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微,于志飛
(1.北京大學(xué) 中文系,北京 100871;2.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北京 100029)
自從被先秦儒家奉為“克己復(fù)禮”的先驅(qū),周公的形象在秦漢以及后代思想史上一直享有極高地位。周公之所以備受古君子的推崇,其一是在政教領(lǐng)域,他“制禮作樂”,奠定了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的基礎(chǔ);其二是在道德領(lǐng)域,他吐握納賢,輔弼幼主,塑造了千古忠臣的楷模。先秦以來,“周公輔成王”的典故就被世人傳為佳話,然而在不同歷史時期和不同文獻(xiàn)記載中,這個故事卻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至少從先秦到兩漢之際,人們對“周公輔成王”形象的描述就經(jīng)歷過一次重要的轉(zhuǎn)折。
在“周公輔成王”故事中,周公到底是始終對成王稱臣、還是曾經(jīng)代成王為君成為各家文獻(xiàn)記載的主要差異。我們發(fā)現(xiàn),現(xiàn)存的先秦子書里提到“周公輔成王”時,多認(rèn)為周公是曾經(jīng)稱王的。譬如《荀子·儒效》云:“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履天子之籍,負(fù)扆而坐,諸侯驅(qū)走堂下?!薄妒印泛汀俄n非子》的記載更為明確:“昔者,武王崩,成王少,周公旦踐東宮,履乘石,祀明堂,假為天子七年?!?《尸子》)“周公旦假為天子七年?!?《韓非子·難二》)而大部分西漢典籍也繼承了這種說法,譬如:
《禮記·明堂位》:“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吣?,致政于成王?!?/p>
《尚書大傳》:“周公攝政,……七年致政成王?!?/p>
《韓詩外傳》卷三:“周公踐天子之位七年?!?/p>
《史記·周本紀(jì)》:“周公行政七年,成王長,周公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薄遏斨芄兰摇?“成王長,能聽政,于是周公乃還政于成王,成王臨朝。周公之代成王治,南面倍依以朝諸侯。及七年后,還政成王,北面就臣位,$$如畏然?!?/p>
《淮南子·齊俗訓(xùn)》:“武王既沒,殷民叛之。周公踐東宮,履乘石,攝天子之位,負(fù)扆而朝諸侯,……七年而致政成王?!?/p>
《說苑·君道》:“周公踐天子之位,布德施惠,遠(yuǎn)而逾明?!?/p>
這些記載為我們勾勒出“周公輔成王”故事從戰(zhàn)國到西漢時期的大致面貌:武王駕崩,成王年幼,周公代替成王為周天子七年,之后歸政于成王,自己稱臣。并且這一時期人們對周公“踐天子之位”的行動基本持褒揚的態(tài)度?!盾髯印と逍А氛J(rèn)為:“以枝代王,而非越也;以弟誅兄,而非暴也;君臣易位,而非不順也;因天下之和,遂文、武之業(yè),明枝主之義,抑亦變化矣。天下厭然猶一也,非圣人莫之能為,夫是之謂大儒之效?!薄痘茨献印R俗訓(xùn)》也贊美周公“能子、能武、能臣”,“一人之身而三變者,所以應(yīng)時矣。”
這里需要注意的是,西漢雖然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承秦立制、呂后干政、七國之亂等變局,并且逐步確立大一統(tǒng)政治,但西漢人對周公“輔幼歸政”的故事仍然保持著和戰(zhàn)國時人同樣的寬容和好感,甚至抱有親身效法的熱情,而漢武帝授意霍光秉政便是一次成功的嘗試。據(jù)《漢書·霍光傳》記載,“上乃使黃門畫者畫周公負(fù)成王朝諸侯以賜光?!显?‘……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笨梢姖h武帝的心意是明確的,只要能夠“還政”,攝政當(dāng)國就是被允許的。而霍光也身體力行地發(fā)揚了周公的遺德,并且沒有采取“踐天子之位”的權(quán)宜之計,這樣的行動無疑更強化了朝廷內(nèi)外對“周公輔成王”這一歷史形象的親切感。
