮的黑泥巴墊在大甕下面，不然的話就沒有效果。這些年來我一直按照老頭說的去做，所以生意一直不錯。

可是，不曉得是誰走漏了風(fēng)聲，這個底細(xì)被襄陽城里樊記酒坊的掌柜探聽到了，他一直嫉妒我，去年就悄悄跑到鹿頭去把我挖出大甕的那塊地買下來了，從此不讓我去取黑泥巴了，我出錢買也不行。

說起來，我跟樊掌柜的矛盾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咋說呢？我做生意講究的是信譽(yù)為重、童叟無欺，用的糯米都是好中選好優(yōu)中挑優(yōu)，我的酒好其實(shí)也不完全是白胡子老頭點(diǎn)化的結(jié)果，再說了，他為啥要點(diǎn)化我？還不是因?yàn)槲胰似凡诲e么？

趙正山就擺擺手說：這個我知道，還有呢？

徐增壽繼續(xù)說：可樊掌柜卻不這樣想，他用的糯米都是劣質(zhì)的，甚至連隔年的、長蟲的也敢用，還經(jīng)常往黃酒里摻水，這不是昧良心么？時間長了生意越來越差，他就怪我擠垮了他的生意，更加嫉妒我，總想找我的茬子。

我想，做生意講究的是和氣生財，我是釀黃酒的，也喜歡喝黃酒，更喜歡“和為貴”，我就去跟樊家談，說我的老酒也可以讓他們摻進(jìn)新酒里去，還說他們?nèi)牍山?jīng)營也可以，有錢大家賺，我也不是一個小氣的人。

可他們卻說，必須用我的大甕去換黑泥巴，否則免談。媽的，沒了大甕，要黑泥巴有個屁用？這不是明擺著欺負(fù)人么？可樊家的大兒子是軍人，跟地方官員來往密切，我惹不起，只好忍下這口惡氣?？墒牵瑳]有了黑泥巴，這酒的味道就大不如前，唉！

趙正山就問：需要我做什么？

徐增壽心中一陣竊喜，表面上卻依然是愁眉苦臉的，說：我能跟趙團(tuán)長相識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趙團(tuán)長跟黎將軍喜歡喝我的黃酒也是我徐某的榮幸，我有心想好好伺候你們，可那姓樊的偏不讓，奶奶的！

趙正山摸著下巴想了一下，忽然問：姓樊的兒子也是軍人？在哪個隊伍里？徐增壽回答說：聽說在吳佩孚手下當(dāng)差，具體在哪里不太清楚。嗨，他哪里比得上你趙團(tuán)長？趙正山點(diǎn)點(diǎn)頭說：徐掌柜放心，只要我趙某在襄陽，保證你每年都能用上雕龍村的黑泥巴。

第二天一大早，趙正山帶著幾個荷槍實(shí)彈的士兵來到樊記酒坊門口，宣布酒坊停業(yè)整頓，新老主顧都不準(zhǔn)入內(nèi)。當(dāng)天下午，樊掌柜終于松了口，將挖出大甕的那塊地以略高于市場的價格轉(zhuǎn)賣給了徐增壽。

此后，徐記酒坊的地封黃酒又恢復(fù)了原來的味道。徐增壽感念趙正山的出手相助，酒送得越發(fā)勤了。同時，徐增壽總覺得有些愧對樊掌柜，就時常舀出一些老酒送給他，樊掌柜來者不拒，卻并未領(lǐng)情。

樊掌柜的報復(fù)計劃是兩年后付諸實(shí)施的。

民國六年七月，孫中山發(fā)動“護(hù)法戰(zhàn)爭”（“法”是指《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同年十二月，原鄂軍第三師師長、被免職回老家的王安瀾于鹿頭大阜山舉旗招兵，宣布獨(dú)立并進(jìn)駐襄陽，推舉黎天才為湖北靖國聯(lián)軍總司令，隨后黎天才宣告“自主”。

次年，北洋政府軍吳佩孚部援鄂進(jìn)剿靖國聯(lián)軍，先頭部隊指揮官就是樊掌柜的大兒子，人稱樊大個子。北洋政府軍將襄陽城圍了個水泄不通，無奈城墻堅固，趙正山也是一員虎將，樊大個子久攻不下，于是就派人去刺殺趙正山，卻發(fā)現(xiàn)他行動詭秘且防守嚴(yán)密，沒有下手機(jī)會。

