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軍
從上世紀四十年代開始,文學的社會動員功能,就受到片面的強調。后來,這種文學“工具論”主張漸趨狹隘和極端,直至形成一種“寫誰”和“寫什么”高于一切的理論,即“題材決定論”。這種文學政策所關注的,只是一時的政治需要,對作家寫作行為的規(guī)約,也是隨時變化的,要求作家一忽兒“大寫”這個,一忽兒“大寫”那個,例如大寫“工農(nóng)兵”、大寫“十七年”、大寫“反擊右傾翻案風”等。
洎乎八十年代,又來了一種與舊的“題材決定論”擰著說的新潮理論,似可名之曰“形式?jīng)Q定論”或“技巧決定論”。在這種時髦理論看來,題材之間,價值相同,并無等差,所以,“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寫”。
如果說,“題材決定論”壓抑了作家的個性,限制了他們選擇寫作內容和寫作方式的自由,從而催生了許多“假、大、空”的作品,那么,后來的“新潮文學”的時髦理論,則給了作家太多消極的自由,助長了寫作領域的任性妄為、玩世不恭的壞習氣,催生了許多“俗、小、薄”的作品。
其實,做為文學作品的兩個不可或缺的有機構成部分,題材與技巧之間,根本就不存在誰排斥誰或者誰比誰更重要的問題。道理很簡單,若無重要的有意義的題材,任你把技巧玩出花兒來,也不可能寫出偉大的作品,反倒有可能讓人看到一種精致的無聊;同樣,若無高超的技巧和完美的形式,那么,任你的題材多么重要,也不可能使之成為優(yōu)美的文學作品。
不過,需要強調的是,題材之間雖然沒有“地位”上的等差,但不等于沒有“價值”和“意義”上的等差。例如,寫一只獵狗如何咬死一只兔子,肯定不如敘寫暴君如何虐殺人民重要;津津有味地敘寫一個變態(tài)狂的充滿戀物癖和窺陰癖細節(jié)的無聊故事,無論如何不如寫一個時代人們的不幸和痛苦更有意義。所以,從意義的角度看,偉大的作品總是關注和敘寫充滿意義感的題材;從與時代的關系看,偉大的作家總是關注自己時代的最重大的問題,總是選擇那些對時代生活來講更具迫切性的題材。
對一個時代來說,總是存在一些讓人們最為焦慮和痛苦的問題,總是存在著與這些問題密切相關的敘事內容,——這種包含著時代重大問題的題材,我稱之為“時代的迫切性題材”。借助這個自擬的“臨時性概念”,我想表達這樣一些理念:每一個時代都有一些作家們不但不能回避,而且還必須傾注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開掘和敘寫的題材;因為,與這些題材相關的人物和事件,不僅嚴重而普遍地影響了人們的生活,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給他們的內心留下了難以泯滅的記憶,而且還深刻地改變了一個時代的社會風氣,改變了人們的道德意識和行為方式,甚至改變了歷史的前行方向。對文學來講,這種影響力巨大的人物和事件,就是“時代的迫切性題材”。如果一個時代的作家,或者由于無知,或者由于恐懼,或者由于傲慢,而無視或者逃避這樣的題材,那么,這個時代的文學,就是缺鈣和貧血的,就是失職和失敗的,就很難產(chǎn)生真正偉大的文學。
《史記》之所以不朽,一方面,固然因為它有著極高的文學價值和美學價值,另一方面,它所表現(xiàn)的題材的迫切性和重要性,也是構成它的生命力的重要因素。司馬遷寫了一個又一個暴君的罪孽,寫了一個又一個酷吏的兇暴;寫了一個又一個王朝的建立,寫了一個又一個政權的覆滅;寫了一個又一個義士的壯舉,寫了一個又一個英雄的落難;寫了一場又一場戰(zhàn)爭的血腥,寫了一次又一次屠殺的無情,尤其著力于從日常生活細節(jié)方面,敘寫劉漢政權的最高統(tǒng)治者及其臣僚的人格狀況和行為模式,——他試圖通過“通古今之變”的“一家之言”,解決那些迫切的問題,為在戰(zhàn)亂殺伐中建立的劉漢政權,提供以“仁義”為基礎的“百世大法”。杜甫之所以偉大,他的作品之所以被稱為“詩史”,這固然因為他是登峰造極的“藝術家”詩人,更因為他是精神高尚的“人道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詩人,具體地說,是因為他“窮年憂黎元”(《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下憫萬民瘡”(《壯游》)、“不眠憂戰(zhàn)伐”(《宿江邊閣》),“感時花濺淚”(《春望》),將“安史之亂”當做迫切的、值得敘寫的大題材,在“三吏”、“三別”等大量的詩歌里,細致而深入地記錄了人民在這場戰(zhàn)亂中的境遇,抒發(fā)了對家國命運的關懷,對受到戰(zhàn)爭荼毒的普通人的同情。
