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崇正
一
大風(fēng)過后,廣場上那棵新栽的樹倒了下來,砸在段碧君汽車的擋風(fēng)玻璃上,玻璃立刻就被一張透明的網(wǎng)覆蓋住,然后,嘩啦一聲碎掉了。段碧君站在圖書館的樓梯上,正在給女友羅小年打電話,他看著那棵樹就這樣歪著脖子傾倒下來,看著樹杈就這樣擊穿他的車玻璃,眼睛瞪得老大,卻愛莫能助。那棵樹就這樣栽倒下來,在段碧君的眼睛里形成一道不完美的弧線,哐當(dāng),嘩啦,玻璃就碎了。早上停車的時候,他還為自己機智敏捷搶占了這個車位而沾沾自喜;如果他把車停在旁邊的車位上,這一切就不會發(fā)生,羅小年就不會跟他提出分手。
羅小年在電話那頭說:“喂,喂,怎么不說話了?喂,你不說話我掛了??!”
“哦——別別!我的車被砸了?!?/p>
“有人砸你的車?”
“不是,一棵樹,不是人,就現(xiàn)在,一棵樹砸破了我的玻璃,我可能沒法去接你了。”
“你是說,我打電話讓你過來火車站接我和我爸媽的這個時候,你的車玻璃被一棵樹砸破了?段碧君我告訴你,你撒謊也太沒技術(shù)了!你上次去洗腳城,就說自己跟黃韜在打牌;跟你前妻去吃飯,就說是陪領(lǐng)導(dǎo)去接待;為了陪你兒子去參加游樂園,就說是陪你老爸去醫(yī)院看病……你就不能誠實一次嗎?這么大的雨,的士打不到,你讓我爸媽要淋雨去等公交車,你就不能……什么?你那里沒有雨?難道我還要騙你這邊下大雨嗎?你自己聽,多大的雨聲……”
“啪”,段碧君把手機蓋上,他內(nèi)心涌起一種無法克服的倦怠。他摘下眼鏡,閉上眼睛,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臉,在臺階上坐下來。他掛了羅小年的電話,這意味著分手已成定局。羅小年整天拿分手威脅他,要他這樣,要他那樣,他一個離過婚的男人,內(nèi)心也只是想求個安穩(wěn),天天討論分手這種的懸崖式戀愛他真受不了。他抬頭朝遠(yuǎn)方望去,大風(fēng)正把烏云向西邊趕過去,露出了禿頂般光溜溜的天空,疲軟的陽光淡淡地照下來,車玻璃的碎片閃爍著特殊的光芒。
他打電話給黃韜,說車被樹砸了,黃韜還沒醒:“周末呢哥們,你就不能讓我多睡一會兒嗎?”
“不是,我的車被樹給砸了?!?/p>
“誰?誰砸你車?你說姓啥?姓舒?”
解釋半天,終于弄明白了,黃韜說了一句廢話:“那報保險啊,還愣著干什么?”
“我保險上星期到期了,沒續(xù),本來想著這幾天去續(xù)保的,你看我買了一年的車險從來都沒出事,你說怎么就這么邪門?”