樊大個子一連數(shù)天唉聲嘆氣眉頭緊鎖。這時，樊掌柜派管家悄然出城給大兒子送來一個情報：趙正山非常喜歡喝黃酒，且跟徐增壽打得火熱，不妨在酒上做些文章，以酒為媒誘殺趙正山。

樊大個子聞言大喜，卻又聽管家說：大少爺，聽說那趙正山雖說好酒，卻從不多喝，更沒有因喝酒而誤過事；他還有個怪脾氣，就是從來不在軍營外面喝酒，連黎天才請他出去他都不肯，那黎天才反而更加器重他。

樊大個子就說：管家，你這么說，就拿那個趙正山?jīng)]有辦法了？管家回答：也不是，俗話說人有所長必有所短，愛好其實(shí)也是弱點(diǎn)，只要我們……說完湊到樊大個子的耳邊小聲嘀咕一番，樊大個子轉(zhuǎn)眼間便眉開眼笑。

樊家管家又說：老爺說了，除掉趙正山，襄陽城就是大少爺?shù)牡乇P，那徐記酒坊也就是樊家的了，包括那個大甕，那塊地……樊大個子點(diǎn)頭說好。

然而，樊家管家前腳剛走，吳佩孚后腳就給樊大個子傳來一道密令，說襄陽乃軍事要地，那趙正山也是將才難得，要樊大個子設(shè)法爭取趙正山脫離黎天才部歸順北洋政府軍，確保襄陽和平易幟。

這比刺殺更難。樊大個子思忖良久只得遵命。

第二天晚上，風(fēng)高月黑，狗吠四起。五六個蒙面人悄然潛入徐記酒坊，將徐增壽七歲的孫子劫持走了，并留下一封信，要徐增壽必須在三天之內(nèi)將趙正山請到家里來喝酒，否則就要撕票，同時警告他不許走漏風(fēng)聲。

這個條件有些怪異，不像是一般黑道上的劫匪所為，徐增壽苦思冥想半天還是想不明白，但為了唯一的寶貝孫子，什么條件他都會答應(yīng)?？墒?，如何才能把趙正山請到家里來喝酒呢？的確是個難題。

最后還是在那口大甕上想出了辦法。

這天下午，徐增壽來到趙正山的軍營，說趙團(tuán)長連日來巡視防務(wù)勞苦功高，特地備下好酒想犒勞一番。趙正山說那就把酒抬過來吧，我跟弟兄們好好喝幾杯。徐增壽卻面露難色且四下里看了看，趙正山手一揮，手下人便退了出去。

趙正山說：徐掌柜，有話直說吧。

徐增壽說：趙團(tuán)長，今天這頓酒，必須到我家里去喝。趙正山說：我從不外出喝酒，難道你忘了？

徐增壽趨前一步說：我曉得團(tuán)座的規(guī)矩，絕不敢讓你為難，只是……只是今天的酒跟往常不一樣，恐怕團(tuán)座得破例一下。

趙正山就問：什么樣的酒值得我破例？說來聽聽。

徐增壽就說：團(tuán)座還記得我給你說過一個白胡子老頭指點(diǎn)我得到一口大甕吧？老頭說了，如果用大甕裝酒達(dá)到二十四年就會釀出曠世好酒，到今天剛好二十四年整，老頭讓我酉時開甕，此時酒的味道最佳。我想，如此好的佳釀，團(tuán)座你才最有資格享用。

趙正山笑著又問：就因?yàn)檫@個？

徐增壽又說：還有，那年我挖出大甕的時候，還挖出了一對酒杯，就是傳說中的“舞仙盞”，白胡子老頭說那可是一對寶物啊，用它來裝酒喝，味道就會增加三分，不用它來裝酒，味道就會減少三分。

趙正山驚問道：??？“舞仙盞”？我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是不是傳說中帶有機(jī)關(guān)的那種酒杯？酒倒?jié)M了杯中的仙人就會浮出來跳舞？瑞香球子就會漂落杯外？

