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雨客
一 、逝去的六月
六月七日,我去參加阿嬤的葬禮,在綻滿雛菊的小星星孤兒院,見了阿嬤最后一面。
阿嬤躺在大大的黑色棺木里,神態(tài)祥和,好像只是睡著了,可我知道,這個(gè)愛我疼我陪我十年的阿嬤永遠(yuǎn)離去了。我的眼淚止不住落下來,掉在盛開的白色雛菊上。
身后傳來的是浩天的聲音:“可兒,阿嬤不希望你哭,你要笑??!”
可是,我真的好傷心……
15年前,我被阿嬤從路邊帶到孤兒院,我有了愛我的親人,有了一個(gè)溫暖的家,也有了一段很長的快樂時(shí)光。
五年前,阿嬤拉著我,把我的手放到浩天手心里,對我說:“可兒,你要聽話,記得要開心啊,就像和阿嬤在一起一樣?!?/p>
平凡無奇的我就這樣被浩天收養(yǎng)。那天,他笑得好開心,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對我喊:“可兒,叫叔叔!”
我惶恐地叫阿嬤,告訴她我不想走??晌疫€是被浩天的大手拉上了車,轉(zhuǎn)頭看著車窗外阿嬤越來越小的身影,淚如雨下。
阿嬤會去天堂嗎?會的,一定會的。
恍惚中,浩天帶我來到了孤兒院的院長室。浩天和院長在商量阿嬤的后事,我心里掠過陣陣悲傷,瞥見書桌上擺著厚厚一沓書,便隨手翻開。原來是一張張名單,我一愣,快速地翻頁,在第23頁的末尾找到自己的名字:顧小可,女,1997年5月4日入院??粗@黑涔涔的字,我呼口氣,合上書??删驮跁鴮⒁]合的那一剎那,我看到了一行令我的心狂跳的小字:顧梓晨,男,1997年5月4日入院,于同年6月3日由李霜山夫婦領(lǐng)養(yǎng)。
我目瞪口呆,腦子里一陣空白。李霜山,是李梓晨的爸爸。原來,李梓晨本來是顧梓晨。原來梓晨,那個(gè)喚我小可的男生,跟我有著一樣的身世、一樣的姓氏、一樣的“生日”。
突然想到昨天晚上梓晨的短信,我又流下大滴的淚。
小可,我跟隨爸媽移民去澳大利亞了,明天的飛機(jī)。小可要記得,我寫的字只給小可看,以前是,以后也是。
二 、白鯨,你的朋友?
三年前,浩天帶我去海洋館看表演。我站在空曠的海洋館表演中心,等所有的游客都走了,依然沒有等到浩天。
抽抽鼻子想哭的時(shí)候,忽然聽見遠(yuǎn)處傳來一聲聲尖細(xì)的嘶鳴,我一驚,心里一下就緊張起來,然后立在原地不敢動。等了許久,我又聽見一聲鳴叫。
我壓制不住好奇心,紅著眼睛,走下高高的觀賞席,朝海洋館的深處走去,小心臟撲通撲通直跳。
繞到底層的表演臺,環(huán)顧四周,只見假山后有一道虛掩的門,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從里面?zhèn)鞒鰜?。我更加好奇了,一邊思忖浩天在哪里,一邊弓著身子走過假山,徑直走進(jìn)那扇門。
好大!這是我進(jìn)門后的第一感覺。門后異常寬敞,天花板掛在幾十米的高空,中心有一片水池,水池邊上孤零零地躺著一個(gè)鐵皮桶,空氣中回蕩著一陣陣尖細(xì)的聲音。循聲看去,只見中心水池里翻起一層層的水花,我緊張地走過去,貓著腰盯著水面,卻什么也沒有看到。