“就是這么邪門,”黃韜調(diào)侃道,“你打電話給韓芳啊,讓她的保險大哥幫幫你,一定能搞定!”說完他嘿嘿地壞笑起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韓芳是段碧君的前妻,他們離婚一年之后,韓芳就嫁給了一個賣保險的。用她的話說,賣保險的總是保險一點,總比他這個圖書館的臨時工要強一點。段碧君在圖書館混了兩年,一直混不到編制。領(lǐng)導(dǎo)口頭上關(guān)照著他,但他知道,對于領(lǐng)導(dǎo)來說,手頭有限的幾個編制其實就是胡蘿卜,臨時外聘人員都是驢,幾個胡蘿卜在面前掛著,偶爾晃一晃,驢才會往前走,生活才會有盼頭,絕對不會輕易就丟給你吃的。段碧君和這位保險大哥見過一面,見面他就給段碧君遞名片,段碧君趕緊摸摸口袋說抱歉名片沒有帶,但在旁邊的前妻竟然在這時候揭他的短:“他沒名片,圖書館的臨時工是不給印名片的?!北kU大哥寬容大度表示理解,臨走的時候還拍著他肩膀說,現(xiàn)在這些機關(guān)部門都黑心,出了什么事都說是臨時工干的,兄弟你可要小心點哦。
為了這件事黃韜陪段碧君喝了兩頓酒,都大醉,兩人喝醉了,在電腦前看短片《老男孩》,還扭屁股跟著唱,最后段碧君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訴說生活的悲苦,言語含混不清。黃韜把段碧君哭鬧的片段用手機拍下來,每次吃飯買單的時候就威脅他,要么主動去買單,要么他就把手機視頻發(fā)給人家保險大哥,讓保險大哥來安慰他。
現(xiàn)在如此悲傷的時刻,黃韜又調(diào)侃起保險大哥,段碧君怒火中燒:“頂你的肺,你個撲街!祝你老婆順利流產(chǎn)!”然后就把電話掛了。廣東話里面“頂肺”和“撲街”都是罵人的話,這是段碧君最快學(xué)會的兩句廣東話,特別是“撲街”,段碧君總覺得特別形象:栽一個跟斗撲倒在街上,一輛車就這樣碾壓過去,像動畫片一樣,地上就剩一張皮,寫著一個“大”字。
他掛了黃韜的電話就后悔了,罵黃韜“撲街”沒事,但咒罵他老婆流產(chǎn)這句有點過火了。他揚起手掌輕輕在自己臉上打了一下:“臭嘴!”他罵自己。正想要不打電話回去道歉,黃韜就發(fā)來一條信息:“你媽的,我老婆要是真流產(chǎn),我把你雞雞給剁了!”
段碧君對著短信發(fā)了一會兒呆,天上不知什么時候飄著忽明忽暗的云朵,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臺階上待了半個小時,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是女友,一個是好友,都不歡而散。也就是說,在過去的半個小時里面,一切都糟透了。他抬頭望天,喃喃對自己說:段碧君,你究竟在干什么?天空用了一個閃電回應(yīng)他,然后是轟轟的雷聲。這就意味著,剛才在火車站淋濕了羅小年的那場大雨即將移師市中心進(jìn)行轟炸,如果不把自己的車開走,大雨來襲,雨水就會毫不客氣往車廂里灌,中控臺泡了雨水,那就不是換換車玻璃的事。
二
段碧君開著一輛沒有擋風(fēng)玻璃的車穿過鬧市,每個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讓他感覺像裸奔一樣很不自在。他這才意識到這塊透明的擋風(fēng)玻璃,就像海灘上性感女人用料奇少的胸衣,或如一本長年閑置在柜子里的結(jié)婚證,看似多余,少了卻不行。這座城市里充滿了各種各樣類似的事物,比如辦公室的掛簾,比如富人們貌合神離的婚姻,比如貪官們的慈善晚宴,它們的唯一功能就是阻擋別人探尋的目光,讓自己看起來更為正派和合理。
把車停到地下車庫避雨之后,段碧君擠上一輛公車。售票員是一個胖阿姨,她看了看手表之后,提高嗓門喊道:“下一站會有小偷上車,大家保管好自己的財物?!倍伪叹谏倌陮m下車,兒子周末會到那里學(xué)圍棋,按照約定,他周末可以去接兒子放學(xué)?,F(xiàn)在車壞了,他只能提前過去,希望能趕在大雨之前到達(dá)那里。
下車的時候段碧君在路邊買了一份報紙擋雨,但他沒跑出多遠(yuǎn),大雨已經(jīng)下了,天地一片昏暗,大風(fēng)又重新刮起來,一個礦泉水瓶被風(fēng)吹著在路中央打滾。段碧君在銀行門口躲雨,旁邊一頭大石獅子獠牙舞爪猙獰可怖,過了一陣,雨稍微小一點,他才舉著報紙跑出來。他又看了那只礦泉水瓶一眼,礦泉水瓶沒有什么報紙可以舉著,它只能舉著它自己,從街的那頭滾回街的這頭。
在少年宮門口,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前妻韓芳揮舞著手指在訓(xùn)斥著兒子。這個靦腆的孩子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段碧君將黏糊糊的報紙塞進(jìn)垃圾桶,朝兒子揮手,但兒子沒有理他。他朝他們走過去,皮鞋里裝滿了雨水,走起路來總感覺襪子在冒泡。韓芳看到他,指著他的鼻子對兒子說:“你是不是將來也要像他那樣沒出息?是不是?如果要學(xué)他,你現(xiàn)在就可以滾回老家去?!?/p>
“怎么這樣說話的?”段碧君克制著,對兒子露出了一個微笑,“跟爸爸說說,你怎么了?欺負(fù)女同學(xué)了?”