徐增壽說：團(tuán)座去看了就曉得了。

趙正山就說：那你把酒跟酒杯都拿過來不就行了？

徐增壽卻說：團(tuán)座有所不知，白胡子老頭有言在先，杯不離酒，酒不離甕，甕不離土，土不離屋，再配上美人把盞紅袖添香，這就有了天時地利人和，酒的味道又會增加三分，否則就又要減少三分。

趙正山哈哈大笑：聽起來還有點(diǎn)意思哦！

徐增壽又說：白胡子老頭還說了，具備了這些條件之后喝下第一口酒的人，必定會飛黃騰達(dá)官運(yùn)亨通。團(tuán)座是我徐家的恩人，這第一口酒非你莫屬了。

趙正山又笑了：如此說來，我真的要破例了？

徐增壽及時將這一情況密告給了樊大個子。

晚上，當(dāng)趙正山挽著三姨太帶著四個衛(wèi)兵走進(jìn)徐記酒坊的時候，劉管家已恭候多時，急忙將他們引向后院那間神秘的房子，卻只讓趙正山跟三姨太進(jìn)去，劉管家和四個衛(wèi)兵到另一個房間里吃飯。

走進(jìn)屋子，頓覺一股濃郁的香氣縈繞滿室。抬眼看去，只見徐增壽身著白布長衫，雙手握住一炷香，正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聲。他跟前就是傳說中的那口大甕，此時還沒有揭開神秘的面紗。旁邊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是幾樣鹵菜。

念叨完了，徐增壽起身將趙正山跟三姨太請入座中，隨后便去打開甕蓋。就在這一瞬間，趙正山只覺得一道金光在眼前一閃，一股更加濃郁的香氣幾乎讓人窒息，身子不由自主地漂移到大甕前面。

大甕里的酒液呈現(xiàn)出一種醬黃色，并且像煮開了一樣不斷地翻著氣泡，每個氣泡破裂后，酒香就濃烈了一些。三姨太像醉酒了一樣臉頰緋紅明眸善睞，左手緊緊地?fù)ё≮w正山的胳膊。

徐增壽斟滿兩碗酒遞給趙正山和三姨太，他自已也端起酒碗說：趙團(tuán)長，我祝你們早生貴子宏圖大展，來，干！喝完酒，徐增壽悄然抹去眼角的淚痕。

一碗酒下肚，趙正山閉著眼睛回味良久，忽然說：哎——，想那天上的瓊漿玉液也不過如此，飲此一碗，此生足矣！說完扭頭親了三姨太一口，女人早已面若桃花唇似胭脂了。

趙正山忽然問：哎，徐掌柜，你說的“舞仙盞”呢？

未等徐增壽開口，一個厚重的聲音便傳了過來：傳說中的“舞仙盞”恐怕是可遇不可求啊！趙正山急忙轉(zhuǎn)身，就見七八個身著便裝的人圍在四周，他剛想伸手到腰間，卻被兩個壯漢把槍給下了；他滿臉狐疑地看著徐增壽，而徐增壽卻低頭看地渾身顫抖。

一個身材高大的人走到跟前說：趙團(tuán)長好雅興，兵臨城下了還有心情喝酒？有好酒喝也不叫上兄弟，太不夠意思了吧？說完就舀起一碗酒自顧自地喝了起來，連聲說“好酒”。

趙正山問：你是誰？

一個士兵說：他就是我們北洋政府軍的樊團(tuán)長。

趙正山倒吸了一口冷氣說：原來是你？你們想干什么？

樊大個子說：來會會趙兄，不行么？

趙正山說：樊團(tuán)長恐怕不是來喝酒的吧？

樊大個子說：趙兄就是聰明，如今你我兵戈相見各事其主，尿都尿不到一個壺里，還能喝到一個壺里？

趙正山說：如今落在你手里，要?dú)⒁獎庪S便。

樊大個子說：趙兄也是一條漢子，就這樣死了，豈不遺憾？

趙正山說：有話就直說吧。

樊大個子說：好，爽快！那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我家吳長官說了，趙兄是將才難得，對你非?？粗?。如今你的頭家黎天才已是秋后的螞蚱，蹦 不了幾天了，趙兄何不順時而動加入北洋政府軍？

