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海
那年我十七歲,小卷毛死時七歲。小卷毛死后的第三天是禮拜一,樓下傳來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整宿。一早我挎上書包下樓時,聽見小卷毛媽媽的哭聲更加凄慘了。我經過三樓中單元時故意把腳步放慢,樓道里站著幾個奔喪人,他們往墻邊靠了靠為我閃開空隙。我沒有從他們當中穿過去,而是停在門口。屋內二道門口閃出半張床,小卷毛穿著壽衣躺在上面,而我只能看到他的腿,和一動不動的腳。床腳下的火盆里正冒著燃燒殆盡的灰煙?,F在又該燒紙了,我聽見屋里有人對小卷毛的爸爸說。很快,新一輪煙霧又繚繞在屋子里。
我決定不去上學了出去走走。一大早深秋的涼意朝我襲來,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把手揣進上衣口袋。我沒想好去哪,其實只要不去上學,去哪都好。但是我還是在涼風里遲疑了片刻,甚至有那么幾秒鐘的工夫我都想到了死,像小卷毛一樣躺在他的身邊。我一邊想一邊穿過樓群外面的馬路。馬路對面是一個穿梭不息的2路公交車總站。從上面往下看去,一輛輛公交車駛進駛出,一位位乘客打公交車上下來上去,還有幾輛趴窩的2路懶懶地停靠在修理塢附近等著修理。
突然,一只大手有力地拍在我的后背上,緊接著那只大手又揪住我的耳朵,接著聽見:
“這回就你一個?那個卷毛小子那?!”說著,他像拎兔子一樣把我趔下公交車修理塢的房頂。
修理塢的房頂臨近馬路,半人多高,兩臂一撐就能蹬上去。上周六我?guī)е【砻先ネ鏁r把人家的屋頂踩得稀巴爛。
“這回可逮著你了,那個卷毛小子呢!”那個人陰著臉再次問道。
“他媽的你把手松開!”我疼得吼道。
“他媽的你還敢罵人!小流氓,等著有你好瞧的!”說著,那人就下了死手,耳朵被他揪得火燒火燎疼得要人命。
“他死了,小卷毛他死了?!蔽已肭蟀憧迒实?。
那人這才松開手,轉而掐住我的脖頸,并且連拽帶拖地把我弄進了下面的修理塢。進去后,他松開手,找了塊黑抹布蹭手上的油泥,同時命令我讓我蹲在墻角的旮旯處。之后,他點上一支煙,貓腰鉆進一輛公交車底下,在底下慢悠悠地對我說:
“卷毛那孩子死啦,我知道他死了。”一團煙霧繚繞著這句話從車底下冒上來。我沒有料到他會知道卷毛的事。甚至有這么一瞬間我還猜想他可能會得意,畢竟禮拜日一整天我都看見他在我們踩漏的房頂上鋪油氈。
“你怎么知道?”我問他。
“我就是知道,”他說,“我還知道那天是你跟卷毛在一塊來著?!?/p>
“遞我17號扳手,”我一時愣住,他又說,“在你左手,左邊地上?!?/p>
我從車邊兜過來,兩只手抬著一個沉重的工具箱?!拔也恢滥膫€是17號,你自己挑吧?!蔽艺f。
“他死了難道跟你沒關系?”他兩只雪亮的眼睛打車下閃出來冒出一道亮光。
我愣了幾秒鐘,支吾道:
“是啊,他開頭是跟我在一塊,后來就不在一塊了?!蔽沂捌鹚麃G在地上的油乎乎抹布,斜靠在車門上,打算擦掉剛沾在手上的油泥,可是我越擦越黑,直擦到跟那塊抹布一樣的黑。
“我看你有點那個……怎么不去上學?”他又問。
“哪個?我怎么啦?……今天陰天,我一會兒就去?!蔽页磷庹f。
“是你報的警,”那人打車底探出頭問,“還說在我這?”
“什么在你這?”我說,“是小卷毛報的,不是我,警察真的來啦?”
