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者:陳輝
被訪者:北村
我們的大學……正在培養(yǎng)一大批“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們高智商,世俗,老道,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體制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人一旦掌握權力,比一般的貪官污吏危害更大。我們的教育體制,正在培養(yǎng)大批這樣的“有毒的罌粟花”。
近日,著名學者錢理群先生的一番話在網上引來激烈爭論,贊成者稱“愛之深,故責之切”,反對者則認為失于偏激。
忽略具體措辭的因素,可以看到,錢老表達了對教育去價值觀化的深刻憂慮,如果教育不再以塑造健康人格為己任,僅僅滿足于知識的傳遞,成為制造文憑的工廠,那么,這注定會為明天留下隱患。
必須警惕無信仰、無操守、無底線的黑暗意識的彌漫,當它披著多元化的偽裝,高唱道德相對主義的贊歌時,總有人要站出來,為我們所珍視的一切而發(fā)聲,而辯護。
然而,該如何捍衛(wèi)我們的底線,如何修復正在淪陷的信仰能力,如何讓年輕人明白信仰的價值……所有這些問題,正在拷問著每一個不回避、不放棄的中國人,為深入這一話題,本刊記者專訪了作家北村。
陳輝:
錢老的一席話振聾發(fā)聵,但說的其實是個老問題,可為什么一直沒解決呢?北村:
因為這不僅僅是教育問題,更是文化問題。這可以追溯“五四運動”時期,傳統(tǒng)文化遭遇了巨大沖擊,但結果是拋棄,而非揚棄。我們采用了一套外來的標準來評判傳統(tǒng)的一切,造成傳承中斷。不否認,“五四運動”高舉起了理性主義的大旗,但西方的理性主義是誕生在宗教傳統(tǒng)的背景之下,失去了這個背景,就很難對其加以考量。所以我們植入的理性主義忽略了歐陸哲學對自身歷史的反思與批判,于是,我們走向了積極自由,而非消極自由。以后的“大革命”時期,依然無暇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重新梳理,依然在用外來標準支撐國民精神,到“文革”時,對傳統(tǒng)的破壞更是達到了高峰。上世紀八十年代本有重建機會,但伴隨著上世紀九十年代經濟的迅猛發(fā)展,許多問題又被忽略了,甚至藝術、學術、知識分子等,也被裹挾到經濟大潮中。
陳輝:
您說上世紀九十年代許多問題被忽略,依據(jù)在哪里?北村:
這有很多表征,比如九十年代前,大學留校的多是最好的學生,后來一度是成績最差的學生才留校。有些問題不能完全怪孩子,因為他們失去了坐標,書是閱讀的坐標,老師是榜樣的坐標,如果這些都模糊了,孩子們又能怎么辦呢?北村:
扁平化的人容易被挾制。陳輝:
其實我們的中小學教育中一直都有品德方面的課程,如何提高它們的教學效果?北村:
設置這些課的出發(fā)點是好的,但應更多參考國外的先進教育經驗。許多國家的道德品德課并不多,而是通過信仰、歷史、人文、哲學等等課程,引導孩子們向前人學習,在有價值系統(tǒng)引導的傳統(tǒng)中,得到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感悟。此外,國外一些相關課程有社工勞動的內容,必須完成社區(qū)服務多少小時,才能畢業(yè),在這個過程中,孩子能學到很多精神品質的東西,這是一個主動的過程,如果僅僅是課堂灌輸,恐怕效果不會太好。陳輝:
許多中國學校也有社會實踐課,可為什么一些孩子覺得收獲不大?北村:
關鍵在于社會與教育不能脫節(jié),兩者的價值取向應該一致。如果全民都只想賺錢,只要求孩子們學習道德,這就不可能成功,因為兩者是不同道上跑的車,根本統(tǒng)一不到一起去。要想重建孩子們的價值坐標,一個社會也要有基本的價值坐標,這就是不應把物質追求、經濟發(fā)展看成是唯一的目的,要把精神價值放到第一位,這樣才能自然而然地樹立起榜樣,而不是人造一個速成榜樣。陳輝:
您說的都是常識,可如何貫徹呢?北村:
關鍵是不能走兩個極端,一會兒把人的精神看得高高在上,完全無視物質的存在,一會兒又只看重物質,完全忽視精神的存在。漂移來漂移去,其實都是在用一元化的視角看問題,在道德上,如果只有一個標準答案,那是很可怕的,是道德暴政。陳輝:
那么,多元化是不是能避免道德暴政呢?北村:
不是。只強調多元化,忽視了統(tǒng)一的內在力量,那么,多元化成了唯一的價值,它就會成為新的道德暴政,可問題是,多元化是無法取得共識的,一個社會可能因此而分裂。要避免這種風險,還是要依靠信仰。陳輝:
為什么要依靠信仰?北村:
這就像一棵樹,我們完全可以人工仿制它,可做得再像,仿制品依然沒有生命。信仰并不是說要思想統(tǒng)一,而是要堅守自然共識,堅持生命的靈性的一面。真實的樹,每片葉子都是不同的,所以信仰并不意味著統(tǒng)一思想,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觀點,有信仰才能尊重多元,才能真正實現(xiàn)多元。相反,倒是人工仿制的樹,它的葉子往往是一樣的。陳輝:
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即多元化也分兩種,即有序的多元化和無序的多元化?北村:
是這樣的。一個社會應有底線的堅持,應有對絕對價值的尊重,這個絕對價值就是最大公約數(shù)。對此,我們必須堅信,而堅信它甚至比理解它更重要。如果一個社會沒有建立起這樣的基本信心,就會人人陷入恐懼狀態(tài)中,變成無生命、單一的個體。陳輝:
陷入恐懼狀態(tài),人在選擇時就會變得更現(xiàn)實,這不是彰顯了理性精神嗎?北村:
如果沒有信仰的保護,理性很可能會崩潰,轉而滑向非理性。以“二戰(zhàn)”時的德國為例,一個公認的理性民族居然走向迷狂,集體被野心家挾持,這是一個深刻的教訓。在西方歷史上,希臘文明與基督教文明交替推動,兩者在碰撞與融合中形成了邏輯,這兩條發(fā)展脈絡是同樣重要的,既要看到重視理性的希臘文明傳統(tǒng),也要看到重視信仰的基督教文明傳統(tǒng)。理性很重要,但理性不是價值觀的基礎,正義、公正、愛、生死等才是價值觀的基礎,而失去了這個基礎,一個社會就不可能達成共識。陳輝:
今天很多網友認為自己很有理性,不可能被挾制,事實真的如此嗎?北村:
其實可以看看網上那些粉絲的言行,他們在本質上和當年德國青年并無不同。要避免被挾制,需要靈性、理性、知識三方面都有所積累,否則就是扁平化的人,很容易被感性所主宰,那么,你有什么能力來對抗偶像的挾制呢?陳輝:
要避免被挾制,就需要自我訓練、自我提升,可今天年輕人不喜歡閱讀經典,更偏重通俗閱讀,他們感到很奇怪,國外小說故事性那么差,怎么還是經典呢?北村:
人類的思考必須有一個基本的支點,如果你不知道一尺是多長,你就不可能知道五六尺是多長,西方的經典小說始終圍繞在這個基本的支點展開,即人為什么而活?我和石頭有什么區(qū)別?生命的意義在哪里?等等。如果你是一塊石頭,你就不需要負責,人們也不應該責備你,但人不是石頭,你必須回答有關存在的種種問題。至于中國小說,源于勾欄瓦肆,重視講故事,偏重人物的外在命運。如果抽離了人物與命運,就成了空殼,而西方小說抽離了這兩點,它的追問依然存在。
從傳統(tǒng)上看,儒家重視道德教訓,很少追問生命與信仰之類的問題,而道家對此思考更多,這就產生了情感與精神之間的差別。中國文學更偏重情感,比如李白,我們說他豪邁、瀟灑,因為他的名篇表現(xiàn)的都是情感問題,不涉及精神問題,而他許多不成名的篇章,倒是觸及了精神問題,可讀者們又不太關注。
關注情感問題,是以人為主體,而關注精神問題,就要以存在為主體。我并不崇洋媚外,但要形成后者的思考方式,應該多看一些西方文學作品,慢慢去培養(yǎng)。
陳輝:
