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適野
摘 要:本文通過對中國近代史上三次較為大型的放足運動的歷時性追溯,再現(xiàn)三次放足運動的過程,并通過對三次運動不同主體——即政府、傳教士、知識分子的表述,展示出這些主體關(guān)于放足運動所做的努力或是作出的反應(yīng)。并試圖關(guān)注“大歷史”背景之下的女性主體。
纏足,作為一種習俗,在中國大約延續(xù)了一千年之久,并且在中國歷史上起過重要的作用。為了便于論述,本人僅聚焦近代的纏足,自定義了三次放足運動,其時間段和范圍都較為寬泛,抑或有失偏頗。第一次是清初政府頒布法令禁止纏足,此次收效甚微。第二次是鴉片戰(zhàn)爭后,國門打開,西方傳教士介入,用宗教的教義對纏足做出了一番全新的闡釋,可謂掀起令人驚喜的波瀾。第三次是改良維新的知識分子覺醒并逐步成為放足運動的主流,直至纏足這一根深蒂固的陋習消失。本人試圖根據(jù)三次放足運動中的不同主體,即國家政權(quán)、外國傳教士、知識分子進行敘述。通過對這些主體關(guān)于放足所做的努力或是對放足做出的反應(yīng),再現(xiàn)近代史上三次放足運動行進過程。并試圖通過三次放足運動結(jié)果的對比,找出第三次放足運動較為成功的原因——國族主義語境下的一次勝利。最后,回到纏足的主體——女性自身。通過對于女性身體感受的關(guān)注,進而聚焦于在宏觀的、以父權(quán)夫權(quán)為主導(dǎo)的敘事語境之下,那些被“大歷史”所遺忘的女性主體。
1 清朝初年:禁止纏足作為爭奪政治合法話語權(quán)的手段
返觀清朝,第一次放足運動可謂在跌跌撞撞中得以成型,最終不可避免地走向失敗。早在皇太極時期,就有了禁止纏足的律令:“凡漢人官民男女穿戴,俱照滿洲式樣。男人不許穿大領(lǐng)大袖、戴絨帽,務(wù)要束腰;女人不許梳頭、纏腳。該管牛錄章京稽查,若有違者,本身及該管牛錄、撥什庫俱有罪?!?“崇德三年七月……諭禮部:‘有效他國衣冠束發(fā)裹足者,重治其罪。”。從這兩處敘述中我們可以窺見,前朝漢人的衣冠束發(fā)裹足之種種,皆為清朝統(tǒng)治者所禁止。并且在這個語境下,裹足被視作與衣冠穿戴同等類型的禮儀。正如高彥頤所指出的,“纏足標志的是國家之間的界限”。清人入關(guān)前纏足演變成了上層精英漢族女子的一種行為規(guī)范,并且作為一種禮儀,被納入了漢人的禮儀體系內(nèi)。這一套系統(tǒng)還包括如何得體地穿衣,梳發(fā),是漢文化中文明的體現(xiàn)。與此相對的,在蠻夷之地(漢人認為的)的人,若有赤足行走者,在漢族的話語系統(tǒng)里,均會被認為是野蠻的,不文明的。因此,漢族企圖馴化“蠻夷之族”的方式之一,便是教會他們漢人的穿戴禮儀,他們的婦女若是纏足,才會被認為是文明的象征。由此可見政治話語占據(jù)主導(dǎo)的群體對于文化規(guī)范所施加的影響力,亦即政治領(lǐng)域的統(tǒng)治權(quán)向文化領(lǐng)域進行的滲透。
在清王朝正式入關(guān)之后,又頒布了許多有關(guān)纏足的禁令?!绊樦卧晷⑶f皇后諭:有以纏足女子入宮者斬。二年詔:以后人民所生女子禁纏足。順治十七年,特下制書,普下海隅,痛改積習,有抗旨纏足者,其父若夫杖八十流三千里??滴踉辏纸p足,遠者罪及父母家長。時某大員上疏,有奏‘臣妻先放大腳一語。然究以習俗相沿,未易驟變,康熙四年竟收回成命。道光十八年,雖重申纏足誡令,亦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這些史料說明清王朝關(guān)于纏足的禁令是貫穿始終的。這次較為持久的戒除纏足運動中,滿族統(tǒng)治者謀求政治合法性的意圖占據(jù)了主導(dǎo)地位。纏足既然是象征漢人身份的一個標志,鞏固滿族統(tǒng)治就得用具有滿族身份標志的裝束取而代之。禁止纏足其目的都在于強化滿族作為一個民族的身份認同感,爭取保證一個異民族統(tǒng)治的政權(quán)的合法性,將其塑造為一種重要的統(tǒng)治工具。