“卷毛不是死了嗎!?”
“喏,不是這么回事,”我說,“卷毛嘴笨,他肯定說錯了地方,而且之后他才死的。”
“是你把他害死的!”
“不,不是我,怎么是我呢。你甭想從我嘴里套出話。”我使勁踢了腳車門,門咣當一聲在我面前突然打開,跟著我跑出修理塢,跑到2路車站的院里,一輛進站的公交車正好打我身邊嗖地駛過。萬幸的是,那人沒有出來追我。
離開2路車站,我躊躇該走哪條路,一共有三條路可走:一條是回家的路,一條是上學的路,還有一條是卷毛死的路。這事說起來挺怪,好像是小卷毛的亡靈有意吸引我,朝他死的方向走。那時的馬路不像現在這樣的寬綽。而且這里是城鄉(xiāng)接合部,沒有什么商店和值得看的招牌。路邊荒蕪著衰敗的淺草,毫無生機地在秋風里瑟瑟抖動。眼前盡是灰白的景象,唯有裸露著枯枝和遍地隨風滾動的枯葉。我的腳一路趟著這些干黃的枝葉,聽著它們沙啞作響的低吟聲。路上的行人已經稀稀落落,該上學的已在書桌前捧起課本,該上班的儼然已經開始工作。我,一處六層高的筒子樓,一片低矮仄仄的平房,還有一個2路公交車站外,似乎再沒有什么可形容的或更壯觀的事物了。早上沒有太陽,天陰森森的,風力借著陰天之勢逐漸加大起來,我蜷起上身,朝敗葉滾動的方向獨行。
這是小卷毛有去無回的那條路。實際上把這條路走完也就是在路的盡頭,那里有一座名叫溪谷公園的公園,小卷毛就淹死在公園的湖里面。我走到公園的側門,雙臂勾住攔住我去路的鐵柵欄,像以往那樣把頭伸進去。之后我原地不動,身子在外,頭在里,讓一陣陣涼風吹進我的脖頸,一堆堆垃圾圍在我腳下旋轉。這時似乎有誰在叫我,我把頭迅速打柵欄里鉆出來,聲音卻嘎然而止。我轉身看空曠陰霾的遠處,而那聲音分明就在近處,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又響起來。
往回走的路上我一個人也沒碰見。那人還趴在剛才那輛公交車的底下,修理塢還像剛才那樣陰森可怖。我把書包從肩上摘下來甩到一張堆滿汽車零部件的鐵臺上,然后把那些零部件倒騰到地上。我躥上那個鐵臺,平躺在上面,像個尸體那樣感受這塊鐵板帶給我冰冷刺骨的滋味。我合上眼,過了一小會兒,忽然感到一只手碰到我的肘部,一個比黑暗還黑的影子正在我周圍轉悠。我朝那個影子揮起一拳。那個影子忽然攥住我的手腕,一個趔趄把我從臺子上趔下來。我靈巧地將身體轉個大彎,再次朝修理塢的大門跑去。正當我準備逃離這個鬼地方的時候,我卻發(fā)現修理塢的大門上了鎖,不知何時掛上了一個大鎖頭。接著那個人的大手再次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押到剛才的角落里。其實我是想跟他搏斗,后來那人用沉悶低啞、語鋒迫人的語調威脅我說:
“你要是再敢跑,我就弄死你……”我感到他的話說得令我絕望,不留余地,“或者,我把你交到小卷毛他爸媽的手上,讓你跟他們低頭認罪?!倍@話聽起來又讓人心里發(fā)虛,我把握緊拳頭的手慢慢張開,說道:“你有什么權利不讓我走?!”“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因為你心里有鬼,對不對?”他說。我看向別處,心里慌得很。這次,他笑了,他又點上一支煙,借著這支煙的亮光他在仔細端詳我。
