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喦

1935年中的一天晚上，曹禺先生受了傷，很惶急地跑進我外祖父家。

萬家和我外祖父家當(dāng)時都在天津意租界，一在二馬路（即今民主道的曹禺紀念館），一在但丁道（今自由道），通家至好，讓子女認了干親，互稱親家公、親家母。曹禺父親萬德尊過世后門庭冷落，曹禺母親薛詠南就常到我外祖父家，與我外祖母說話打牌近三十年，直至去世。第二代中，尤以曹禺和大姨鄒鈞友情最篤，幾十年兄妹相稱相處。有人說萬家寶將“萬”字拆開作筆名“曹禺”，是我大姨的主意，則不確。1926年，萬家寶16歲時在《庸報》副刊發(fā)表小說《今宵酒醒何處》，即使用了筆名曹禺，與我大姨相識則在此之后。不過從那時直至“文革”，曹禺家里與他的來往信函大都由大姨代寫，而大姨的小楷在當(dāng)時的北京、天津上層小有名氣，因之我父母結(jié)婚時曹禺先生送來賀禮，還自謙說自己題的字像蟲子爬，不好看。因為這種交誼，又不愿讓家里知道，曹禺先生便先跑到了我外祖父家。

幾位長輩講，曹禺先生當(dāng)時的樣子很慘，眼鏡碎了，眼睛受了傷，身上也有傷，說是在妓院被大茶壺帶著幾個龜爪子打的。大茶壺就是妓院老鴇的姘夫，龜爪子就是妓院養(yǎng)的流氓打手。

曹禺先生為什么去妓院？大茶壺和龜爪子又為什么打他呢？

1934年夏，曹禺先生完成了清華研究院的學(xué)業(yè)，也完成了《雷雨》劇本的創(chuàng)作，回到天津在河北女子師范學(xué)院任教。不久，中國旅行劇團決定排演《雷雨》。旅行劇團應(yīng)該是中國第一個職業(yè)話劇團，領(lǐng)導(dǎo)人唐槐秋和劇團主要人員當(dāng)時住在天津惠中飯店?；葜酗埖曜溆诜ㄗ饨绲目傤I(lǐng)事路（今和平路）和福煦將軍路（今濱江道）交口，那一帶當(dāng)年號稱“小巴黎”，今日仍是天津的商業(yè)和金融中心區(qū)，是一個官僚政客、軍閥富商和社會名流出入的場所。曹禺常到惠中飯店和劇團商討排演的事，得以觀察到匯集在那里的各色人等。

當(dāng)時惠中飯店住著一個交際花。她周圍麇集著形形色色的人物，因為靠山破產(chǎn)而服毒自殺了。這個交際花的死誘發(fā)了《日出》的第一縷靈光，也萌生了陳白露的雛形。靈光的迸發(fā)緣于曹禺先生正充漾著創(chuàng)作的沖動與熱情，他已經(jīng)不滿足于“太過戲劇化”的《雷雨》，渴望寫出更深刻、更有氣魄的劇作。曹禺先生自己回憶說：“這些年在這光怪陸離的社會流蕩中，我看見多少夢魘一般的可怖的人事，這些印象我至死也不會忘卻：它們化成多少嚴重的問題，死命地突擊著我，這些問題灼熱我的情緒，增強我的不平之感，有如一個熱病患者。”

曹禺先生講的“捶擊著他、讓他苦思不得而冥眩不安”的嚴重問題，就是“損不足以奉有余”的社會現(xiàn)實。他在《日出》的跋中引用《道德經(jīng)》“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表達了對與天之道相悖的社會不公的憤慨和思考?！度粘觥返膭∽魇窍扔辛诉@種思索，先有了“太陽出來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陽不是屬于我們的，我們要睡了”這幾句詩，而后才演化出人物和情節(jié)。

另一個觸發(fā)因素是阮玲玉的死。1935年3月8日，影星阮玲玉不堪張達民的糾纏、唐季珊的不忠、以及小報記者的污蔑而自殺。張達民是早年曾與阮玲玉同居的上海無賴小開；唐季珊是個靠富家婆起家又一貫玩弄女性的南洋富商，當(dāng)時在上海新閘路購了棟樓和阮玲玉同居。阮玲玉對許多男人來說都一半是女人一半是夢。曹禺先生也是用同情和愛的渴望來描繪阮玲玉的。而阮玲玉在銀幕上塑造的一系列遭遇上流社會侮辱與損害、“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的女性形象，便豐富和充實了“陳白露”這個人物。

但將這一切點燃的，卻是一位“王小姐”。曹禺回憶說她“長得漂亮，也可以說迷人”、“她這個人一下子就把我寫陳白露的形象點燃起來了”，同時又強調(diào)說“她不是交際花，她是胡鬧”和“我同她不十分熟悉”。