這場自上而下的、異族統(tǒng)治者為了爭取其政治合法性而發(fā)起的放足運動,其政治儀式感遠遠超出了本身實質(zhì),由于積習已久,此次運動實則收效頗微,并沒有得到民間女性的響應(yīng)。反倒是宮中的滿族女性,雖不纏足,卻穿著花盆鞋用以模仿纏足的效果。由此觀之,在1840年以前的清朝,纏足一方面被統(tǒng)治者視為一種“他國”的習俗,一種潛在的對政權(quán)合法性的威脅,而另一方面,纏足是女性對于自身身體的一種表達,此舉雖痛苦卻為女性帶來愉悅感。她們把纏足作為一項裝扮自身的手段,和涂脂抹粉抑或是綾羅紅襖并無二致,甚至成為流行于當時上層女性之間的一種時尚。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何第一次放足運動的失敗。鴉片戰(zhàn)爭前的放足運動雖然以失敗告終,然而,歷史的腳步不曾停歇。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國門打開,我們迎來了中國未有之變局。西方作為他者的闖入,給中國帶來了諸多變化。纏足作為一項中國本土的風俗,也多受波及。
2 鴉片戰(zhàn)爭之后:西方傳教士對纏足全新的闡釋
鴉片戰(zhàn)爭之后,許多西方傳教士來華,在一些通商口岸安營扎寨。國人的纏足陋習暴露在西方傳教士驚詫的目光下,當倫敦傳教會(London Mission Society)的牧師約翰·邁克高望和他的妻子在1860年來到廈門的時候,“他與他的妻子幾乎馬上就親身感受到纏足的可怕”。認為 “是不人道,有損健康的奇風異俗”。但礙于“宣傳放足會引起華人的反對,以至于危害傳教和招收信徒的機會”, 約翰·邁克高望牧師起初只好希冀這種奇風異俗能夠“自然消失”。直到一八七四年,他在廈門成立了天足會(The Natural Feet society),決定做全國性宣傳,這可看作是第二次放足的開始。約翰·邁克高望牧師提倡禁止纏足以及成立天足會大抵是覺得這項風俗有違人道主義精神,并且會對女性的健康造成損傷。當時在廈門還有一位葉牧師,他在《戒纏足論》里論述“纏足之事,實借上帝之權(quán),犯罪匪輕。稽考古昔,上帝搏土為人,噓氣人鼻而成血氣之身,次令亞當酣睡,取其一肋骨成為女人,四肢五官純備無缺,由是生育眾多。無論男女手足皆同。今觀天下,除中國以外,婦女均無纏足,可見上主造人之足形,男女無二致,此古今之通義也。”葉牧師在此強調(diào)了女性身體發(fā)膚的完整性,用以暗示纏足是對于身體完整性的一種損害,是一種對于上帝旨意的違抗。強調(diào)了男性和女性的四肢并沒有任何實質(zhì)上的差別。認為纏足不僅違背了男女平等的思想,更重要的,是削弱了女性作為人的一項基本特征——那就是應(yīng)該擁有完整的未受損傷的身體。這種特征是上帝在天地初開萬物混沌之時就已經(jīng)給予了人類的。這一觀點大致“可以代表耶教徒當時對于纏足的看法”。
以上便是有據(jù)可考的一八四○年之后的大規(guī)模的放足運動的開始。究其實質(zhì),這次是由來華的傳教士率先發(fā)起的。他們在受到異國傳統(tǒng)風俗文化的沖擊后,產(chǎn)生了企圖改造這種風俗的念頭。因此,他們利用教會這種具有凝聚力的組織形式,成立不纏足會,帶動了不纏足之風,使這一多年來不溫不火運動再起波瀾。如果要評判西方傳教士發(fā)起的不纏足運動對放足的貢獻,在我看來便是刺激了中國的知識分子,使鴉片戰(zhàn)爭之后的不纏足運動由外來的倡導(dǎo)走向了本土化,由外在的刺激逐漸轉(zhuǎn)為內(nèi)生的圖強動力,他們身體力行做出種種努力。