盡管說不出緣由,但是我確信他認定就是我干的,或者他的確掌握了某些對我不利的證據。隨后,我告訴他當時我站在假山石上,我從假山石上看見小卷毛沿著湖邊跑。“那么你承認了,是你干的了?!彼f。
“我只是碰巧看到小卷毛沿湖邊跑,”我說,“他也常去溪谷公園那里玩。”
“你不打自招啦,”他說,“聽著,我可沒逼你。”
“沒有,不是,我沒承認,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我說。
“我什么都知道,那會兒我正在湖邊釣魚?!彼f,然后沖我狡黠地一笑。
“不可能!”我說,“你當時在房頂上鋪油氈?!?/p>
“哦,也許吧,”他說,“咱倆來演示一下當時的情景。就是說,你現在就是那個小卷毛,而我,現在,是你。”
上午我見到小卷毛的尸體前,從未產生過恐懼或者駭人的幻覺,另外對死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我曾經跟小卷毛一塊弄死過鄰居家的一條小狗,剛出生不久的一條小雜種狗。當時小狗在一樓院子里正睡大覺,我們從三樓陽臺伸下去一條打好結的繩子,繩子套在小狗的頭上,小狗一動,繩結就箍住了它的頭,然后我們把它吊上了三樓。再后來我們怕它叫,把它淹進洗菜的池子里,小狗就這么活活給淹死了。那會兒我倆都無動于衷。
我想我要是死了可能跟小卷毛或小狗的下場一樣,年輕沒有皺紋的臉上會蒙著一塊白麻布。現在,小卷毛的尸體就停在屋子當中,一盞長明燈在屋門口徹夜點亮著,照著一個個親屬們悲切灰霾的臉。依照習俗,屋內大衣柜的鏡子早已被白麻布罩得嚴嚴實實密不透光。五斗櫥上擺著小卷毛的遺像,兩根粗粗的白蠟點亮了這個孩子生龍活虎的相貌。原以為他爸媽會讓我進去,然后痛哭流涕地握住我的手,會為我揭開白色布單的一角,讓我最后再看看我可憐小伙伴的遺容?;蛟S,他們要是想起來的話,一定會問我小卷毛出事的經過?到時我該如何說呢?我還沒來得及考慮清楚整件事的經過,而我怎么也想不起來當時我為何這樣無情?當小卷毛的五官浮在水面上,天色像今天一樣陰沉,朵朵荷花綻開的笑靨就擺在他的身邊。寂靜的湖面沒有一絲波瀾,過了一會兒,我才將小卷毛靜靜地推走,推到那些睡蓮中間。繼而,小卷毛成為她們當中的一支,他的胳膊和手像白皙的蓮藕一般墜在水里。出于無知,我竟然沒有感覺到害怕,同時我也沒有意識到整件事會讓我在驚恐、痛苦和彷徨中度過日日夜夜。此時此刻,只覺得那個人正在咫尺之外不錯眼珠地盯著我看。從他的身上我還能聞到一股股難聞的油垢和令人窒息的劣質的煙草味道。我依然蹲在之前的角落里,頭扎在懷里。那個人一湊近我,便像對待一只老鼠擺出輕蔑的架勢說:
“有沒有想過你殺人得償命?!”我沒有搭腔,抬起頭,看著他漆黑如洞的眼睛。他把手里的17號扳手在我面前揮了揮。