兒子剛想說什么,韓芳已經(jīng)搶了話頭:“能欺負(fù)別人就好,他是給別人欺負(fù)還不敢吱聲,一群同學(xué)在廁所里圍著他,讓他喝自己的尿,他居然也喝了,還瞞著我,瞧他這點出息,長大以后就跟你一樣,像什么男人?”
段碧君真想一巴掌扇過去,但轉(zhuǎn)念之間,他覺得一巴掌下去,今天的事情會更糟,羅小年、黃韜都已經(jīng)翻臉了,如果韓芳也鬧翻了,今晚又只能醉酒了。他在心里默默從一數(shù)到十,然后露出一個笑臉:“今天不是我接孩子嗎?你怎么也來了?”
韓芳白了他一眼,一臉不屑:“父子倆一個德行,本事沒有,脾氣也沒有,你們一大一小就是兩塊軟塌塌的抹布?!?/p>
段碧君在心里,從十一數(shù)到二十。
安靜了下來,韓芳換了一種語氣:“我今天來,也不是來跟你搶著接兒子,是有事跟你商量。你是臨時工,沒戶口,我也沒這城市的戶口,這孩子眼看要讀小學(xué)了,私立學(xué)校太貴,公辦學(xué)校上不了,放到老家去,我真不忍心,你說怎么辦?”
這是個老問題,離婚的時候韓芳就提出過這個問題,段碧君說他想想辦法。但他哪有什么辦法可以想,他問過黃韜,黃韜讓他去問百度,他網(wǎng)上百度之后發(fā)現(xiàn),無論什么條件都夠不上積分入戶,這孩子都很難留在城市里念書。
“你看這臺風(fēng),這應(yīng)該是這個夏天最后一場臺風(fēng),臺風(fēng)過后秋天就到了,秋天到了孩子們就要入學(xué)了,你不著急,我都著急……老家的小學(xué)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村里就剩些老頭,年輕的哪一個不是往城市跑,誰愿意把孩子丟在那里去受苦?”
“村里那學(xué)校不是前幾年剛建好的嗎?”