許多人考證說這位王小姐是王右家，由此又演繹出不少王右家和曹禺、及《日出》中方達生的原型章靳以的故事。有人撰文講章靳以和王右家曾相好且青梅竹馬，又有講曹禺和王右家曾相好且青梅竹馬，依據(jù)還主要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對大姨的一篇訪談錄。

大姨和王右家是好友，從1932年王右家在津主辦《益世報·婦女周刊》直至“七七事變”后王右家隨羅隆基輾轉(zhuǎn)南下，經(jīng)常在一起。大姨大姨夫沒有子女，后來與我們同住。訪談時我因畢業(yè)論文入選美國化學(xué)會文集回了學(xué)校，但回來看過該訪談錄，大姨原話是“回國后，她（王右家）常來看干媽（曹禺母親），她母親跟干媽也很不錯”，并不曾講及王右家和曹禺、章靳以之間任何事。

王右家長曹禺兩歲，生長在北京，就讀北京女子大學(xué)，上世紀二十年代末不顧家里反對，只身去美國留學(xué)，卻很不如意乃至落拓，也沒有拿到學(xué)位（大姨講她在美國的境遇時用了“落拓”一詞），遂于1931年乘船回國，在天津和《益世報》的主筆羅隆基同居。王右家和羅隆基的初識，現(xiàn)今有說在上海，有說在天津。但王右家和大姨講，她是從美回國，在輪船上碰見羅隆基的。羅隆基是“五四運動三杰”和中國民主同盟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因“成立平反委員會”等言論獲罪，是最終未得平反的第二號大右派，但現(xiàn)已肯定他是愛國民主人士，也肯定他對建立新中國的貢獻。不過他在生活上，卻是個類似唐璜的風(fēng)流才子、或金庸小說里段正淳式的人物，凡有姿色又家道素豐的女性見一個追一個，見了王右家，如何肯放過？而王右家失落之余，得這般風(fēng)流倜儻的人物大獻殷勤，還肋生了學(xué)識與口才兩翅膀，又如何抵擋得住？王右家一見傾心，而羅隆基也算一往情深，從上海追來天津，即之所以到天津《益世報》任職。

曹禺自清華回津，因父執(zhí)的關(guān)系在家中見到了王右家。章靳以和曹禺在南開中學(xué)同學(xué)，從復(fù)旦大學(xué)畢業(yè)后開始文學(xué)生涯，往來北京、上海、天津幾地間，因曹禺的關(guān)系，稍后與王右家相識。曹禺、章靳以與王右家的經(jīng)歷中沒有任何“青梅竹馬”的交集。曹禺先生回憶，見到“王小姐”也是“她那時二十四五歲”。

王右家固然美麗，卻更是讓男人從心里永遠把超額美麗賦予的女人?！八ノ辶鶜q，上天給了她一副不能再美的外表，同時也給了她更難于捉摸的性情?！薄八┲鴺O薄的晚禮服，顏色鮮艷刺激，多褶的裙裾和上面兩條粉飄帶，拖在地面如一片云彩……”這是曹禺對《日出》中主人公陳白露和《橋》（1944）中主人公梁愛米的描繪。似真亦幻的金線亦給其原型編織出了恒久的青春光輝，遂催化出不知多少跨越世紀的柳夢梅，不約而同地夢見了這位傳奇民國美女；而初見王右家的印象，多年后仍如絢麗的彩霞飄浮在曹禺的夢之天空里，讓他再次用來塑造劇中的主人公，足見這印象在他心里的銘刻之深。

銘刻之深，還表現(xiàn)在曹禺把和王右家出雙入對的羅隆基，拈來復(fù)刻成《日出》中的潘經(jīng)理。不過羅隆基畢竟是個文人，于是又從一個買辦章以吳（章文晉之父）身上移植來角色必要的五銖韻味。至于方達生，“影子是靳以”，不過曹禺說得很明白，之所以按靳以的鏡像來描畫方達生，是因為“靳以就有那股憨勁兒，從來不懂世故”，而不是靳以真的和王右家好過。實際讓章靳以刻骨銘心戀愛、又因失戀痛不欲生的另有其人，是他在復(fù)旦大學(xué)的一個女同學(xué)，姓陳，在他到北京開始文學(xué)生涯后與其分手。章靳以痛不欲生的讓曹禺都跟著難受得不行，還專程去為他勸說那位陳姓女同學(xué)，仍遭到拒絕?？赡芫褪蔷壌俗寗≈械呐魅斯樟岁?，而日出則白露逝，由是有陳白露之名。

《日出》散點透視的結(jié)構(gòu)異于《雷雨》。曹禺選擇與豪華飯店形成強烈反差的下等妓院 ‘寶和下處’作為劇中另一場景，塑造了另一主要角色妓女翠喜，來反映對“損不足以奉有余”社會現(xiàn)狀的思索。這源于他讀大學(xué)時去五臺山旅游，在太原見到妓院和妓女的慘狀，所產(chǎn)生的震驚。天津的意租界是居住的一方凈土，不許有妓院賭場舞廳，所以曹禺此前不曾見過妓院。他在太原見到妓女們從一個個鴿子籠般的小隔間里露出腦袋，供客挑選，讓他很受刺激，也很難過，那慘狀一直縈繞在他心頭。