“我可以走了嗎?”我說。他在修理塢里走來走去?!澳氵€不能走,你還沒有把問題交代清楚?!彼麤]看我,好像自顧自地說。
“我承認,是我給警察報的警?!蔽艺f。
“你終于承認了。你為什么跟警察說在我這發(fā)生的案子?”他躥到我面前說。
“沒有,我沒跟警察說在你這發(fā)生什么案子。我只是一時害怕才想到你這,我害怕小卷毛死了沒人知道?!蔽肄q解道。
我不想多說話,怕對我不利。我把嘴閉上,仰頭看著那人古怪的表情,就像看小卷毛溺水時的表情。當時我爬上那座假山石,上面有個洞,洞當然是后來造的景觀。我叫卷毛跟我一道爬上去在洞里過一過山頂洞人的生活??蛇@個笨小孩根本不懂山頂洞人是什么玩意。他不肯上來,我生氣了沖他大嚷大叫。過了一會兒他就跑了,跑到湖邊。我沒怎么在意,等我在洞里玩夠后,才發(fā)現小卷毛不見了。我從幾米高的假山石上下來,跑到湖邊,看見卷毛的頭發(fā)浸在水面上。我跳進湖里,把他翻過來,他溺水的表情實在太難看了。我報了警,卻沒膽量告訴警察真實的情況。上岸后,我坐在湖邊直到天黑,等衣裳快干了我才回家。
夜里樓下亂成一鍋粥,小卷毛的爸媽和親屬們在樓下大聲吵吵,然后分頭去找。晚上等我爸媽上夜班走了,我就走出屋坐在樓道里,等小卷毛爸媽把他的尸體找回來。說實在那天早上我壓根就不該帶小卷毛出來??墒撬淮笤缇颓梦壹业拈T,門一開他便跟我說:
“今天禮拜六我不上課,你帶我出去冒險吧?!笨赡苁巧洗尾葔能囌镜奈蓓斄钏麑γ半U產生極大的好奇。我們除在一塊殺死過一條小狗,幾乎沒有在一塊兒玩過。我沒打算理他,想把他趕走,然后回屋去睡覺。我這么想也確實這么做了,可這孩子之后的不良行徑卻讓我惱火。我剛把門關上就聽見外面有動靜,我以為他沒走在撓我家的門。結果一開門卻發(fā)現他正在沖門上撒尿。我想打他,可又怕他爸媽聽見。我把他趔進屋得讓他知道我的厲害。后來我往他臉上丟了塊抹布命他把門擦干凈。沒想到他竟然聽我的話乖乖地撅起屁股去擦。他撅屁股的樣子委實讓我喜歡上了他。
“你想去哪兒冒險?”我問他。他支吾半天不知道他想說什么。我失去耐心,連打幾個哈欠?!拔艺娴哪亩疾幌肴?。真的,我只想回床上睡覺?!蔽覍λf?!澳愕降紫肷夏膬喝ッ半U?”我又問他一遍。
“你上哪兒我就上哪兒?!彼沃活^卷卷毛慢條斯理地說。這倒容易,我心想?!澳悄憔彤斘业墨C犬吧,跟著我。”我說。我想他一定會按我說的去做。對于大他十歲的人來說,我就是他的上帝,他會屁顛屁顛言聽計從的。果不其然,他興高采烈地答應了。
“我們還去上回那個車站,把房頂全都踩漏?!蔽艺f。
“恐怕不行吧,會讓那人逮住的?!毙【砻€挺有心計,忽閃著一雙大眼睛說。
“那你想怎么辦?”我問他。
“那好吧,我跟著你,咱們先去車站看看?!毙【砻f。
我洗了把臉,迅速穿好衣服?!耙潜淮“ち俗峥蓜e賴我。咱們提前說好了?!蔽覈诟老残斡谏男【砻f。他真是可愛極了,圓圓的臉蛋上嵌著兩個深酒窩,腦袋上長著一頭迷人的自來卷,眼睛那么大,一個頂我兩個都多。我們倆一前一后下了樓,穿過馬路對過就是那個2路公交車站。剛過完馬路我就看見上次想逮我們的那人正在房頂上鋪油氈。