正當(dāng)我想要蹲下去的時(shí)候,一股股水柱突然直直地涌起來,翻出大量的泡沫。我害怕又興奮地大叫。驀地,水里冒出一條大魚,躍到半空,不待我看清,魚頭下擺,重重砸到水里,掀起鋪天蓋地的水幕。
我本欲高呼,卻被這突如其來的大水澆成了落湯雞,我呆傻地站在岸邊,身上不停地滴著水。
我足足愣了30秒,然后哇地大哭起來:“浩天,浩天,你在哪里?浩天……”
水里的大魚好像很開心,在我面前游來游去。我這才注意到它渾身雪白,頂著一個(gè)高額頭,嚶嚶地叫著。
海豚?鯊魚?我不管!瞅準(zhǔn)機(jī)會,我一把撈起腳邊的鐵皮桶,順勢朝它砸去?!斑恕钡囊宦晲烅?,鐵皮桶落在它額頭上,彈得老高。
我正想興奮地叫,不料身子被人重重地一推,摔在地上。
忍著疼,我抬頭看見一個(gè)瘦弱的男孩緊張地朝水里看去,他蹲在岸邊,嘴里喊著一連串“呔呔”。讓人吃驚的是,那只大魚竟然乖乖游到他身邊,任他撫摸。
我疼得要哭出來,大喊:“你問都不問就推我,是那條臭魚先欺負(fù)我的!”
他不說話,偏頭看我。我看著他那雙眼睛,呆了一呆,那絕對是我見過的最清澈的眼睛了。
“可兒,我不是叫你等我嗎,怎么跑這兒來了?”浩天不知什么時(shí)候出現(xiàn)的,皺著眉頭教訓(xùn)我。我低下頭,躲過他灼人的目光,心里直嘀咕:“還不是你那么久不出現(xiàn)!”
浩天不再理我,瞅著那男孩,眼睛里有一種不知名的意味。
“你別怪他,是我先用桶砸那條魚的……”我說著朝那男孩眨眨眼睛。
被浩天拖回去的時(shí)候,我努力地轉(zhuǎn)過頭,朝那男孩喊:“喂!我叫顧小可,你叫什么名字?”
他嘴巴張了張,又閉上,急忙抬起雙手。我明顯看到他的雙手一頓,停在胸前,末了才抬起右手,朝我揮了揮。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說一句話。
回去的路上,我問浩天那是什么魚,他告訴我叫白鯨。
白鯨?那他們應(yīng)該是朋友了。我小聲嘀咕:“真怪?!?/p>
三 、原來你叫梓晨,李梓晨
我那么喜歡海洋館的海象表演,那么忘不了白鯨逗我的得意表情以及那雙黑白分明的清澈大眼。我一直在想,怎么會有如此干凈的眸子?好像閃著光的孤星,深藏于茫茫塵世。
好幾天,我都翻來覆去睡不著,眼前一直閃過那個(gè)男孩的身影。
我央求浩天帶我去海洋館,再去看看海象。他冷著一張臉,直直看著我,問:“為什么?”我被他盯得臉紅,支支吾吾地找了諸多借口。他過了許久才張口:“他叫梓晨,海洋館老板的兒子?!?/p>
我雙手攥著裙角,身體不自然地扭來扭去,低下頭,不敢看浩天。就在我手足無措時(shí),浩天忽然笑了,眼睛瞇成一條線,像柳葉般好看,柔柔地看著我說:“小可想看,我當(dāng)然要帶你去了?!?/p>
我哇地一下跳起來,趴到浩天身上,不停地說:“真的嗎?浩天你太好了!”
第二天,我樂呵呵地由浩天拉著,手舞足蹈地在海洋館里跑來跑去,看母海豹有沒有生下小崽,看北極熊有沒有帶小白熊出來玩,看那慢得要死的海參爬了多遠(yuǎn)……
最后,我站在幽藍(lán)龐大的養(yǎng)著海龜?shù)乃逑淝?,看著深藍(lán)色玻璃倒映出自己那張悶悶不樂的臉,轉(zhuǎn)頭看浩天?!昂铺?,我們?nèi)フ诣鞒浚貌缓???/p>
他拉著我走,步子走得不急不緩。
我說:“浩天,你知道梓晨在哪嗎?”