對19世紀的歐洲作家來講,法國大革命就是具有“迫切性”的敘事內容。因為這場革命不僅極大地影響了法國的歷史進程和法國人的精神生活,而且還對人類的生活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這就難怪十九世紀的多位作家,都對“法國大革命”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都寫過與它有關的小說,——雨果的《九三年》、《巴黎圣母院》和《悲慘世界》,都直接或間接寫到了它;狄更斯的《雙城記》也是寫這場革命的,巴爾扎克的《高老頭》與司湯達的《紅與黑》則是延伸性地敘寫了這場革命,敘寫了它對新生的資產(chǎn)階級的價值觀與“后革命時代”的青年一代的巨大影響,——正是這場革命點燃了他們的“夢想”和“激情”,也正是這場革命造成了他們的失落和幻滅。這些偉大的作家沒有回避自己時代的“迫切性的題材”。
俄羅斯作家對自己時代的精神痛苦和生活困境更為敏感。他們敏銳地提出并及時地回答時代的問題,特別善于圍繞那些重大的事件來展開敘事。在俄羅斯文學的敘事世界,假如沒有對1812的年衛(wèi)國戰(zhàn)爭、1825年的“十二月黨人起義”、漫長的“俄土戰(zhàn)爭”、1861年的“農(nóng)奴制改革”等“迫切性題材”的關注和敘寫,那么,就不會有托爾斯泰的塞瓦斯托波爾戰(zhàn)爭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偉大的史詩性小說和批判現(xiàn)實主義巨著,就不會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和《群魔》,就不會有屠格涅夫的《羅亭》、《前夜》、《父與子》和《貴族之家》。同樣,假如沒有對“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大清洗”、“衛(wèi)國戰(zhàn)爭”、“個人崇拜”等“迫切性題材”的敘寫,也不會有《第四十一》、《靜靜的頓河》、《一個人的遭遇》、《日瓦戈醫(yī)生》、《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馬特遼娜的家》、《癌病房》、《古拉格群島》、《第一圈》、《活著,并且記住》、《阿爾巴特街的兒女們》、《不落的明月》、《索菲婭·彼得羅夫娜》和《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等優(yōu)秀的作品問世,甚至不會有阿赫瑪托娃的《安魂曲》和曼德爾施塔姆的《我們活著,感覺不到腳下的國家》等偉大的詩篇誕生。
顯然,所謂“時代的迫切性題材”,通常與毀滅性的戰(zhàn)爭、殘酷的政治迫害、天崩地解的大變革、改變歷史前行方向的大轉折、可怕的大饑餓、嚴重的自然災害等問題關聯(lián)在一起,它更感興趣的不是勝利、花環(huán)和歡呼聲,而是挫折、絕望和哭泣聲,是生活的有待重整的脫序狀態(tài)和混亂狀態(tài)。偉大的詩人和作家,總是傾向于關注那些沉重的苦難和巨大的浩劫,總是傾向于敘寫人們在可怕境遇中的命運和感受。