“是啊,希望小學(xué),現(xiàn)在租給人家在養(yǎng)豬。一個年級六個學(xué)生,全校十七個學(xué)生,老師都跑了,就剩一個校長,管所有科目和所有年級,年初時也走了,現(xiàn)在那里是養(yǎng)豬場?!?/p>
段碧君沉默了。他跟韓芳一條村,他到這座城市兩年之后,韓芳也過來,韓芳的父母托他老爹轉(zhuǎn)告他,照應(yīng)一下韓芳,最后就照應(yīng)成夫妻,起初也蠻好的,但后來韓芳壓根就瞧不起段碧君,這段婚姻開始成為一個巨大的錯誤。于是韓芳提出悔棋,要求離婚,并強勢地截留了孩子,段碧君只感到疲倦,一切都應(yīng)允。但現(xiàn)在這個孩子就成為這道錯誤算術(shù)題的一個除不盡的余數(shù),韓芳的保險大哥說他教育線沒有朋友,意思是讓韓芳找圖書館臨時工去找找。“圖書館是文化線,離教育線比較近,他應(yīng)該有辦法?!北kU大哥這么說。
“你的車呢?怎么搞得這么狼狽?”韓芳這才發(fā)現(xiàn)段碧君下面半截褲子都濕透了,頭發(fā)凌亂,襯衫被雨水淋濕都粘貼在身體上。
“車停在廣場上,被一棵剛栽上去的樹砸破了玻璃,我是坐公車過來的?!?/p>
韓芳從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段碧君,眼中才漸漸透出一絲柔光:“有突發(fā)事件你給我個電話,我來接孩子就好,不用專門來,這么大的雨,最好能打個車,別省這幾十塊。”她讓段碧君轉(zhuǎn)過身去,伸手把粘在他肩膀上的一片報紙揭下來,繼續(xù)教訓(xùn)道:“車不要停在樹下,別貪便宜以為樹蔭能遮陽光,這城市里的樹,沒有自己的根基,就那么點泥土養(yǎng)著,看起來高高大大,其實就只能對著樹下花圃里的小花小草耍耍威風(fēng),什么風(fēng)雨都遮擋不了,你瞧這風(fēng)一吹就倒,不像我們老家山上的大樹,幾百上千年,即使倒下來進(jìn)了家具廠,也能賣個好價錢?!?/p>
韓芳幫他整理了一下襯衫,讓段碧君在一瞬間感覺回到了過去。他幾乎想嚎啕大哭,但他在心里從二十?dāng)?shù)到了三十,終于在臉上擠出一個完整的笑:“幾天不見,沒想到你還挺哲學(xué)的嘛!”
“別打岔,你說孩子讀書的事怎么說?”
“你不打電話跟我商量,跑過來見面,是不是已經(jīng)有什么想法了?”
韓芳十分嚴(yán)肅的臉上瞬間冰雪融化,這個前夫懦弱無能,但唯一的好處是能懂她,總能猜中她的心思。她伸手摸摸孩子的頭,抬頭說:
“我想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去見見你爸,他或許有辦法?!表n芳目不轉(zhuǎn)睛看著段碧君。
段碧君一聽就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兩年前沒離婚那陣子,有一天下午段老爺子上街去買菜時被一輛車撞翻在地,老爺子身體還算結(jié)實,打個滾就爬起來,但臉上有血,把車主嚇壞了。車主哆哆嗦嗦下車來,臉色發(fā)青,老爺子卻只跟他要了幾張紙巾,擦掉額頭的血,拍拍他的車頭說:“不礙事,只是皮外傷,越戰(zhàn)都打不死我,你這鐵疙瘩想撞死我?沒那么容易!”車主這才知道遇到了好人,把老爺子送到家里來,千恩萬謝,想給錢,老爺子堅決不拿,于是他留了名片說有什么狀況盡管找他。如果兩人沒記錯,這車主就是市里一所小學(xué)的校長。
三
這重新拼湊到一起的一家三口,打車到市郊的火葬場去找段老爺子。