3 晚清時代:國族主義思潮下的放足運動
中國知識分子在禁止纏足方面所做的努力,首推晚清的改良派,正是在維新變革中,放足運動開始和國族主義結(jié)合起來,從清朝初年的關(guān)于種族合法性的象征意涵,變成了中華民族與西方的對抗與互動的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西方傳教士成立不纏足會十四年之后,康有為在南海組織不裹足會,兩年后,又在廣州創(chuàng)立不纏足會,成立之初,會員達萬人以上。自此,各地紛紛響應(yīng),“約在一八九六年,陳默庵、賴弼彤等創(chuàng)戒纏足會于龍山。一八九七年六月,梁啟超、汪康年、譚嗣同、麥夢華等人在上海創(chuàng)辦不纏足會總會。同年,康廣仁在澳門創(chuàng)辦不纏足會分會?!备牧寂芍械闹R分子分不僅倡導(dǎo)放足,還親身實踐??涤袨榈呐畠簜儙ь^不纏足,不纏足會“各會會員大都相約,所生女子不得纏足,所生男子不娶纏足之女。此項高等社會人物加以倡改,下流自多隨仿?!狈涤^清初第一次不纏足運動,雖然官方出臺相關(guān)的禁令和流放、責罰等懲罰措施,但在民間仍是“聽之藐藐”,而第三次放足運動卻使民間風氣大變,我認為主要功勞當歸于知識分子的不懈努力。當國門被西方用洋槍洋炮叩開之際,率先開始覺醒的知識分子,意識到中國在閉關(guān)鎖國時期所積累的種種蒙昧必須根除。西方傳教士對于纏足所做出的積極抵抗,促使中國知識分子對纏足的反思。他們把西方傳教士當成了一面鏡子,從中照觀當時中國的社會百態(tài),給纏足賦予了一個新的意涵——國恥。鄭觀應(yīng)在其著作《盛世危言》的《女教》中寫道:“西人論女子裹足,男子宮刑,乃極弊之政,為合地球五大洲之所無,宜為彼族嗤笑。革之者真為圣君賢相矣!”這體現(xiàn)了當時的中國知識分子覺醒之后,開始意識到自身的不足,并視西方文明為先進和標桿,企圖與西方看齊。梁啟超更將目光放眼世界,舉出印度、非洲的“以石壓首成其扁”,歐洲女性束腰等,指出女性的不平等處境并非中國特有,對于纏足也并非一味斥責,而是追溯歷史,試圖找到纏足背后所隱含的意義及其根源,把纏足和政治實踐聯(lián)系起來,他在《女學略》中指出:“我推天下積弱之本,則必自婦人之不學始。……纏足一日不變,則女學一日不立?!毖鴱妵逃咏逃p足這個邏輯的鏈條,逼近末端得出的結(jié)論便是,纏足是罪魁禍首。再來看康有為,這個先知先覺的放足運動的倡導(dǎo)者,在其上疏光緒的《請禁婦女纏足折》中,開篇便提到了“正俗”的重要性:“方今萬國交通,政俗互校,稍有失敗,輒生輕議,非復(fù)一統(tǒng)閉關(guān)之時矣?!?“吾中國蓬蓽庇戶,藍褸相望,附加鴉片熏纏,乞丐接道,外人拍影傳笑,譏為野蠻久矣。而最駭笑取辱者,莫如婦女裹足一事,臣竊深恥之。”由此觀之,放足此時變成了知識分子試圖改變中國現(xiàn)狀的利器。改良派的知識分子企圖通過對纏足這一惡習的根除,來推行女子教育,富國強兵,借以達成他們的政治目標。加之洋務(wù)運動的自強、求富等一系列的鋪墊,國族主義的思想日漸興盛,放足在這種語境的烘托下,便被貼上強國的標簽。改良派人士利用各種渠道在民間宣傳,帶動民間人士的積極性。維新變法期間,慈禧太后下懿旨:“務(wù)當婉切勸道使之家喻戶曉,以期漸除積習?!敝彪`總督袁世凱也撰寫勸不纏足文,孫中山頒布了命令“……當此除舊布新之際,此等惡俗,尤宜先事革除,以培國本?!痹诮酉聛淼哪暝吕铮约案鞯毓賳T、知識分子所做的事情,便是宣傳放足運動,禁止婦女纏足,不纏足運動就此轟轟烈烈展開。直到20世紀三十年代左右,存在了一千多年的纏足陋習,才淡出歷史舞臺,是為國族主義語境下的一次徹底勝利。
4 回歸女性本身:以宏觀的、男性主導(dǎo)語境下的敘事反思