苦難與浩劫,固然不是一個愉快的話題,但卻是一個不得不面對的“題材”。每一個民族都曾經(jīng)歷過挫折和磨難,都有屬于自己的苦難和不幸。面對民族的災難和浩劫,需要一種嚴肅而認真的態(tài)度,不能視之為“財富”,唱什么“無悔”的高調,更不能選擇“遮蔽”和“遺忘”,而是,一定要將它當做巨大的“不幸”,進而當做值得反復解剖的認知對象,因為,一個民族的性格圖譜和未來命運,通常就埋藏在它所經(jīng)歷的浩劫和苦難里;一個民族的生存智慧和生存意志,往往也就表現(xiàn)在它對苦難的態(tài)度里,表現(xiàn)在它反思和超越災難的能力方面。深入而徹底地反思那些可怕的浩劫,也許并不能保證一個民族從此告別苦難,但至少能幫助人們避免重蹈覆轍,能使陷入絕境的人們感受到希望的存在,能鼓勵他們仆而復起、不折不撓的勇氣,正像梅尼克在《德國的浩劫》的最后一段文字中所說的那樣:“每一次任務都是新的和個別的。深刻的信念和焦灼的關切,都必定使我們完成解決這一任務的努力。那么就讓我們仰望著永恒而神圣的至高無上的境遇吧,從那里向我們蕩漾著這樣的聲音:‘我們囑咐你們要滿懷希望?!?/p>
如果說,沾沾自喜、夸夸其談地渲染成功和榮耀,會使一個民族變得傲慢和自大,甚至淺薄和虛浮,那么,諱莫如深地為研究和敘寫“失敗”和“災難”設置禁區(qū),則會使一個民族變得愚昧和孱弱。以種種類似“往前看”等目光短淺的借口,壓抑人們的反思訴求,甚至用完全站不住腳的話語遮蔽和美化浩劫,必將造成人們的健忘和無知、麻木和冷漠,必將導致巨大災難的再次發(fā)生。一個民族,如果總是在同一個地方、以同樣的方式摔跟頭,總是因為人謀不臧而遭受同一種苦難的折磨,——這,固然讓人同情,但更讓人瞧不起。
中國是一個特別強調歷史記憶的民族,也曾是一個反思歷史的智慧很高、能力很強的民族,這一點,從偉大的《史記》里,就可以看出來。但是,后來,隨著“官修正史”模式的形成,司馬遷式的“成一家之言”的個性化著史,就成了“史家之絕唱”,而為尊者諱的文過飾非,就成了一種強固的文化習慣,而這種文化習慣,則養(yǎng)成了中國人的普遍而嚴重的健忘癥,——這一點,尤其嚴重地見之于我們對“文革”的失憶上。
對我們這個時代來講,最迫切的敘事題材,非“文革”莫屬。這不僅因為“文革”是一場后果嚴重、影響深遠的史無前例的“浩劫”,而且,還是一個具有極強的典型性和豐富的象征意味的“事象”。也就是說,作為“胡風集團事件”、“反右派運動”、“大躍進運動”、“反右傾”、“四清運動”、“社教運動”等一系列政治事件的慣性延伸和最終后果,“文革”不僅是我們讀解“極左”政治的一把鑰匙,還是我們讀解中國文化的重要的“密碼”;不僅是我們進入幽暗、深邃的中國歷史隧洞的入口,而且還是展望未來中國前行路途的塔臺。如果沒有“文革”這個背景和參照物,我們就不僅無法理解“前三十年”的中國,也無法理解最近三十年的中國,無法理解當代中國社會的政治狀況和當代中國人的道德狀況,例如,當今時代的“信任危機”和“信仰危機”,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與冷漠,普遍存在的人格扭曲,諸如自命不凡、舍我其誰的自大狂傾向,蠻不講理、污言穢語的話語習慣等等,追根溯源,都與“文革”有著直接的因果關系?!拔母铩笔菣M掃一切的大風暴,也是全民參與的狂歡節(jié);它造成巨大的毀滅和噩夢般的恐懼,也造成關于自由與幸福的虛幻想象;作為一場“觸及靈魂”的政治運動,它顛覆性地改變了中國的文化秩序和中國人的精神結構,改變了中國人的人際關系和交往方式,改變了他們的心情態(tài)度和人格狀況。它將在未來很長的時間里,繼續(xù)影響中國人的道德意識和行為方式。忽略或者遺忘“文革”,等于遮蔽我們的歷史,等于無視我們的現(xiàn)實,等于放棄我們的未來。
然而,在信息獲取極為便捷的當下,人們對這場浩劫的記憶和了解,卻很成問題。有笑話說,有的中學生在回答誰是“四人幫”的時候,答案非?!捌孑狻保夯蛘叽鹪弧榜R恩列斯”,或者答曰“毛劉周朱”。我很希望這不過是一個虛構的笑料,但又很怕它的確就是真實的“新聞”。就我的觀察來看,事情還有比這更加令人擔憂的,也就是說,關于“文革”,還有更加可怕的無知——對“文革”的起源和本質的無知,對“個人崇拜”的真相和危害的無知,對這場浩劫的破壞程度和“影響深遠”的無知。尤其令人擔憂的是,某些幼稚的浪漫主義者,竟然按照自己的主觀意愿,通過不著邊際的想象,將“文革”理想化和詩意化,并通過歪曲事實甚至虛構事實,來為自己的想象出來的“文革”辯護。對他們來講,“文革”意味著普遍的平等和徹底的解放,意味著對權力腐敗的有效克服。這簡直像“癡人說夢”一樣不著邊際。