韓芳主動坐到前排去,讓他們父子倆留在后座。這孩子身上果然有一股尿臊味,他依舊不說話,瘦小的身體向段碧君靠過來。段碧君說自己的衣服都濕透了,讓他自己坐,但他搖搖頭,還是靠過來,左手緊緊握著爸爸的手,右手抱著書包,調(diào)整一下姿勢,確認(rèn)一切都安全了,眼睛一瞇,很快就睡著了。車子搖搖晃晃向前走,段碧君伸手想幫他取下后背的書包,但他抱得更緊了,好像怕別人會偷走了似的。書包的拉鏈卻忘了拉緊,段碧君隨手一抽,是一個畫畫的本子,畫了星星、熊貓、鴿子,但畫得最多的是樹,有一幅畫里頭他居然給樹畫上了翅膀,讓段碧君不覺一笑。孩子的世界真是奇妙,他居然認(rèn)為樹有翅膀——不過樹如果有翅膀就好了,至少他的車窗也不會被砸爛。也不用擔(dān)心根基不牢,沒有安全感。
段碧君的老娘去世之后,段老爺子就到城里來,他見到段碧君的第一句話是:“兒子,別怕,我不是來投靠你的,我有手有腳,還能工作?!彼f多病的老伴去世了,自此沒有牽掛,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工作。他所說的工作讓段碧君大吃一驚,工作地點在火葬場,任務(wù)是將骨灰裝進(jìn)各式各樣的盒子交給親屬。
“我年輕時候在戰(zhàn)場上,死人見得多了,人死鳥朝天,沒什么好怕的?!倍卫蠣斪佑至脸鏊男⊥龋厦嬗泻脦滋幇毯?,“看,鐵絲穿過的小腿,鋼釘打過的膝蓋,一點事情都沒有,你爹我不會拖累你,火葬場好,過幾年死的時候往火爐里一倒了事,骨灰也不用留的?!?/p>
“爹,你別這么說。”段碧君有時候感覺自己不是老爹親生的,老爺子那些勇猛干練的基因他一點都沒有遺傳到,脾氣暴躁倒是繼承得點滴不漏。后來黃韜告訴他生氣的時候在心里數(shù)數(shù),這個辦法還挺管用,但脾氣改過來,反而落下了一個懦弱的聲名。韓芳就非常看不起他,但韓芳卻害怕段老爺子,她轉(zhuǎn)頭對后座的段碧君說:“等一下你把情況跟爸說,我就少吱聲,你爸如果朝我發(fā)脾氣,你要護(hù)著我——聽老家的人說他會一陽指,我可不想被他一個手指頭給戳死了?!?/p>
老爺子為他們離婚的事發(fā)過一通火,要不是看到面前的段碧君穿著西裝工作服,他可能像以前那樣掄起扁擔(dān)就打。
“你個兔崽子,連個媳婦都看不住,你自個摸摸,胯下還有東西不?”
聽到段碧君說孫子給了韓芳,老爺子險些氣暈過去,氣急攻心病了好些天,韓芳來看他,他說誰也不見。韓芳心里盤算日子,這么久了,老爺子估計氣也消了,怎么也是為了孫子讀書的事,他應(yīng)該不會怎么著,才壯著膽過來。
火葬場建在一個斜坡上,周邊林木森森,建筑物氣勢雄偉。再往山上去是公墓,地價貴得嚇人。老頭子軍人出身,年輕時候長相魁梧,老了之后眉宇間英氣不減。他膽子大,力氣也大,幾乎無所畏懼,那些長滿蛆蟲的尸體都是由他一手處理,所以大家都尊稱他為“段爺”。
火葬場沒有周末,沒有假期,外面陰雨綿綿,里頭熱氣騰騰??撮T的大爺認(rèn)識段碧君,揮手叫來旁邊一個收購骨灰的小弟:“這是找段爺?shù)模s緊帶去。”
段老爺子從一堆瓶瓶罐罐中間抬起頭來,嘴上叼著一根煙。他看到一家三口朝他走過來,愣了一下,然后低頭又鼓搗了一會兒,才慢悠悠走到水龍頭那邊去洗手。他用一塊臟兮兮的抹布將自己的手由內(nèi)而外擦了一遍,這才轉(zhuǎn)過身來。大屋頂上的玻璃窗透進(jìn)來的光剛好打在他身上,可以看到他周圍漫天飛舞的白色顆粒,這些從某個人或某幾個人身上的骨頭中飄飛出來的塵埃,正以一種十分飄逸的方式將他緊緊圍繞和包裹。他伸出兩根手指,將嘴巴上的煙頭取下來,看了一眼才扔到地上,用腳踩滅了。這才吐了一口口水,對段碧君說:“我沒錢,我的錢不會留給你的,我有其他用處?!?/p>
“爹,您誤會了,我……我們,我們不是來借錢的,是想來跟您聊聊您這孫子讀書的事?!倍伪叹话褜⒑⒆永^來。
段老爺子看了一眼孩子,又將眼光落到韓芳身上:“孩子讀書的事該誰管就誰管,我又不是教書先生,找我做什么?”停了一下又對韓芳說:“你把孩子的名字改了?現(xiàn)在叫啥?”
