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緯
人生如戲,攝影家其實也是演員,在影像中表演。一般來講,攝影家有兩種:一種是明星似的,不管他扮演什么角色,不管他所拍攝事物的來龍去脈,我們看到的只是那個明星,他光彩奪目,魅力非凡;另一種攝影家不那么自戀,他是比較專業(yè)的演員,他讓自己消失在角色中,表演是體驗,體驗也是偽裝,是潛入水下,他力圖抹去影像世界表面的個人痕跡,似乎在某個深夜,某一盞燈下,這個世界無緣無故地在我們眼前浮現(xiàn)、展開。
這兩種類型都不能拿來有效地分析付羽及其作品。最近我一直在閱讀付羽的照片,同時也閱讀他有限的文字,覺得他難以歸類。對此,現(xiàn)在我的看法是:第一,硬要給人歸類是懶惰、專橫和愚蠢的;第二,難以歸類也反映了付羽的創(chuàng)作有變動不居的活躍,如果不把他的那些照片放到一本影集中確認主權(quán),人們可能會懷疑它們是否出于一人之手。他有時隱藏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我們很難在他所有照片的關(guān)注點和語言上看出來相似的印跡,趣味就在于這種令人捉摸不定的距離變化,付羽在我們之中又在我們之外,這無疑是一種特殊的才能。而他的文字和他的照片,是相輔相成、相映成趣的,短促、干燥、平淡、散漫而有筋骨:
紫濤來電話,說來北京要晚一天,因為他叔伯大伯的喪事還沒完,走不開。我有些同情他了,因為自己在這樣的場面總是手足無措,很難熬。他卻說:“沒事,就是辦事情嘛,該咋辦就咋辦,沒什么,簡單?!币彩牵拖肫鹨淮卧诤颖编l(xiāng)下遇到的一個葬禮,一個人走過來叫我前面的人:老三,該你和你媳婦哭了。
前幾天聽鈦刀說,現(xiàn)在去一個地方拍照片,好像就只有紅白事啊、游樂場啊、集市啊、廟啊幾個點似的。當時,我馬上想起了一次跟父親提到一個我剛經(jīng)過的縣城有多小的時候,爸爸說:“你當縣城有多大,一個廟、一個集、一個飯店、一個招待所、一個醫(yī)院、一個劇場就是縣城了?!?/p>
付羽的特殊才能就是一直徘徊于我們慣常的、有安全感的語言的間隙和邊緣,沉吟、停頓、欲語還休。
比如這些《對面》。這個題目其實是我給起的,是展覽需要。展覽是功利的,需要梳理、需要秩序。這些照片就是梳理的結(jié)果,我們終將安全地面對面。付羽對我講,他自己從來沒有把這些照片放在一起過,現(xiàn)在看了,感覺很驚悚。其實付羽本人對于他的照片秩序并無經(jīng)營的愿望,這樣的狀況將使我們最基本的言說規(guī)則遭到威脅,于是,我們會感到不適,感到這個世界在哪怕短暫的閱讀中也會變得陌生、難以理解,因此也就令人疲倦。
“令人疲倦”在如今是一樁大罪。我們幾乎是自覺自愿地失去令人疲倦的勇氣。我們希望我們的一切作品,都能在空中輕快而安全地滑翔,我們不能忍受哪怕是一小時的沉悶和慌張,不能忍受哪怕是在“我”和“他”之間的幾厘米距離上眼球來回移動的勞累。那么,我們把攝影當成什么了?好在這些有著“秩序”的照片還能基本上保持著它們原來漫不經(jīng)心的風(fēng)格,否則,我還真想就此罷手了。
付羽是“小事的神靈”。當然,拍攝小事不一定就是小事的神靈,很多時候,人們是把小事拍成了大事,比如,女性就可以把私人生活拍成具有歷史意義的性別戰(zhàn)爭。但在付羽那里,小事終歸是小事,他不會用鋸子津津有味地切割一個米粒兒。
付羽的照片有人喜歡,有不少人不喜歡。對一個攝影家的特性,那些不喜歡他的人可能看得更清楚。一開始讀付羽的照片時我就會心慌,于是就問自己:慌什么呢?捫心自問的結(jié)果是這樣的:這些照片里有奇怪的專注和偏執(zhí),它們壓迫人。付羽的語調(diào)從來不是戲劇性的花腔,總是很低、很靜,按說不會使人窘迫不安。問題出在他的尺度感上,他注視著小事,如果他從中發(fā)現(xiàn)了無意義,我們將不會心慌,或者如果他從中發(fā)現(xiàn)了事關(guān)存在或生存的大意義,我們也不會心慌,但他總是正好停留在小事本身,既不向上、也不向下,這就正好使我們面對生活中陌生或熟悉的日常性。在他的注視下,這些最簡單、最基本的事物好像變成了他寫的那些文字,類似自然的口語,詞匯量有限,句子都不長,緊貼著經(jīng)驗,說呀說。
付羽孤僻地、沉靜地注視和述說,他所面臨的是意義的嚴重匱乏,我們生活的世界是破碎的、荒涼的,我們一直想大事、干大事,對小事的意義、如何在無數(shù)小事積累的日常生活中獲得價值感,幾乎毫無所知。
我們通曉使人不疲倦、使世界毫無困難地被發(fā)現(xiàn)的手法和技巧,但是,我還是想表明我的態(tài)度:我們必須強烈地意識到,有些事物、這個世界的某種真相是不可能被毫無困難地揭示的,不能被表面的戲劇性效果表達,也不能通過秩序的經(jīng)營來呈現(xiàn),它們在現(xiàn)象和心緒的幽微繚繞中閃爍。付羽必須提心吊膽地穿過影像的密林,小心翼翼、悄無聲息地接近它,這是一種孤軍深入的艱難冒險,身影如在夜色中銜枚疾行的奇兵,四周一片寂靜。
所以,我們常常感到付羽的照片中有一種叫人不好意思的過敏,我們會心煩意亂地想:何必呢,不至于吧??筛队饏s偏執(zhí)地過敏下去,他要讓生活在我們眼里充滿汁液。
付羽不是一個喜歡與人談話的人,他寧愿自言自語,在內(nèi)心深處,用照片與自己交談。于是就聲聲斷斷,斷鴻聲里,心思遍地,收拾不起。在他的照片里,我們看到他有時頹唐,有時快樂,有時東張西望,有時凝視,有時下決心說服自己要熱愛生活,有時難以抑制對這個世界的深刻懷疑和疏離。他在時間中沉思和徘徊,時間直線向前,付羽的思緒卻翻來覆去,使日復(fù)一日的平滑直線變得彎曲起伏。這樣的過程徐徐展開,感慨萬千。被照片標記出的日常生活是殘酷的、堅硬的,也是溫暖的。作為一個普通的生活中人,付羽漸漸走出了動蕩不安的青年時代,他希望依偎于生活的懷抱,與生活和解,我們知道,人是會累的。但是,那個對抗的、不妥協(xié)的付羽并未安眠,他只是更深地隱藏了起來,當付羽閑話日常時,在他心中,另一個付羽猛志常在—要緊的好像就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