在醞釀創(chuàng)作的日子里，曹禺經(jīng)常失眠，年輕的、叛逆的火讓他燃燒，困獸似的在屋里踱來踱去。昏黑的屋頂，昏黑的天空，黑暗似乎要將一切埋進墳?zāi)?，讓他絕望地嘶嘎著，在激憤情緒的爆發(fā)中摔碎了許多可紀念的東西，包括最心愛的瓷馬觀音，是幼時母親送給他的護符。他甚至一遍遍念誦著《尚書·湯誓》中一句讓他自己都魄動心驚的詛咒“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恨不能讓這一切都統(tǒng)統(tǒng)毀滅，哪怕與之同歸于盡。于是他決定寫《日出》，決心要把這社會的瘡疽暴露出來。但他不了解妓院的情況，便鼓起勇氣前去探查。

那時天津的妓院集中在侯家后、南市的“三不管”及毗鄰的日租界旭街（今和平路北段）兩側(cè)的裕德里、忠孝里、新明戲院后面一帶。曹禺先生那天去的就是日租界旭街旁邊的妓院，具體是哪一家，長輩們已說不清了。大茶壺見曹禺先生戴眼鏡一副書生模樣，不像是來嫖的，又拿著紙筆記錄和妓女的談話，起了疑心，盤問后便帶著妓院里的打手毆打曹禺先生。大茶壺和打手還追打了一段路，曹禺一直跑過日本橋（抗戰(zhàn)勝利后稱勝利橋），跑到了海河北面的意租界。外祖父一家?guī)筒茇幚韨?，服藥止痛，讓他躺下休息?/p>

若換別個遇險遭到這般毒打，恐怕再也不敢去三不管侯家后這等地界了。舅父鄒錚比曹禺小幾歲，讀的是工科，對寫作體驗生活不大理解，當(dāng)然主要是擔(dān)心他的安全，勸他不要再去那種地方了?？刹茇闪藭焊拇采掀饋?，就和我舅父說：“我還是要去，我就是要把這些都寫出來，再挨打也不怕。”

曹禺先生堅持前去妓院調(diào)查，和妓女們交談。只是他有了經(jīng)驗，不再冒冒失失地去當(dāng)‘棒槌’，有時托人介紹，有時喬裝打扮，有時和朋友一起去，好像章靳以和中旅劇團幾個朋友都陪他去過，而且堅持了不短的時間。舅父多年后講起，還稱贊他雖是一介書生，卻很有膽氣和堅持。

曹禺先生回憶那段混跡污穢世界的日子，說那些妓女就像鎖在人間地獄里的可憐的動物，然而他卻從那些污穢掩蓋的‘可憐的動物’身上，發(fā)現(xiàn)了人間美好的心靈。他說：“那里面的人我曾經(jīng)面對面地混在一起，各人真是以人與人的關(guān)系，流著淚，掏出心窩子的話，敘述自己的身世。這里有說不盡的凄慘的故事，只恨沒有一支Baizac的筆來記載下來。在這堆‘人類的渣滓’里，我懷著無限的驚異，發(fā)現(xiàn)一顆金子似的心，那就是叫做翠喜的婦人。她有一副好心腸，同時染有在那地獄下生活的各種壞習(xí)慣。她認為那些買賣的勾當(dāng)是當(dāng)然的，她老老實實地做她的營生，‘一分錢買一分貨’，即便在她那種生涯里，她也有她的公平。令人感動的是她那樣狗似的效忠于她的老鴇，和無意中流露出來對于那更無告者的溫暖的關(guān)心。她沒有希望，希望早死了。前途是一片慘淡，而為著家里那一群老小，她必須賣著自己的肉體麻木地挨下去?！?/p>

那一件一件不公平的血腥的事實，利刃似地刺痛了曹禺先生的心，逼成他按捺不下的憤怒。他嘶吼著，他揮舞著欲刺破黑暗的人道巨筆，更是浸著血淚在苦苦思索、冒著生命危險去苦苦探求。陳白露、翠喜……都是一首首嚴酷而真實的詩。他說：“我求的是一點希望，一線光明。人畢竟是要活著的，并且應(yīng)該幸福地活著。腐肉挖去，新的細胞會生出來。我們要有新的血，新的生命。剛剛冬天過去了，金光射著田野里每一棵臨風(fēng)抖擻的小草，死了的人為什么不再生出來！我要的是太陽，是春日，是充滿了歡笑的好生活，雖然目前是一片混亂?！庇谑怯辛舜湎埠兔媸缀?、打手黑三，以及陳白露、方達生、潘月亭等一個個真實生動的形象，有了對“損不足以奉有余”社會制度的深刻揭露，有了《日出》這部劃時代的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