“我說不成吧,你瞧上次那人正蹲在房頂上等咱們呢。”
“那怎么辦?”小卷毛六神無主地說。
“什么怎么辦。這回我?guī)闵弦粋€新地方去冒險。”我說。
于是我?guī)裙珗@走去。他一聲不吭,可能踩房頂的冒險落空了,讓他有點失望?!安确宽數氖麓_實夠刺激,但那人正在房頂上守株待兔呢,你懂不懂,守株待兔?咱們倆怎么能當兩只倒霉的兔子呢?”路上我寬慰他半天,還給他形容溪谷公園里面冒險的地方更多。
我的腿腳都蹲麻了。我扶著墻起身站了會兒緩了緩。沒想到那人根本沒有注意我,我還以為他永遠不讓我站起來了呢。但我還是做好一切準備,拿出整天時間跟他耗到底,到底看他想干什么,扣我在這是什么意思?我決定來回走走消磨一些時間。爾后,我扒頭探腦地看他修公交車。他沒有看我,手上一直忙著,嘴里哼著小曲兒,算是默認我在一旁觀看。我思忖他還會對我說什么話。果然,他一開口便說:
“等會兒,等我忙完了叫警察來把你帶走?!彼赜谐芍竦卣f完又哼起小曲兒。
“為什么?叫誰來我都不怕!”我說。
“哦,是嗎,待會怕了可別尿褲子。”他說,“最好先跟我說明白了,免得待會兒受罪?!?/p>
“受什么罪,憑什么要對你說?!蔽也缓卣f,“禮拜六你根本沒去釣魚,我看見你一直在鋪油氈。”
“信不信是你的事,”他從車底下鉆出來,點上一支煙說,“我就是知道你對小卷毛干了什么?!?/p>
“你為什么摸著黑干活,跟個睜眼瞎似的?”我笑他說。
“過些日子要比武,懂不懂?”說完,他把抽剩下的煙屁股彈到我臉上。
外面好像在下雪,透過房梁唯一的一扇通向外面的小窗戶,我感到外面下雪了,好像有雪花飄進來,立刻加重了屋內凝重的氣氛。不知什么原因,小卷毛的死令他如此上心,對我不依不饒。我一直花心思琢磨這件事。不知道這輛破公交車他得修到什么時候。我繞著車轉,想給他搗點亂,卻無從下手。我想找件工具趁他不備給他打暈,然后逃走,再去報警,說這人囚禁了我一整天??墒蔷鞎嘈盼业脑捗??弄不好他會對警察說是我先打了他。我躥到鐵臺子上,眼睛盯著他的背影。他蹲在不遠處手里一直鼓弄從車上拆下來的零件,認真至極,猜不透他心里究竟想些什么。甚至我感到他身上有太多疑點,比我的疑點還多,這些疑點時不時在我腦子里轉轉,揮之不去。
“到下學點我不回家我媽肯定會出來找我,到時你可就慘了,”我說,“他們知道我愛在這附近玩。他們會叫我。”
“那我就把你的嘴封上,往你嘴上糊上油泥?!彼酒饋恚p手叉腰,不錯眼珠地怒視我。
“如果你敢喊,我就拿塊石頭塞到你嘴里,然后把你綁在洞里不讓你回家?!边@讓我想起當時我恐嚇小卷毛時說過的話。我的心跳開始加快,腦袋開始發(fā)脹,手也在抖。而在此前,我倆剛進公園那會兒,小卷毛和我還有說有笑呢。我愿意跟小卷毛在一起,小卷毛讓我感覺到踏實,和沒有威脅與不快。而且他確實深深地迷住了我。在某一瞬間,他確實成了我最好的小伙伴。還有,他令我莫名的躁動和興奮。
“我們還買門票嗎?”
“你有錢嗎?”
“沒有?!?/p>
“那拿什么買!”