值得慶幸的是,作為小說家的張忠富是清醒的。也許是因為在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里,他看到了太多“文革”的“孑遺”,也許是在人們的意識和行為里,他看到了太多“文革”的影子,所以,張忠富對“文革”始終念茲在茲,放心不下。他的長篇小說《崩潰》(作家出版社2013年6月第1版)所處理的,便是關于“文革”的“迫切性題材”。在張忠富的意識里,“文革”與“改革”的“互文”關系,無論怎樣強調,都不為過。他試圖通過對“文革”的敘寫,來闡釋“改革”,換句話說,就是通過對“文革”教訓的總結,來探索“改革”的出路。如此嚴肅而深入地敘寫“文革”的小說,吾人之不見也,久矣夫!張忠富的這部泣血之作,寫得很沉重,讀來也很不輕松,但卻含著內在的光芒和深刻的啟示。掩卷之后,讀者的心里難免會有五味雜陳之感,難免會有欲說還休的悵惘,正是:如夢往事來眼底,滿腹思緒亂紛紛。
懸疑性和傳奇色彩無疑是這部小說的極為明顯的敘事特點。邱劍與蘇曼麗到底是什么關系?蘇曼麗到底是不是邱劍用槍射殺的?他為何要殺死自己的戀人?在死亡的背后,人們最終看到的,到底是“陰謀”,還是“愛情”?這種充滿懸念的敘事,極大地強化了這部小說的故事性和可讀性。但是,張忠富的這部長篇小說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或者說,它最有價值的地方,并不在這里,而在于它的“智慧的痛苦”,或者說,在于它對“文革”問題的深刻思考。
在張忠富的理解里,做為一次巨大的“崩潰”,“文革”將極大地影響人們的生活,將在長久的時段里引發(fā)別樣形式的“崩潰”。他希望人們牢牢記住“文革”,好好研究“文革”,永遠告別“文革”。小說中的老學者龐駝說:“如果人的信仰、人生意義等更高層次的價值問題沒解決,而一輩子深陷于個人的專業(yè)中,就往往會在內心深處產(chǎn)生失落感和不道德感。任何一種文化,只有對道德倫理,終極關懷最深層次的價值問題作了合理的回答時,包括專業(yè)精神、民主、自由在內的其他精神規(guī)范才可能是明確的?!保ā侗罎ⅰ?,第239頁)某種程度上,這段話可以看作張忠富對自己的《崩潰》的“命意”的說明:他試圖通過對“文革”的敘寫,回答那些“最深層次的價值問題”。
深入開掘“文革”題材所包含的意義空間,是張忠富的小說寫作自覺追求的一個目標。為了更好反思“文革”,更深入地揭示“文革”的“根本教訓”,張忠富在小說中引入了新的視角和新的觀念。小說中的華人學者史福威,一位從東半球飛到西半球,又從西半球飛回東半球的學者,博古通今,學貫中西,對中國的維護“皇權”的儒家文化,有著極為深刻的認識,將它的延續(xù)視為“中國的奇跡”和“中國的不幸”;在他看來,“國家的安危系于一人”的制度,是“現(xiàn)代社會最落后的制度”,“改變這種落后制度,這就是中國大戰(zhàn)略研究的任務之一”。他試圖從“地緣政治”的角度重新“闡釋”包括“文革”在內的一系列復雜的問題,來解決關乎中華民族未來命運的“大戰(zhàn)略”問題。圍繞“周期性崩潰”、“儒家文明第三次繁榮期”等一系列“宏大”的問題,小說中的學者們唇槍舌劍,相互辯難。在《崩潰》所提供的認知判斷里,現(xiàn)代制度的最大的特點,就是“恰當?shù)闹萍s”與“科學的釋放”;倘若沒有這種現(xiàn)代制度的建構,就不會有“人的解放”,就不會有社會的進步,就很難避免最終“崩潰”的命運。在當代小說的患有嚴重的思想性貧乏癥的語境里,這樣的思想交鋒,這樣的理念建構,無疑會令人耳目為之一新。
人在巨大浩劫中的不幸命運和悲慘境遇,也是張忠富特別關注的問題。在《崩潰》里,我們可以讀到令人觸目驚心且恍然有隔世之感的細節(jié)描寫。在細節(jié)呈現(xiàn)的真實感和慘烈性方面,張忠富的筆力,直逼蕭紅的《生死場》。借助“日記文體”的親歷性和直接性,張忠富將無辜的蘇曼麗所遭受的非人迫害的大量細節(jié),不加偽飾地展示在讀者面前:“更有好心人,在關心我的名義下,十多天不為我松綁,拉屎拉尿在炕上,幸好我沒吃東西,只向我強行輸液,因而沒有屎,只有尿,但尿更比屎臭,我拉了睡干,睡干了又拉,坑上臭不可聞,連屁股、大腿也鹵爛了。……漸漸,我才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可憐渺小。我想以死抗議,誰管你?這兒幾乎每周都在死人,死一個罪犯不如死一條狗!我想一死了之,誰知他不讓你輕易的死,要讓你在痛苦中屈服。我也太把自己估計過高,并不是什么硬骨頭,幾天折磨下來,我?guī)缀跻蛟诘厣锨箴埩??!保ā侗罎ⅰ?,?12頁)在“無法無天”的“文革”時代,發(fā)生在女性“政治犯”身上的如此悲慘的事情,絕非偶或一見,而是普遍發(fā)生的,甚至更為酷虐的施暴,也并不鮮見,例如,對張志新、李九蓮和陸蘭秀的虐殺,就更加駭人聽聞,更加令人發(fā)指。