孩子們精神生活日趨扁平,與家長有關,這一代家長很關注孩子,更愿意投入,對孩子寄托了很高的期望,可為什么效果不佳呢?北村:
作為家長,首先要理清你和孩子之間是什么關系,不要說父子關系、母子關系等,那是遺傳關系,太簡單,不需要思考。許多中國家長自身價值觀就有問題,他們又怎么可能修復孩子的缺陷呢?對于有信仰的人來說,孩子一旦脫離母體,他就有了自由意志,就有了獨立的生命屬性,在造物主的眼睛中,家長與孩子是托付關系,而不能將孩子看成是私有財產。世界各國文化都重視孝順,但很少會贊同“割肉療親”這樣的極端行為,因為這傷害了孩子的自由意志。陳輝:
換言之,應尊重孩子的自由?北村:
是的,只有給予自由,雙方才能統(tǒng)一在共同的價值背景中,比如正義、寬容、愛、尊重等,在普世價值面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并不因父子關系而改變。只有自由、充分發(fā)展的個性,才能真正去理解這些價值。所以,家長不僅要給孩子做對的自由,還要給他做錯的自由,這兩個自由同樣重要,只有將它們都給予孩子,賞罰才有意義,陳輝:
回望上世紀八十年代,當時的年輕人從封閉的背景中走出來,很多人也處于蒙昧狀態(tài),但那時的大學教育讓很多人徹底啟蒙,相比之下,今天大學的啟蒙作用正在弱化,這也是錢老大聲疾呼的原因之一吧,對當下的年輕人來說,應該怎樣主動地自我覺醒?北村:
對于年輕人的成長來說,有幾個關鍵要素,即學校、社會、家庭和閱讀。其中一點或幾點出問題不可怕,家庭出問題,學??梢匝a救,學校出問題,社會可以補救,就像《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雖然處處碰壁,但他的靈魂最終在教堂中得到了救贖,可見,四點中的任何一點是健康的,年輕人都有可能走出來,但千萬不能都出問題,否則后果將是災難性的。陳輝:
怎樣才能保證不都出問題呢?北村:
不論是學校、社會、家庭和閱讀,最終都要靠信仰來維系,有信仰生活的社會,對這些因素會有所制約,所以,單從幾方面入手不夠,還要夯實信仰基礎,如果一個社會中,商人只想賺錢,藝術家只想搞怪,運動員只想金牌,這就太單一、具體了,很容易崩潰。孩子是無法選擇的,他們只能根據(jù)既有的空間來成長,關鍵要看成年人付出多少努力。陳輝:
作為成年人,應該如何去努力?北村:
從歷史的角度看,只有價值觀強大的民族才能真正走向強盛,古羅馬靠軍事獲得了巨大的版圖,可僅僅因為缺乏寬容精神,很快便分崩離析,一個小的裂口讓一切都化為烏有,這是歷史給我們的教訓。在中國古代,讀書人沒有受西方理性主義的熏陶,卻已經具備了家國情懷、責任感等觀念,王國維因傳統(tǒng)的肢解與崩潰,甚至不惜自沉。我去婺源的一個小山村,舊石碑上還刻著當年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正是這些,延續(xù)著中華文明的血脈。在現(xiàn)代社會中,價值可以多元,但決不能喪失信仰的能力,否則就不是一個有堅守的民族,就不會擁有凝聚力。陳輝:
古代有士大夫階層、鄉(xiāng)紳階層,今天已經沒有了,那么,誰來傳承精神價值呢?北村:
我們正處于道德轉型時期,需要進一步開放,在今天,不是哪個階層承擔應該起責任,而是大家都要承擔,每個階層都要擔起自己的職分。今天網民對“公知”評價不高,覺得“公知”們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教化自己,有些高人一等,其實有所誤會。《圣經》中有這樣的故事,上帝想傳話于人類,就讓驢開口說人話,其實,“公知”和這頭驢的社會價值完全等同,無非是傳播真理、真相的工具罷了,誰比誰更高呢?社會如百足之蟲,爭論哪只腳先邁步,沒有什么意義,只要有一只腳在走,那么整個也就走起來了,所以,關鍵在行動,不要再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