正因為對“周公輔成王”這一歷史形象懷有充分信任,西漢末年,王莽依托周公、居攝行權(quán)的舉動在當(dāng)時不但沒有遭到強烈反對,反而得到大多數(shù)人的擁護(hù)。何況王莽“拔出同列,繼四父(王鳳、王商、王音、王根)而輔政,欲令名譽過前人,遂克己不倦,聘諸賢良以為掾吏,賞賜邑錢悉以享士,愈為儉約。”(《漢書·王莽傳》)無論家世資歷還是實際作為,似乎都無可非議。于是乎,在群臣積極響應(yīng)之下,一場周公模仿秀在西漢末年被推向了高潮。在《漢書·王莽傳》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如周公故事”的記載:譬如群臣盛陳“圣王之法,臣有大功則生有美號,故周公及身在而托號于周。莽有定國安漢家之大功,宜賜號安漢公”,這是使王莽在稱號上效法周公;又如大司徒司直陳崇奏疏“宜恢公國,令如周公,建立公子,令如伯禽”,這是要求王莽與周公享有同等待遇;再如群臣奏言“昔周公奉繼體之嗣,據(jù)上公之尊,然猶七年制度乃定?!癜矟h公起于第家,輔翼陛下,四年于茲,功德爛然”,這是肯定王莽在“制禮作樂”的政治抱負(fù)上與周公“千載同符”。凡此種種,不勝枚舉,王莽模仿周公的主觀努力與朝廷上下的期待和要求恰好達(dá)成一致。于是,泉陵侯劉慶上書言:“周成王幼少,稱孺子,周公居攝。今帝富于春秋,宜令安漢公行天子事,如周公。”既然王莽要對周公進(jìn)行全方位地模仿,那么“踐祚當(dāng)國”這一件重要的大事也應(yīng)是題中之義。故此,群臣議定:“請安漢公居攝踐祚,服天子韨冕,背斧依于戶牖之間,南面朝群臣,聽政事。車服出入警蹕,民臣稱臣妾,皆如天子之制。郊祀天地,宗祀明堂,共祀宗廟,享祭群神,贊曰‘假皇帝’,民臣謂之‘?dāng)z皇帝’,自稱曰‘予’?!边@一套定制便是西漢群臣對“周公輔成王”故事的歷史想象。而王莽在得到這些政治利益之后,也十分自覺地表示:“臣莽夙夜養(yǎng)育隆就孺子,令與周之成王比德,……孺子加元服,復(fù)子明辟,如周公故事?!辈⑶摇扒仓G大夫桓譚等班于天下,諭以攝位當(dāng)反政孺子之意”。
然而,歷史并沒有機械地重演。王莽并沒有把孺子劉嬰培養(yǎng)成另一個成王,因此他本人也就失去了作為另一個周公的意義。據(jù)《漢書·王莽傳》,王莽自立為“真皇帝”之后,“親執(zhí)孺子手,流涕噓唏,曰:‘昔周公攝位,終得復(fù)子明辟,今予獨迫皇天威命,不得如意’”。至此,王莽放棄了對“周公輔成王”這一歷史形象的模仿,開始一切從權(quán)力的實際出發(fā);而做著“周公夢”的群臣也不得不從夢中醒來,迎接新王朝的托古改制?;仡櫄v史,王莽改朝換代的舉動或許并不明智,一方面他為自己招來了欺騙天下的惡名,另一方面,這也給新王朝的托古改制造成了極大壓力——朝廷內(nèi)外不能容忍他接連地犯錯和失敗。因而,隨著改制大業(yè)的擱淺,王莽的冒險行為終于導(dǎo)致他徹底身敗名裂。
東漢建立以后,王莽作為漢祀中絕、社稷喪亡的罪魁禍?zhǔn)鬃匀怀蔀闁|漢朝廷著力批判的對象:“(建武三十二年)二月,上至奉高,遣侍御史與蘭臺令史,將工先上山刻石。文曰:……王莽以舅后之家,三司鼎足冢宰之權(quán)勢,依托周公、霍光輔幼歸政之義,遂以篡叛,僭號自立。……”(《后漢書·祭祀上》)在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下,西漢末年曾經(jīng)和王莽形象幾乎“融為一體”的周公形象也難免受到一定影響。當(dāng)然,在東漢,周公的歷史形象并沒有因為王莽事件而受到損害,它只是被更妥善地維護(hù)起來了。
與先秦、西漢文獻(xiàn)相比,東漢文獻(xiàn)中對“周公輔成王”故事的記載有了一些變化,譬如《越絕書·越絕吳內(nèi)傳第四》云:“武王封周公,使傅相成王。成王少,周公臣事之?!边@里,周公“踐祚當(dāng)國”的過程被刪除了,周公對成王完全沒有“攝行天子事”的動機,而是安居臣位,鞠躬盡瘁。這種說法其實來源于東漢以前,西漢賈誼《新書·保傅》就提到:“昔者,周成王幼,在襁褓之中,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钡跂|漢以前,關(guān)于周公與他人并列稱臣、共輔成王的說法并非主流,而到東漢時期,這種說法才被世人廣泛稱引。譬如《后漢書·桓郁傳》提到侍中竇憲上疏稱:“《禮記》云,……昔成王幼小,越在襁保,周公在前,史佚在后,太公在左,召公在右?!