趙正山卻說：軍人變節(jié)，實(shí)在可恥！

樊大個子卻哈哈大笑，說：趙兄，想不到你還有這么嚴(yán)重的書生氣，書生氣呀！如今是天下大亂群雄并起，今天是友明天為敵，大家信奉的一個原則就是——有奶便是娘，誰配槍發(fā)餉給地盤兵強(qiáng)馬壯有能耐就跟誰干，氣節(jié)算個屁！

趙正山說：我不是那樣的人。

樊大個子說：趙兄，別那么清高好不好？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想當(dāng)年你家上司黎天才也屬于北洋政府，后來才投靠孫中山；如今黎天才又開始動搖了，你可能還不曉得吧？

趙正山說：這……不可能！

樊大個子說：他對你一直有所防范，你當(dāng)然不曉得了。我家吳長官說了，只要你宣布脫離黎天才加入我們陣營，吳長官保證讓你坐上襄鄖鎮(zhèn)守使的寶座，而且提拔你當(dāng)師長，你的隊伍整編保留，另外再給你十萬大洋，錢我都帶來了，你覺得怎么樣？

趙正山低頭不語。

樊大個子一揮手，兩個軍人拎來一個布袋，打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銀元，白得讓人心驚肉跳。趙正山瞟了一眼，使勁兒咽下了一口唾沫。樊大個子看到了，就說：只要趙兄寫一份脫離黎天才的聲明，打開城門讓我們進(jìn)來，你就大功告成了。放心，吳長官答應(yīng)的條件絕對會兌現(xiàn)。

趙正山卻說：我要是不寫呢？

樊大個子就說：那就由不得你了，聲明我們已幫你寫好，你只要簽上名字就行。說完又一揮手，兩個軍人拿來筆墨紙硯，隨后用槍抵住趙正山的后腦勺。趙正山再次去看徐增壽，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趙正山長嘆一聲，只好提起毛筆。

不一會兒，樊大個子收起宣紙說：這就對了。趙兄，從此我們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我恭候兄弟的好消息。不過，為了穩(wěn)妥起見，我們還需要你的三姨太跟我們走一趟……

趙正山急忙說：不，你們不能這樣！

樊大個子說：放心，事成之后我一定完璧歸趙，親自把三姨太給你送回來。記住，后天晚上之前你必須起事，不然我們就把你寫的聲明登報并通電全國，讓你里外不是人，你可要仔細(xì)考慮呀！

趙正山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后來，趙正山果然當(dāng)上了襄鄖鎮(zhèn)守使。

某天下午，當(dāng)他正跟三姨太在后院賞花的時候，傭人稟報說徐增壽帶著孫子前來拜訪。趙正山想了一下，還是出面接待了。徐增壽撲通一聲跪在趙正山跟前，哭著說：趙……師長……趙大人，上次的事兒……他們綁走了我的孫子，我也是沒辦法?。∈俏液α四?，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一邊說一邊扇自己耳光。

趙正山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拉住徐增壽，說：唉——，生逢亂世，能保住身家性命已屬不易，況且你只是個商人，不是軍人，我哪能苛求于你？再說了，我還想喝你的老酒哩，徐掌柜，起來吧。

徐增壽卻放聲大哭起來。

然而，黎天才的手下卻沒有這么仁慈，他們把戰(zhàn)敗的原因全部歸咎于徐增壽，就在一個夜晚放火點(diǎn)著了徐記酒坊。等大火撲滅的時候，整個酒坊已化為灰燼，傳說中的大甕跟“舞仙盞”也了無蹤影，而濃郁的酒香卻隨風(fēng)飄蕩在小鎮(zhèn)上空久久不散。

起火的時候，徐增壽剛好去給趙正山送酒，所以才幸免于難。面對著一片廢墟，近四十年的心血付之東流，他雙腿一軟癱倒在地昏了過去，醒來后便瘋瘋癲癲的，見人就要酒喝。

趙正山看徐增壽可憐，就派人給他送飯送酒，他每餐必飲，每飲必醉，兩杯酒下肚，就開始手舞足蹈地唱了起來：要想一醉解千愁，就喝襄陽老黃酒；要想千愁一醉解，還喝襄陽老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