……
原來浩天早就知道梓晨在表演中心。在我看到在水里疾馳的白鯨頭上立著的身影后,我知道那一定是梓晨。
梓晨抬起細(xì)細(xì)的手臂,向白鯨發(fā)出一系列指令,雙腳點(diǎn)在白鯨那寬大的額頭上,被一躍而起的白鯨高高頂起,他雙手順勢抓住半空垂著的欄桿,一個(gè)翻身,又躍下,在眾人震耳欲聾的掌聲中,扎進(jìn)水里,濺起細(xì)碎的水花。
我腦海中一遍一遍回想與梓晨的相遇,隨著記憶畫卷的展開,我的心像被揪著,逐漸疼痛。
四 、寫在紙上的話
散場后,我走下觀眾席,蹦跳著跑到水池旁的梓晨面前,喊:“梓晨,你的白鯨真棒!”
他不說話,只是對著我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我也笑笑,臉上滾燙,卻不知道接下來怎么說,我心里直嘀咕:“怎么不說話???”
“梓晨?!焙铺斓穆曇魪奈液竺?zhèn)鱽怼?/p>
我明顯地看見梓晨一愣,慌忙看過去,張張嘴,卻不說話。他看著一臉興奮的我,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和憂傷,緩緩抬起雙手,對浩天打了一系列手勢。
我愣在原地,看到梓晨悲傷的眼神,我的心突然被什么刺了一下,微微隱痛,僵硬地咧開嘴,卻笑不出來。
梓晨不會說話!我心里突然泛起濃濃的哀傷。生命的殘酷和不公總是難以想象。
原來,梓晨的父母李霜山夫婦和浩天是商業(yè)上的合作伙伴,海洋館是梓晨家的企業(yè)。那天,浩天去見了梓晨的爸爸,李叔叔讓梓晨帶我到處轉(zhuǎn)轉(zhuǎn)。
梓晨望著我笑,連連打手勢,好像是詢問我的意見。我不懂,對他搖頭。
他想了一會兒,對我伸出一只手,依舊是一臉明媚的笑容。我臉上一陣陣發(fā)燙,自覺地伸出手搭在他手心里。
梓晨笑得更歡了,拉緊我的手飛跑。我跟著他跑過一個(gè)個(gè)巨大的水族箱,跑上樓梯,終于在我們累得氣喘吁吁時(shí),爬上了天臺。他領(lǐng)著我看海洋館里小小的螞蟻人,帶我參觀屬于他自己的簡陋小房子,然后一股腦地塞給我大堆的魚類模型。
末了,梓晨變戲法一樣從手里攤出一張紙,上面寫著:小可,喜歡嗎?
我用力地點(diǎn)頭,寫道:梓晨,謝謝你!
他又寫:以后梓晨就這樣和小可說話吧!之后他加了一句:梓晨只會寫字給小可看。
我看著他閃閃發(fā)光的眼睛,重重地點(diǎn)頭。
五 、時(shí)光化作的飛船
12歲,我認(rèn)識了梓晨,他樂呵呵地帶我數(shù)小魚,請我吃大餐,不厭其煩地教我怎么和他的寶貝白鯨互動,還給了我屬于他的字條:小可,你真好,我們現(xiàn)在算是好朋友吧?