回顧三次放足運動,由于三個不同的主體想要達成的目的各不相同,纏足在他們各自的話語體系中,被塑造成了具有不同含義的儀式。在這一次次的轉(zhuǎn)換中,被忽略的卻是女性自身。她們的身體感受只能跟隨著宏觀歷史的敘述前行,她們只是無數(shù)個被表述的身體?!恫煞其洝分惺珍浟嗽S多關(guān)于女性纏足的自述,我們不妨拋開宏觀的復(fù)雜的大歷史,去聽聽編織這樣宏大的歷史圖景的每一個個體發(fā)自內(nèi)心的聲音。
愛蓮居士在《行纏訴痛記》回憶纏足時的情形:“腳布與膿血膠為一片,急切不能解下,往往用力過猛,連皮肉揭去,膿血淋漓,臭穢難聞,痛徹心扉,身軀為之震顫?!比噬皆凇掇稚徴哒劇分姓劶袄p足的經(jīng)歷:“兩足纏就,覺疼痛異常,不能行路,稍一動轉(zhuǎn),即覺痛徹骨髓。”諸如此類描寫,不勝枚舉。從中我們看到施加在女性身上別無選擇的痛楚,實質(zhì)是在以男權(quán)為主導(dǎo)的敘事背景下女性喪失主體性的體現(xiàn)。當然也有一些是女性自身要求主動承受這樣的痛楚。在《金素馨女士自述纏足經(jīng)過》中,金女士因腳大受到揶揄頓覺“冰水澆頭,霹靂震耳,直無地自容,不覺羞極而啼?!?“從此縱受任何痛苦,誓死加緊纏足,以雪此恥焉?!痹凇读盅嗝放孔允隼p足經(jīng)過》中,林女士四歲時裹足,九歲時適逢提倡放足,居然“當時予尚不愿放足,自以為三寸金蓮較天足為美?!崩p足對于她而言,是一種使自己變得更美的方式,是在行使作為一個女性,追求自身美麗的權(quán)利。還有一些女性,雖然在纏足的時候百般抱怨,痛徹心扉,但后來成人之后,反而心存感激。如玉琴女士在《雙鉤淚史》寫道:“新婚之日,賀者以吾足小,皆嘖嘖稱贊,予亦竊喜?!狈泊朔N種,均是女性自主意愿的體現(xiàn)。乍看,她們對纏足這件事好像擁有話語權(quán),認真審視這些女性的敘述,我們總會發(fā)現(xiàn)一個誘因,那就是舅舅或母親,借由別人家姑娘的三寸金蓮又或是將來找不到婆家這樣的話對女性主體施加某種刺激。使女性主體醒悟而后決心纏足。這里的婆家或丈夫,就是不折不扣的男權(quán)主導(dǎo)話語的體現(xiàn)。那時女性最大的價值在于她應(yīng)該找到一個好的婆家,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必須努力達到男權(quán)話語體系中的種種規(guī)范,纏足便是其中之一。女性的滿足感是通過傷害自己的身體,從而讓男性、讓他者得到感官上的愉悅來完成的。從這個角度來看,在看似主動的主體下,女性的身體一直處于被動的、被支配的狀態(tài)。她的身體統(tǒng)治權(quán)完全掌握在他人手中,掌握在以男性為主導(dǎo)的社會中。女性在母權(quán)或是父權(quán)、夫權(quán),以及國家政策變動的影響下不斷改變自身,飄零動蕩得像是一根脆弱的葦草,風往哪邊吹,就得往哪邊倒,根本顧不得自身是否能夠承受凌冽的寒風。由此推想,在本文所描述的三次放足運動中,有多少女性掙扎、徘徊在纏足與放足之間,最終落得對著被損壞的雙足,在心里默默流淚,低低呻吟。在宏觀的、以父權(quán)夫權(quán)為主導(dǎo)的話語體系中,女性自身的感受微不足道至被忽略的地步。她們像是毫無生命的物體,被隨意地揉捏鍛造。我認為在重現(xiàn)關(guān)于放足的宏觀歷史時,十分有必要關(guān)注處于這段歷史中的主體——每一個女性自身的感受。正如高彥頤在《纏足:“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演變》所說的那樣:“忍受痛楚與不便的婦女們,也值得我們?yōu)樗齻儠鴮憵v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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