從文體上來看,張忠富的這部小說,有著明顯的“唯美主義”傾向。無論作者的敘述語言,還是小說里人物的書面表達,都具有很濃的書卷氣,都具有濃墨重彩的特點。蘇曼麗的日記里充滿詩情畫意:“仲夏的果園是最美麗的季節(jié),金色的陽光越過高高的雷巖照在茂密的枝葉上,漏下無數(shù)的綠色光斑。清風徐來,搖曳著果樹,搖曳著被果子壓彎了腰的果樹,像搖響了無數(shù)的鈴鐺,讓美妙的鈴聲激越悠揚。我手摘蘋果陶醉在仙樂之中?!保ā侗罎ⅰ罚?49頁)在小說里,類似的文字幾乎隨處可見。這樣的語言,某種程度上,固然有助于顯示人物的獨特氣質和文化修養(yǎng),但是,如果我們從整部作品里所看到的,大都是這種非常文雅精致的語言,那么,我們就難免會有這樣的感覺——作者把自己的語言的風格“分延”到了人物的話語里。是的,《崩潰》在文體特點上的一個問題,就是語言風格的單一化和唯美化,就是讓自己的話語不加節(jié)制地侵入人物的話語。這無論怎么講,都是《崩潰》的一個不盡如人意的問題。
說到文學上的消極的“唯美化”傾向,這里無妨多說幾句,因為,這種傾向現(xiàn)在仍然存在,所謂“美文”觀念,依然?;笾芏喑跎嫖膶W和初習寫作的文學青年。
我對當代文學至今仍然流行的“美文”主張,一直不以為然,甚至深惡痛絕。那些裝腔作勢、自得其樂的“美文”作家,誤導了當代讀者的文學觀念,助長了一種華而不實、偽而不誠的寫作風氣。在我看來,過度地追求形式上的“以藻麗為勝”的、“雕繪滿目”的“美文”,過度地強調無視規(guī)范的“形式探索”與故作高深的“陌生化”,乃是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我們在文學觀念上存在的嚴重問題。我們將那些格調不高、忸怩作態(tài)的作品,當做學習的典范,將那些胡編亂造、毫無規(guī)矩的作家,當做崇拜的大師。我們不知道樸素和樸實的價值,也不理解真誠和真實的意義。那些將“先鋒”和“魔幻”掛在嘴上的作家和批評家,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樣一個重要的文學常識,那就是,對于文學尤其是小說來講,樸實和樸素、真實和真誠,乃是決定美學的感染力和倫理上感召力的最內在、最重要的因素。俄國天才的文學批評家和文學史家米爾斯基,在談到俄國文學的偉大成就的時候說,俄國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一個“總的主要特征”,就是“藝術上的簡潔,它不懈地試圖讓其風格盡量地不顯山不露水?,F(xiàn)實主義者們回避美文。他們心目中的優(yōu)秀散文是與其描寫對象等同的,是呼應其所再現(xiàn)之現(xiàn)實的散文,是不會引起讀者關注的透明的散文”(米爾斯基:《俄國文學史》,人民出版社,2013年1月,第234頁)。事實上,這種低調、內斂的寫作態(tài)度和簡潔的、樸實的寫作方式,這種“回避美文”的、不事張揚的文學品質,乃是一切優(yōu)秀文學的共同的精神特點。
是的,我的結論很明確:盡管從“題材”意義的角度看,張忠富的《崩潰》無疑是一部很有深度、很有分量的作品,但是,從文體角度看,他似乎也未能“免俗”,寫得實在太唯美了一些。如此嚴肅的命題,如此沉痛的敘事,天然地要求一種樸實的文體,呼喚一種內斂的風格。
既然人世間不存在無可挑剔的杰作,那么,就讓我們因為《崩潰》在敘事上的深刻與莊嚴,而向它的作者致敬吧,而文學上致敬的最好方式,就是耐心而認真的閱讀——《崩潰》是一部值得懷著敬意閱讀的憂患之作。
2013年6月30日,北京北新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