13歲,我們相依坐在沙灘上,我知道了梓晨的秘密。他十歲那年,獨(dú)自一人偷跑到水池邊玩耍,不幸掉下水,“咕嚕?!背亮讼氯?。在關(guān)鍵時(shí)刻一頭白鯨出現(xiàn)了,它用額頭托起梓晨小小的身體,嚶嚶地叫,終于把大人們引來了。后來,梓晨經(jīng)過搶救活了下來,耳朵卻再也聽不見了。
那年,梓晨在沙灘上寫:小可,海風(fēng)的聲音好不好聽?我的心像錐子刺過。轉(zhuǎn)過臉,我匆忙抹掉眼淚。那天,沙灘上又多了一行字:小可,你別哭,我不想你哭。
14歲,在梓晨手把手地指導(dǎo)下,我終于可以指揮小白了。
我伸出手臂,喊出:“呔!”小白會騰地從水里躍起,劃一條優(yōu)雅的弧線,然后重新扎進(jìn)水里。我不顧濺在臉上的水,回過頭對梓晨“咯咯”一笑,抬起手,命令小白躍起,水花又濺了梓晨一身。梓晨用手抹了把臉,喚來小白,拿出一張紙給它看,上面寫著:小白,小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呢!你一定要聽她的話。
梓晨那溢滿笑容的臉,慢慢地烙在我心上。
“可兒?可兒?”我回過神,是浩天在叫我。他已經(jīng)跟院長商量完了阿嬤的喪事。我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臉,早已是淚流滿面。我猛地跑出去,手里緊緊攥著一沓紙條。
我奔跑著,踩斷了一只高跟鞋的底,腳扭傷了。在氣喘吁吁中,我終于到機(jī)場了。望著空蕩蕩的候機(jī)室,我面若死灰。
我還是踮著腫痛的腳,挪到了服務(wù)臺,暗含一絲僥幸地問:“請問去往澳大利亞的班機(jī)有沒有起飛?”
“您好,去往澳洲的班機(jī)30分鐘前就已經(jīng)起飛?!逼恋姆?wù)員看了看我狼狽的模樣,又問,“您需要什么幫助嗎?”
我呆呆地拖著身子往回走,耳邊嗡嗡響,什么都聽不見了。
六 、哥,請留下來
回去的路上,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望著每個(gè)人臉上洋溢的笑容,我心里漸漸泛起苦澀,抿抿嘴,不敢再看。兀自嘆口氣,我拖著疲憊的身子,一步一步踏在記憶的刀刃上。
可是,不!我猛地抬頭。還有小白,還有梓晨的小白!
我咬咬牙,發(fā)了瘋一樣朝海洋館跑去,我只想跑得再快一點(diǎn),把所有的嘈雜和神傷遠(yuǎn)遠(yuǎn)丟掉。我顧不上川流不息的車輛,顧不了腳上的疼痛,因?yàn)槲椰F(xiàn)在失去了梓晨——一個(gè)和我有著一樣的身世、一樣的姓氏、一樣的“生日”卻更加堅(jiān)毅的好哥哥,他居然去了澳大利亞。
空曠冷清的大廳里傳來嘩嘩的水聲,小白獨(dú)自游曳,緩緩地在水里翻來翻去,露出鼓鼓的大肚子,見了我,一個(gè)翻身,把頭探出來觸摸我的手,嚶嚶地叫。
我說:“小白乖,小可來看你了。”它好像聽懂了,歡喜地啃我的手。
我笑笑,突然想到與梓晨在紙條上的對話:
梓晨,小白不理我,怎么辦?
梓晨,這里好多貝殼,快來撿!
梓晨,你別難過,看我,看我給你做鬼臉。
小可今天真漂亮!
小可乖,看誰敢欺負(fù)我們家小可!
這個(gè)世界有天堂,小可的爸爸媽媽一定去了那里!
……
記憶的碎片,不斷閃現(xiàn),我忍不住放聲大哭。
突然,小白發(fā)出一聲尖利的嘶鳴,在我好奇的目光中,騰地竄出水面,而后掀起一層薄薄的水幕。透過四濺的水花,我看見門邊走來一個(gè)人。梓晨看著我的眼睛,走到我面前,在我不知所措、呆若木雞的一瞬間,變戲法似的攤開手。
是一張紙條,寫著幾句話:
小可,哥知道你一定希望我留下來。你別哭,你要是再哭,我就真走了啊。
(責(zé)任編校 王 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