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幼時的記憶中,最深刻的,是饑與寒。正經(jīng)的糧食,只有玉米和小米。小米充作細糧放在年節(jié),平時就吃玉米。玉米吃凈了,瓜菜代之,瓜菜凈了,就是野菜和樹葉。吃得肚皮薄得跟紙一樣,能看到青綠的腸子在蠕動。那時的天氣顯得格外冷,北風一吹,人就只能窩在炕洞旁邊,靠爐火暖身。其實也不是因為衣薄,身上也穿著厚厚的棉衣,因為棉衣里沒有貼身的衣服,風會鉆隙而入,撕扯皮肉。
人窮無余銀,貼身衣服屬奢侈之物,孩子大人不忍造次。整個冬天除了一身老棉衣外,絕無替換衣裳,虱子就生得繁盛。叮咬難耐,捫虱不迭,就索性脫下來,在爐火之上抖落,火燒群虱,一片銳響。到了十四歲那年,才吃上了一頓白米飯。是學校的老師所剩,報紙包了,讓我回家喂雞豕。走到中途,經(jīng)不住餿米飯的奇香,一邊走一邊大團大團地吞咽,事后肚痢,拉得人都虛脫了,昏睡了兩天兩夜。所以劉恒說,狗日的糧食!所以莫言說,透明的紅蘿卜。饑寒交迫,人思改變,想脫離苦境,所以海子說,在遠處我最虔誠。他所說的虔誠,并不是遠大的向往,是要到飽暖之鄉(xiāng)去。窮人子女,要實現(xiàn)這卑微的意圖,只有苦讀,靠科考的遞進。那時我拼命用功,常聽雞唱三遍,終于考上了一所農(nóng)業(yè)院校的蔬菜專業(yè),吃上了大米白面。記得第一次吃細糧,我用筷子穿了五個饅頭,就著五頭大蒜,一氣享盡,導致兩天兩夜便秘,嗝息不止。所以,最初的閱讀,是為了改變身份??纯粗袊膲?,幾乎所有有出息的作家,都是饑寒催生的。
院校畢業(yè)之后,當了蔬菜技術員。那時很珍惜命運之賜,背著小黑板到田間地頭,指導菜農(nóng)把菜種好。其間,理論與實踐相得益彰,論文不斷發(fā)表,險些當上一個被菜農(nóng)愛戴的蔬菜專家。然而農(nóng)村城市化進程快速推進,樓房林立,蘿卜白菜不再有立身之地,我也不再有用武之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遂生煩悶。煩之余,就大批量地閱讀文學書籍。一如河床飽滿自然要溢,過量的閱讀,自然也會有“溢”的感覺,那就是不自覺地寫。隨意涂抹的文字,居然也被報刊不棄,屢屢發(fā)表。好像絕處逢生,心中喜悅,就持續(xù)地讀下去。這時的閱讀,已不是為了生存,而是為了實現(xiàn)人生價值。
文章發(fā)表多了,自然有了作家的名號,內(nèi)心有了充盈的感覺,意氣風發(fā),唇紅齒白。但到了后來,就虛空了。因為寫的都是農(nóng)村物事,常被文壇之上的現(xiàn)代、先鋒人士所譏諷、小覷,認為沒有文化含量,土。激憤之下,啟動了一個“名著重讀”的閱讀工程,以期“在鄉(xiāng)土上嫁接文化”,成為飽學之士,也讓筆底文字典雅蘊藉,有超拔之象。一如云聚沉了就下雨,潛心的閱讀,自然就迭生感觸,怕時過境遷,失于忘卻,就隨手記錄下來。這不刻意的舉動,居然就誕生了一篇篇的書話,一經(jīng)發(fā)表,喜讀者眾,就有了寫下去的動力。假以時日,居然出版了近十部書話集,竟有評論家認為是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書話文體,被文壇倚重了。腹有詩書之后,我的散文和小說,就有了文化的底蘊,屢屢獲獎,屢屢被選載,文壇上的白眼就少見了,而且名字之前也被附以“著名”二字。所以,這時的閱讀,已不是一個簡單的價值實現(xiàn)問題,而是文學品質的自我提升。
到了近些年,反省自己的創(chuàng)作,不禁發(fā)現(xiàn),雖然長篇小說已出版八部之多,散文集和評論集也有了二十來部,也浪得了著名散文家、小說家、評論家的稱號,但在文本上,還沒有確立自己的“符號”價值。究其緣由,是率性而寫,而沒有自己專門的命題。其實我最具優(yōu)勢的,還是我的鄉(xiāng)土經(jīng)驗,而我太在意別人的評價,而沒有在最熟悉的資源上深入、系統(tǒng)地挖掘。癥結找到之后,我確立了自己的寫作主題,即鄉(xiāng)村哲學、大地道德。
為了更好地呈現(xiàn)和闡釋這一主題,我開始了有選擇的閱讀。包括魯迅的鄉(xiāng)土文字,??思{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梭羅的《瓦爾登湖》,李奧帕德的《沙郡年紀》,列納爾的《胡蘿卜須》,德富蘆花的《自然與人生》,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紀德的《地糧》,懷特的《人樹》,諾里斯的“小麥三部曲”,胡安?;魯爾福德《平原烈火》,埃林?;彼林的《土地》《未收的麥田》,等等。這些出于尋找坐標和借鑒的閱讀,使我進入了豁然的境界。
由我的經(jīng)歷可以看出,一個人的閱讀,是從生存改善、價值實現(xiàn)、精神提升到感悟天地依次遞進的,這與馮友蘭的人生四境界說相類同。所以說,讀書的獲益,是個不間斷的過程。在時間深處,書香不滅,且大放異彩!
(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