韓芳一陣慌亂,竟然有些口吃起來:“原來叫軒軒,叫軒軒,軒軒……但人家說車和干放在一起不太好……不太好……所以改成旭旭,現(xiàn)在叫旭旭?!?/p>
“旭旭?”
“旭日的旭。”韓芳慌忙解釋道。
“九和日放在一起,怎么就好了?”
軒軒這名字當(dāng)時是段老爺子取的,所以他一見面就糾纏這個。段碧君趕緊岔開話題,他詳細(xì)地分析了現(xiàn)在孩子讀書的問題:公辦學(xué)校要戶口,民辦學(xué)校便宜的都差,好學(xué)校貴,而且優(yōu)質(zhì)學(xué)位也緊缺,得找人。
“得找人?”聊到這里段老爺子開始猜到他們這對半截子夫妻在想什么,“可是就撞了那么一次車,之后我就沒再見到他,名片也不知道丟哪里去了。”
“給,名片在這!”韓芳從包里取出一張皺巴巴的名片,遞過去,“我一直收著呢,就怕丟。”
段老爺子接過名片,白了她一眼,然后對兒子說:“我看不清數(shù)字,你撥,撥電話過去,人家不一定還記得咱,就算記得也不一定會幫我們?!?/p>
段碧君按名片上的號碼撥過去,茫然地對他老爹說:“爹,是空號。”
段老爺子搖搖頭:“唉,那就沒法子嘍,現(xiàn)在人啊,不但喜歡換丈夫,還喜歡換號碼,空號了,只是苦了我們軒軒了,你說念個書,咋就這么復(fù)雜呢?”老爺子摸摸孫子的頭,還用手指在他額頭上彈了兩下。
韓芳知道老頭子在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也只能硬著頭皮說:“名片上不是有地址嗎?這號碼換了,學(xué)校應(yīng)該是不會搬走的?!?/p>
四
車窗已經(jīng)修好了,4S店的伙計接了車,收了錢,拆了店里同型號的一款汽車,把車牌對換了一下,開到外面大路邊,然后就給他熟悉的保險員打電話說車玻璃被人砸了,叫保險公司的人過來拍照。也就是說,車玻璃是保險公司賠錢的,段碧君給的修車費被他裝進(jìn)了自己口袋??炊苏麄€操作程序,段碧君后悔不已。修車的伙計跟他總結(jié)說,關(guān)鍵是保險公司必須有熟人。段碧君不無厭惡地白了他一眼,想起了韓芳家趾高氣揚的保險大哥。
車修好了,黃韜來電話,叫段碧君出來喝酒。段碧君想起那天詛咒他老婆的話,覺得很不好意思。黃韜喜歡買彩票,段碧君專程在路邊停車給他買了二十塊錢彩票,打算見面給他一個驚喜。但黃韜接過了彩票,臉上并沒有出現(xiàn)驚喜。他十分深沉地說了一句:“我老婆流產(chǎn)了?!倍伪叹康煽诖?,眨了眨眼睛說:“不是吧?”
黃韜沒再說話,一臉嚴(yán)肅地給段碧君倒了一玻璃杯白酒,足足有三兩。他指著杯子對段碧君說:“你先干了,我再跟你說。”黃韜喜歡將“干杯”的“干”字讀成第四聲,“先干一杯”。他這么說,段碧君只能端起杯子,心底嘀咕著這他媽的是鴻門宴啊,我還買什么彩票啊。
一杯52度的白酒下去,從喉嚨到腸胃,一條熱辣辣的直線像是著了火。
黃韜舉起瓶子,又給段碧君倒酒,這次他沒有滿上,倒了七八分,估摸著也有二兩。
“黃韜,你娘的,你用喝啤酒的杯子喝白酒,你想謀殺嗎?”
黃韜沒有接他話,他說:“好幾天沒跟羅小年聯(lián)系了吧?”
“你怎么知道?”