我訓斥他時覺得挺過癮和滿足?!澳窃蹅冊鯓舆M去?”“跟我來,我教你進去。”
我把小卷毛領到側門的鐵柵欄那。我先把頭伸進去,頭進去了身子也就能進去了。我沒費事鉆過鐵柵欄,“快點,別跟娘兒們似的,快點。叫人發(fā)現可就慘了?!眴栴}出在小卷毛的頭太大?還是他不敢鉆?“膽小鬼,”我說,“快點,先把頭伸進來?!蔽疑焓謮蛐【砻詠砭淼拇竽X瓜,連擠再壓硬是把他的頭弄了進來,“這下不就行了,真是個大頭,還是個膽小鬼!”我說。
進了溪谷公園,我們先上湖邊賞荷。小卷毛說這有什么好看的。我們便往公園深處跑。我們倆一前一后踩著枯枝敗葉,擾亂了公園里面的寧靜。幾只喜鵲幾只烏鴉被我們的腳步和喊叫聲嚇跑,在高空中傳來陣陣憤懣的哀怨聲。
“你多少歲了?”小卷毛好奇地問我。
“你不知道我多少歲還跟我一起玩?”我打著秋千忽上忽下地說,“十七了。”
“那你有女朋友了嗎?”小卷毛一邊說一邊攔住秋千不讓我玩。
“哦,這個嘛大人的事,你不懂,明年我就有了?!蔽覔荛_他的手繼續(xù)打著秋千。
“那我呢?”小卷毛認真地問我,“我爸爸總領一個阿姨回家,那個阿姨還總親我?!?/p>
“哦,是嗎,那你可夠招人討厭的,”我說,“還沒有女人親過我呢。不過我以后也不會讓她們親。我不喜歡女的。”
“里面有更刺激的,”我說,其實我是想把小卷毛引到公園深處隱蔽的地方,“跟我上里面看看,一定很冒險?!?/p>
其實那天我的想法和行動根本沒有經過任何準備和謀劃,這完全處于某種自然而然的沖動,或者說是某種連自己都說不清楚的詭異心態(tài)。當這種心態(tài)從我的心底突然升騰起來的時候,一不留神,我掉進一條小河溝里面,一只腳陷進了淤泥里。小卷毛奮力把我拖上來,而這都影響不了我剛剛欲罷不能的決定。此時,時間過得飛快,我所想到的那個隱蔽的地方就是那里有一座高大的假山石,上面還有一個黑不隆冬的洞。
“洞里有什么?”小卷毛激動地問我。
“你不是想冒險么?”這話讓小卷毛興奮得直叫。接著我說:“上去咱們就知道了?!?/p>
“洞里是不是很嚇人?”小卷毛說。
“那還用說,這得看你的膽量了,”我說,“到洞里你必須聽我的話,言聽計從,懂不懂?要不然麻煩就大了。”
那天也是陰天,連著三天都是陰天。雪今天才下,要是那天下就好了,假山石上覆著雪,我們只定爬不上去,小卷毛就死不了了。
“來,跟我一塊兒爬,上去還可以看到湖里的荷花?!蔽掖叽傩【砻?。
我爬到頂,以為小卷毛跟在后頭。站穩(wěn)后我朝下看,小卷毛壓根就沒跟上來,他還是站在老地方仰著頭往上看。我叫他:“懦夫,膽小鬼,大頭,爬呀,往上爬呀?!边@次罵他,不怎么管用了,他只會一聲不吭地傻瞧我。
“媽的!你到底還想不想冒險?!”我有點氣急敗壞喊。
“我沒以為這么高?!彼谙旅嫘÷曊f。
“你以為我在哄三歲小孩玩嗎!”我又氣又急拿他沒辦法。
我扶在冰絲掛涼的石頭上想為了說服他達到我的目的,我必須平靜下來,然后說:
“你不打算跟我過過山頂洞人的生活嗎?”我說得肯定很勉強,但愿他能聽懂。不料,他卻說:
“你說的什么?什么是山頂洞人?他們是誰?”
我遲疑一下,“他們是幾十萬年前住在洞里的猿人,我們的祖爺爺的祖爺爺。”
“什么是猿人?”
聽完后我都要崩潰了。帶他來前我真該想想七歲小孩都懂些什么?!澳愕蒙蟻砜纯匆蝗荒銜蠡?。”我耐心對他說。沒想到我耐下心來的效果倒不錯。最后他沿著我上來的路開始往上爬了。我給他鼓勁,講給他冒險是一個男人必須有的勇氣。直到他上來我握了握他的小手,朝他會意地一笑??吹贸鰜恚埠芘d奮為自己的成功很自豪。接下來他往洞里掃了一眼,撅起嘴失望的樣子說:
“這里根本不是祖爺爺呆過的地兒,他們睡哪兒呢?”
