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 建
“不接受任何媒體采訪?!彪娫捘穷^,廣西師大出版社編輯部的人把柴靜留下的話擲了過來,硬邦邦的。
聯(lián)系采訪,是在我星星點點看了《看見》的片段之后,找書來讀還沒拿到書的時間里。
真捧起書來,竟無法釋懷,地鐵上、十點以后回家擠壓睡眠所得……幾天之內(nèi)讀過之后,即使柴靜沒有那話擱著,我也不想再打擾她,那個我敬重的小同行。
柴靜透過她主持的《看見》欄目,看到了中國,我則在她寫的《看見》里,看到了電視中沒有看到的中國的更多細部,看到了山西小姑娘柴靜能成為央視柴靜、大眾柴靜,一路走來經(jīng)歷的坎坷與成長,以及那隱約在字里行間的心路。作為一個記者,我還被另一種情懷溫暖,那就是柴靜耳鬢廝磨其間的那個環(huán)境,一個記者、主持人和她成長的團隊。
在書中,讀到柴靜初入央視,陳虻與她的對話——
我們在央視后面梅地亞酒店見了面。
我打量他,中長頭發(fā),舊皮夾克耷拉著,倒不太像個領(lǐng)導(dǎo)。他蹺著二郎腿,我也蹺著。
他開口問的第一句話是:“你對成名有心理準備么?”
喲,中央臺的人說話都這么牛么?
我二十三四歲,不知天高地厚得很:“如果成名是一種心理感受的話,我二十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過了?!?/p>
“我說的是家喻戶曉式的成名。”
“我知道我能達到的高度?!?/p>
他都氣笑了:“你再說一遍?”
“我知道我能達到的高度?!?/p>
交鋒已經(jīng)開始,盡管柴靜還在央視的門外。雖然起點不低,誰占上風(fēng)與下風(fēng)也不重要,柴靜思想成長的環(huán)境已見端倪。
“如果你來做新聞,你關(guān)心什么?”他開口了。
“我關(guān)心新聞當(dāng)中的人。”
陳虻與柴靜這兩句問答給我?guī)淼母杏X,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來表達。也許可以說,像一個準備寫文章的人,終于悟到畫龍點睛之筆靈思時的感覺。
“關(guān)心新聞當(dāng)中的人”,直截了當(dāng)。真是后生可畏。多少人做了一輩子記者,可能還沒有找到通往這境界的路口。
見過柴靜,近在咫尺。
瘦瘦小小、單單薄薄一個人,先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后來讓在場的每一個人刮目相看,這是在首都女記協(xié)的那次“為祖國驕傲,為女性喝彩”的演講比賽上——
二00 三年的一場座談會上,我曾經(jīng)問過一個人:“你說年輕記者要對人民有感情,我們自認有,但是常常遇到挫折?!彼卮鹫f,有一年去河北視察,沒有走當(dāng)?shù)匕才诺穆肪€,他在路邊看見了一個老農(nóng)民,旁邊放著一副棺材。老農(nóng)說太窮了,沒錢治病,就把棺材板拿出來賣。他拿出五百塊錢讓這農(nóng)民回家。他說,中國大地上的事情是無窮無盡的,不要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要執(zhí)著。這個人是溫家寶,中華人民共和國總理。
……
一個國家由一個個具體的人構(gòu)成,它由這些人創(chuàng)造并且決定,只有一個國家能夠擁有那些尋求真理的人,能夠獨立思考的人,能夠記錄真實的人,能夠不計利害為這片土地付出的人,能夠捍衛(wèi)自己憲法權(quán)利的人,能夠知道世界并不完美、但仍然不言乏力不言放棄的人,只有一個國家擁有這樣的頭腦和靈魂,我們才能說我們?yōu)樽鎳湴?。只有一個國家能夠珍重這樣的頭腦和靈魂,我們才能說,我們有信心讓明天更好。
演講中,柴靜一口氣講了好幾個發(fā)生在不同人身上的故事。
在《看見》中,柴靜講到了這次演講。演講的視屏,后來被掛在網(wǎng)上,現(xiàn)在還在。那次,評委們給她打了高分。
從前面的對話,到講演中的即興表達,柴靜關(guān)注人的視角一以貫之,她說,一個國家由人構(gòu)成,一個人也由無數(shù)他人構(gòu)成,你想如何報道一個國家,就要如何報道自己。
在一期談收入分配改革的節(jié)目后,有位觀眾留言:“在采訪中,當(dāng)采訪對象說到城市收入的增加比例時,本來人家緊接著就要說農(nóng)民的比例,但柴靜非要問一句‘那農(nóng)民呢’,故作聰明!”