“把這半杯干了,我就告訴你羅小年最近跟誰睡了?!?/p>
“睡……睡了?”段碧君牙關(guān)咬緊,眼里全是問號。
“干了?!秉S韜指著杯子。干,第四聲。
段碧君端起杯子,仰起頭咕咚就喝下去,他好久沒這么豪爽過。酒從喉嚨下去,眼淚就從眼眶里出來。
黃韜見他掉眼淚,這才滿意地露出一個微笑:“那天你打完電話,羅小年就給我電話了,她在火車站,雨太大,所以我開車幫你接她,還有她的父母?!?/p>
“然后……然后你這混蛋就把她給睡了?你老婆流產(chǎn)你就報復(fù)我,把她給睡了?”段碧君一滴鼻涕滴到了杯子里,他都來不及伸手擦一下。
父母、老婆、孩子、情人、朋友……都成了一棵又一棵的大樹,張開黑色的翅膀在天上飛,段碧君覺得這個世界都糟透了,他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來。服務(wù)員打開包間的門,探頭看了看,但黃韜示意她可以出去。
黃韜在旁邊抽著煙,耐心等待段碧君的嚎啕大哭慢慢變?yōu)槌槠榷伪叹痤^來。段碧君抬起頭來,黃韜才慢條斯理地說:“你這臭嘴,就是要懲罰一下。第一個老婆看不住,還繼續(xù)做膽小鬼,我看你第二個老婆也要看不住了??词裁纯?,你就是膽小鬼,有膽量你打我一拳試試!”
段碧君是公司里膽子最小的一個,黃韜把他是全看透了,但他忽略了剛才半斤白酒。段碧君一個拳頭甩過來的時候,正中他的眼眶,他哎呀一聲就趴下了。
“我掄死你,你怎么可以動她!”段碧君掐緊了黃韜的脖子,咬著牙把他推到了墻角。黃韜呼吸困難,整張臉都變形了。
“放手!我老婆沒流產(chǎn),咳咳,放手!騙你的,我哪有閑工夫去睡羅小年!”
段碧君這才松手。
“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會對朋友做這種事!跟你開玩笑而已!”黃韜揉著自己的脖子,“我操,你想殺了我啊!不就是想騙你喝兩杯酒而已……媽的,你掐得我都流眼淚了?!?/p>
黃韜蹲在地上,狗喘了半天,又說:“不過剛才被你這么一掐,我突然算想明白了,如果我現(xiàn)在被你掐死,我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就要認(rèn)別人做爹,我讀大學(xué)的弟弟就沒錢交學(xué)費,我剛買的房子沒人去按揭,我鄉(xiāng)下的老娘就要哭暈在秋風(fēng)里,還有你狗日的段碧君上次打牌欠我的六百塊賭債就可以偷偷不還了……喂,你他媽就在這里睡了?喂,我抬不動你??!”
他蹲在地上抱怨,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段碧君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段碧君平時也就是三四兩的量,一口氣干掉半斤,不趴下才怪。
黃韜腸子都悔青了,本來想嚇唬一下膽小的段碧君,整蠱一下罰他喝點酒(酒也是黃韜家里攢著舍不得喝的好酒),沒想到現(xiàn)在倒好,還要送他回家。段碧君全身軟得像沒有骨頭,他只顧自己呼呼大睡,無論黃韜拎他身體的哪個部分他都像一團(tuán)發(fā)酵過的面粉一樣松軟,一個勁兒往地上溜。
到了段碧君的出租屋樓下,黃韜就發(fā)愁了:平地上背著已經(jīng)夠嗆,現(xiàn)在要背上六樓,那簡直會要老命。但這個時候他見到了救命稻草——段老爺子正垂頭喪氣從樓梯上下來,黃韜趕緊喊:“老爺子,來幫幫忙?!眱扇嘶司排6⒅?,才將段碧君抬進(jìn)了出租屋,平放在臟兮兮的布沙發(fā)上。
“怎么喝成這樣?”段老爺子語氣中有責(zé)備的意思。
“今天喝高興了。”略帶尷尬解釋了幾句,黃韜趕緊溜下樓去。
離婚的時候大部分積蓄都給了韓芳去養(yǎng)孩子,他從那間三房兩廳的房子里搬進(jìn)了小的出租屋,可以省下一半的租金。這屋子冬天陰冷,夏天天花板熱得可以煎雞蛋,但房租便宜,最初是將就著住,但住下來就懶得挪窩了。
段碧君吐了三次之后,開始慢慢清醒。他看到自己的老爹在幫他打掃房子,心生愧疚,但渾身沒力氣,只喊了一句:“老爹,你放著吧。”眼皮一沉又睡去了,醒來是茶幾上一碗面條熱氣騰騰十分誘人,但他確實沒什么胃口。
“那小學(xué)我去了?!崩蠣斪幼谒赃?,看他醒了,終于有機會把他的最新戰(zhàn)況匯報出來。
“怎么樣?”段碧君坐直了,看著自己的老爹。
段老爺子搖搖頭:“人家早就忘記我了,我說了半天他才想起來,以為我要錢,我堅決不要了?!?/p>
“然后呢?”