我貓腰鉆進不寬但挺深的洞里,拾起幾塊石頭,“你瞧,這是他們的骨頭都成石頭了?!?/p>
“我不信。”小卷毛干脆地說。呆了一會兒我問小卷毛:“熱不熱,看你滿頭大汗?”
“嗯,熱,都快熱死了?!毙【砻吥ê?,邊扯衣領說。
“想涼快嗎,我來幫你脫?!崩洳环?,我拽掉小卷毛的褲子,手掏向他的下體。
“不用你管,我自己會脫?!毙【砻箘艗昝撐业氖?,揪住他小雞雞的手。他意識不到我想要干什么,為什么對他這樣。
現在,我只覺得兩只黑乎乎的大手正朝我伸過來。但是我實在困的睜不開眼睛。沒料到修理塢的鐵臺竟成為我夢魘里的溫床。這場夢把我?guī)У叫【砻纳磉叀N业氖制沛对谛【砻难澮d里,感受著他的體溫帶給我無比愜意的沖動。再后來,一只手在我的背部開始揉搓,接著往下移動。我覺得褲子像小卷毛一樣被人扒掉了,雪花落在我裸露的陰部,隨著我的體溫它們開始融化,變成水珠,往我身體兩側流。
記得我跟小卷毛在洞里扭打起來,就像現在我拼命拒絕那人覆在我身上黑乎乎的大手一樣。我好像在兩個夢里跟兩個人打得不可開交。小卷毛在洞里哭著往洞外爬,眨眼工夫,他不見了從假山上摔了下去。我沒能及時抓住他。我當時顧不上冷,幾乎裸著也滑下假山,匍匐在小卷毛的身邊。我摸摸他,輕輕地搖了搖他的肩膀。他沒有動,我又搖了搖他,感到他沒有了體溫也沒有了呼吸,整個人像一片剛掉下來的葉子靜靜覆在陰濕的土地上。這個場面仿佛持續(xù)了很久,所有那些我克制已久的念頭,所有那些我未曾走完的路,所有那些我沒能考慮清楚的人生,剎那間都仿佛顯現在小卷毛的臉上。
我一驚,突然感到呼吸不暢,那人的手正用力掐住我的脖子。那人的頭背著光立在我面前,淫笑著且猙獰著面目瞄著我。我嚇得一時失去抵抗力。我把小卷毛的衣服整理平整,抬起他的上身朝湖邊慢慢拖動。這一刻,周圍出乎意料的安靜,連吱吱呱呱亂叫的鳥們都沒了蹤影。小卷毛的后腳跟把松軟的腐葉和泥土犁開兩道筆直的痕跡。陰冷的湖水顯得格外清澈,上面冒著絲絲涼意。我將小卷毛的身體輕輕放到水里。小卷毛被冰冷的湖水一激,突然醒來接著在水里瘋撲起來。眼見他在嗆水,他的小手在水面上掙扎,還有他一頭漂亮的卷卷毛也浮在水面上。我立馬跳進湖中,他兩只小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抓住我不放。爾后,我把他剛剛冒上來的頭又重新按回到水里。我心里默數著:一秒、兩秒、三秒,水泡猛烈地打水下?lián)潋v上來劇烈翻滾著。該數到七秒的時候,一切才歸于平靜。
那人手上的17號扳手重重地落下來,砸在我腦袋上。我似乎沒有感到疼痛,便輕輕松松失去了知覺。就像此前我把小卷毛輕輕松松推向湖心,絲毫沒有疼痛的感覺。小卷毛朝一朵朵睡蓮漂去,不一會兒,他就到了她們的當中。
禮拜四,小卷毛在家里多待了兩天才出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