留言中有不少人為柴靜辯解。還有人說這位留言的觀眾:“你用詞太刺激了?!?/p>
批評者說:“當(dāng)年陳虻說話也不好聽,現(xiàn)在陳虻去世了,我們也要像陳虻那樣對待她?!?/p>
對此,柴靜說,“什么是幸福?這就是幸福,進步就是幸福。我的起點低,所以用不著發(fā)愁別的,接下來幾十年要做的,只是讓自己從蒙昧中一點點解縛出來,這是一個窮盡一生也完成不了的工作,想到這點就踏實了?!?/p>
這段感悟,出現(xiàn)在《看見》一書的末尾,是柴靜在央視十年以后的心態(tài)。與《看見》一書開頭記敘的一幕中柴靜的自我感覺,已經(jīng)相去很遠。
面前的柴靜,成長并幸福著,淡定并成長著。
水漲船高。
如果說柴靜是那只船,那水呢,是誰?
采訪征地題材,學(xué)者周其仁給柴靜的三點建議中的第一點就是“不要用道德的眼光看經(jīng)濟問題”。
柴靜與范銘為編片請教陳虻。病重的陳虻在病床上說了兩個小時業(yè)務(wù)。給范銘解釋什么叫“深入淺出”時,陳虻說,有位同事跟他說片子不能編太深了,“我媽說她看不懂”。陳虻說:“思想、你、你媽,這是三個東西,現(xiàn)在你媽看不懂,這是鐵定的事實,到底是這思想錯了,還是你媽水平太低,還是你沒把這思想表達清楚?我告訴你,你媽是上帝,不會錯,思想本身也不會錯,是你錯了,是你在敘述這個思想的時候,敘述的節(jié)奏、信息的密度和它的影響化程度沒處理好,所以思想沒有被傳遞。”
審片子的時候,柴靜告訴總編輯袁正明:“我在這個片子里學(xué)到不能用道德眼光看待經(jīng)濟問題。”
袁正明一笑,說:“不能用道德眼光看任何問題?!?/p>
可見,那水,是采訪對象,是陳虻、袁正明這樣的新聞人。
也是在書中讀到,那個被叫做汪汪的柴靜同事,在柴靜做兩會報道時,匿名在柴靜的博客中留言“你觀察兩會,我觀察你”。四年后,她才告訴柴靜,寫下留言的就是她。如此想來,那水,是經(jīng)常敲打柴靜的夏駿(“新聞?wù){(diào)查”的老制片人)們,是編輯部里的汪汪們,是扛著攝像機的陳威們。那些在微博中關(guān)注、批評、鼓勵著靜的網(wǎng)友觀眾們,無疑,也是那水。
攝影/李苑
選題會上,我報了讀《看見》。
春節(jié)那會兒,網(wǎng)上在說柴靜,說她的書,怎是一個“火”字了得??勺屛艺鎰恿诵?,想找本書來讀讀,是在人潮如織的地鐵上。那次,一對小年輕,一人捧一本書讀著。女的那個,手里捧著的是厚厚的一本,我本能地瞄了一眼,看不到封面,也看不清書頁上的字。中途,就在她合上書下車的瞬間,我看到了封面上“看見”兩個字。
怦然心動。擁擠得幾乎把人變成“相片”的車廂中,此情此景,讓清泉從心頭淌過。
讀過《看見》,在那樣的擁擠中還會打開《看見》,為什么,不用再問,我已有過相同的體驗。
出版社說《看見》發(fā)行了200 萬冊,至今還占著各大書店暢銷書榜排頭的位置。
其實,即使在讀過《看見》以后,我心中還有一個問題想問柴靜,為什么她在那時開始寫這本書。
柴靜,你愿意回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