“他詢問了一些日常生活的事情,火葬場之類的。”
“那你沒提……旭旭……軒軒?”孩子改了名字也讓段碧君很苦惱,每次都不知道叫哪個好,在幼兒園問軒軒在嗎,老師們都說沒這人;說旭旭呢,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孩子。
老爺子繼續(xù)搖搖頭:“不好提,反正就是不對,不知道怎么開口,人家一定會講一大堆大道理的?!?/p>
段碧君也餒了,他似乎能明白自己老爹所說的“不知道怎么開口”的問題,就是你跟一個人聊天,你很想找機會說一件什么事,但你總覺得這時候說出來是需要冒著極大風(fēng)險的,或者在談笑間也不太適合聊這個。
“我一直想聊熟悉了,再找個機會去說,但沒等我聊熟悉了,他辦公室就來了領(lǐng)導(dǎo),有公務(wù)要談,就只好告辭出來了?!?/p>
“那軒軒讀書的事怎么辦?”
“辦法也不是沒有,我在路上就想到一個法子,”段老爺子從他的大口袋里摸出了綁帶、藥水、止血貼等一系列物品,跟變魔術(shù)一樣,段碧君都不相信他的口袋能裝這么多東西,“我想找個機會,再讓校長撞我一次?!?/p>
“再撞一次?”段碧君嚇得整個都站起來。
“那次撞車時間太久了,咱那時都說好我們啥都不要。最近要能再撞一次,那咱就能提出讓軒軒讀書的事,我跟蹤了校長一天,大概知道他的行車路線,我動作又靈活,在他車速慢的時候,那是撞不死我的,大概還是一個皮外傷,我這次就躺到不爬起來,他要答應(yīng)我們的條件才行,你說,這是不是兩全之計?”
“這撞車哪有個準(zhǔn),這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唉,人死鳥朝天,你怕個毛???”
老爺子這話聽起來有點熟悉,段碧君總覺得哪里不妥當(dāng),卻說不出反駁的理由。
老爺子從口袋里又掏出一張地圖來,他非常詳細(xì)地講述了他的計劃,在哪一個轉(zhuǎn)彎處,手里應(yīng)該拿著什么道具,車牌多少,需要段碧君站在什么位置上給他打手勢,哪一只腳先跳起來,如何臥倒,段碧君過來之后應(yīng)該說什么臺詞……段老爺子講述得非常興奮,仿佛置于戰(zhàn)場,身邊已經(jīng)是炮火紛飛刀光劍影,唯獨他一個人運籌帷幄,決戰(zhàn)于千里之外。
“能行嗎這?”段碧君腦子里嗡嗡的響著,也不知是酒勁,還是緊張。
“怎么不行,這一定行。馬上就放暑假了,你說還有其他辦法嗎?”
段老爺子拍拍自己兒子的肩膀,然后轉(zhuǎn)身去穿鞋準(zhǔn)備離開:“聽我的沒錯,再撞一次,你都不知道我在路上想到這個辦法,內(nèi)心有多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