庇秩纭逗鬂h書·班彪傳》記載班彪上書云:“昔成王之為孺子,出則周公、邵公、太史佚,入則大顛、閎夭、南宮括、散宜生,左右前后,禮無違者,故成王一日即位,天下曠然太平?!痹偃纭逗鬂h書·翟酺傳》記翟酺上書云:“昔成王之政,周公在前,邵公在后,畢公在左,史佚在右,四子挾而維之?!睆倪@些記述來看,周公獨立攝政、“踐祚當(dāng)國”的歷史形象在東漢時期正在被淡化,更多的時候,周公是作為輔弼成王的功臣之一被提及的,當(dāng)然他的“首輔”地位是毋庸置疑的?!逗鬂h書·周舉傳》還提到這樣一個事例:順帝永和年間,朝廷議論順帝之前曾經(jīng)即位的北鄉(xiāng)侯劉懿是否應(yīng)當(dāng)享用天子之禮下葬,有人舉周公攝天子事并最終被葬以王禮的例子,欲說明北鄉(xiāng)侯也享有正統(tǒng)地位;周舉立刻表示反對:“昔周公有請命之應(yīng),隆太平之功,故皇天動威,以章圣德?!彼J(rèn)為周公之所以能夠享用王禮,完全歸因于他的德行,而與他是否“踐祚當(dāng)國”沒有關(guān)系。周舉此論既出,“司徒黃尚、太?;秆傻绕呤送e議,帝從之”,可見當(dāng)時朝廷上下對何謂正統(tǒng)、以及周公的主要功績和歷史形象已經(jīng)達(dá)成了新的共識。
嘉祥紙坊鎮(zhèn)敬老院出土“周公輔成王”畫像石(東漢早期)
與朝廷重塑周公形象的風(fēng)氣相應(yīng)的是,東漢時期,還出現(xiàn)了大量“周公輔成王”題材的畫像磚石。兩漢畫像石中最常見到的有三大題材:“孔子見老子”、“泗水撈鼎”、“周公輔成王”。從現(xiàn)存漢畫像實物來看,其中前兩種題材在西漢即已流行,而“周公輔成王”題材卻是東漢以后才大量出現(xiàn)的。在這些周公故事畫像石中,周公都是作為躬身禮拜成王的臣子出現(xiàn)的,并且畫面上除了周公之外,還有其他輔政大臣出現(xiàn),表示成王是在前后左右、群賢維護(hù)之下即位的。譬如山東嘉祥蔡氏園出土的東漢早期(公元25——88 年)“周公輔成王、庖廚”畫像石上層:中間年少者為成王,其左右各立四位大臣,其中一人為成王執(zhí)傘蓋,約是周公,余下七人各執(zhí)笏板。出土于嘉祥紙坊鎮(zhèn)敬老院的東漢早期“九頭人面獸、周公輔成王、武士”畫像石中層:“中間頭戴束腰圓帽身穿交領(lǐng)長袖袍的少年榜題曰‘成王’,左邊躬身持黃羅傘蓋的長者榜題曰‘周公’,右邊手拄拐杖的長者榜題曰‘召公’?!保?](圖版P40)又如山東平邑出土的東漢章帝元和三年(公元86 年)皇圣卿西闕東面畫像石上,中間傘蓋之下為少年天子周成王,其兩側(cè)各立兩位輔政大臣;嘉祥出土東漢桓帝建和元年(公元147 年)武氏東闕子闕身北面畫像石上,成王、傘蓋居中,左一右二恭立三位臣僚。這些生動的實例向我們說明,“周公輔成王”故事在從西漢到東漢的歷史過程中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周公的個人形象不再是先秦、西漢人心目中“踐祚當(dāng)國”、大權(quán)獨攬的攝政王,而只是一位承受先王托孤之重、率領(lǐng)群臣一心扶保幼主的忠厚長者。
無論在文獻(xiàn)記載中,還是在出土實物中,“周公輔成王”這一歷史形象在兩漢之際的變化都反映了王莽事件對東漢思想文化造成的影響。由于王莽當(dāng)權(quán)時期極力宣揚“周公稱王”的歷史紀(jì)錄,并將周公的歷史形象和王莽本人的政治形象幾乎融為一體,儒家倡導(dǎo)的君臣觀念與作為儒家先驅(qū)的周公形象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沖擊。為了恢復(fù)漢朝的正統(tǒng)地位、鞏固君臣之間的尊卑倫理,東漢政權(quán)必須將周公形象與王莽形象分離開來,重新塑造世人對“周公輔成王”這一歷史形象的認(rèn)知。于是乎,周公便完全退居到臣子的位置上,他那些“踐祚當(dāng)國”、“攝行天子事”的壯舉也不再被人們輕易提起,在東漢人眼里,他完全成了一位本分忠臣的代表、溫柔敦厚的化身。而這樣一個全新的周公形象,也成為了東漢政教文化的歷史縮影。
[1]俞偉超.《中國畫像石全集》編輯委員會.中國畫像石全集·第一卷·山東畫像石[G].濟南: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