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容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湖南 長沙 410081;湖南工業(yè)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湖南 株洲 412007)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是一個獨特的存在。這個世界是由劃船、碾米、采蕨、打獵、捕魚等等組成的勞作世界;充滿了歌哭與歡笑,有青年男女熱情的歌,漢子打油或拉纖的吆喝,深夜砍魚人聲的鼎沸,狗吠與雞鳴,深林中虎豹的短嘯與長嗷;飄蕩著落葉腐敗的氣息,稻米果實成熟的香味,牛糞雞糞的臭味,市街窄巷里狗肉、糍粑、八寶粥混合成的雜味,甚至還有鮮血淋漓的血腥味。這是一個由細微、具體、鮮明的日常經(jīng)驗組成的“生活世界”,平凡而又瑣碎,還有點野蠻與粗暴。可是,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日常的,平凡瑣碎的世界,竟具有一種神奇的魅力?!耙磺腥缭?,一切如畫,一切鮮明凸出,…… 本身所在既不是天堂,也不像地獄,倒是一個類乎抽象的境界”。沈從文用美照亮了這個卑賤、平凡、瑣碎的“生活世界”,揭示了存在的本來面貌,使“湘西世界”呈現(xiàn)出詩意,具有無盡的韻味。
進入“湘西世界”,我們似乎可以觸摸到那里的一草一木,捕捉到那里的一呼一吸,洞悉到一個個或樸實或粗野的靈魂,這個世界,沒有被觀念、意識、理想等等理念、教條所遮蔽,是一個充滿了直接經(jīng)驗的“生活世界”。
“生活世界”是由胡塞爾提出的一個概念,與西方傳統(tǒng)哲學所謂的“真正世界”概念相對立。“真正世界”表現(xiàn)為柏拉圖的“理念世界”、基督教的“比岸世界”、康德的“物自體世界”。這三種形態(tài)的“真正世界”具有永恒不變的共同特點,都是出自理性的虛構,是對感性世界的否定。尼采認為,這種永恒不變的“真正世界”,“一方面否定感官、本能以及宇宙的生成變化,把實在虛無化,另一方面迷信概念、上帝,虛構一個靜止不變的‘真正世界’,把虛無實在化?!彼^的“真正世界”是理性的人對世界的顛倒,活色生香的、感性豐沛的經(jīng)驗世界,被他們忽視、貶低,認為那是表象的、低層次的、無價值的世界。胡塞爾提出“生活世界”的概念,就是為了糾正“真正世界”所造成的顛倒,回到原初的經(jīng)驗世界,一個與我們生命活動相關的“現(xiàn)實具體的周圍世界”?!吧钍澜纭笔俏覀兩钣谄渲械恼嬲膶嵲冢侨说纳婊顒颖旧?,包含我們的期望、寄托、辛勞、智慧、痛苦等等。
沈從文的“湘西世界”,展開的就是一個胡塞爾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生活世界”。他描寫鄉(xiāng)下人,總是在一個現(xiàn)實的具體的世界里展開,寫他們生存活動本身。每個生命的存在都有他自己的方式,都有特殊的環(huán)境,因此生命復雜而多方,農(nóng)人、士兵、水手、寡婦、妓女、童養(yǎng)媳,都與其他作家筆下類型化、概念化的形象迥然不同。如《旅店》寫二十七歲的年青女老板黑貓,丈夫安安靜靜睡到土里四年,她也安安分分地做了四年寡婦。許多男子用歌聲、風儀與富貴都完全克服不了黑貓的心??梢惶焖训锰貏e早,“滿天星子,滿院子蟲聲,天氣是太美麗了”。黑貓因此有點不同往常,“一種突起的不端方的欲望,在心上長大”。于是,她對一個大鼻子旅客做了暗示,十個月后,旅店中多了一個小黑貓。黑貓情欲的萌動,是隨著她身處的環(huán)境及美麗天氣感發(fā)而來的自然結果,是生命的自然需要,而不是一種被貞潔觀、道德感壓抑扭曲的情欲。黑貓是一個活生生的、感性的人,而不同于其他作家筆下,或是荒淫無恥或是禁欲失常的,已經(jīng)類型化、僵化的寡婦形象,更不是一個反封建、反禮教的觀念符號,展現(xiàn)了一個年輕寡婦自己的生命形式。
再如童養(yǎng)媳蕭蕭,沒有父母,從小寄養(yǎng)到伯父種田的莊子上,出嫁做童養(yǎng)媳只是從這家轉到那家?!帮L里雨里過日子,像一株在園角落不為人注意的蓖麻,大枝大葉,日增茂盛”。被長工花狗引誘懷孕后,在等待買主的長長日子里,生了一個團頭大眼的兒子,“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地,照規(guī)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隨著童養(yǎng)媳蕭蕭一起出現(xiàn)的世界,雖然充滿了悲苦、不幸和風雨,可畢竟她還是粗枝大葉地長大了,在她觸犯了鄉(xiāng)下人倫理后,還幸運地當上了一個幸福的母親。蕭蕭身處其中的這個世界,似乎處處充滿了偶然,不同于其他文學作品里的童養(yǎng)媳所必然遭受的殘酷剝削、人性壓抑、甚至折磨致死的命運。可是生活現(xiàn)實本身就是處處充滿偶然的,從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必然的世界才是不可理喻的,虛假的。而就是出現(xiàn)在蕭蕭個人世界里的這些偶然,構成了蕭蕭的獨特,使她的世界不同于站在反封建立場上被觀念化了的童養(yǎng)媳世界。
讀者在“湘西世界”里接觸到的鄉(xiāng)下人,都不是突兀的,如一個概念、一個符號般地矗立著的,總是一個場景中的人,一個隨他自身的世界一起涌現(xiàn)出來的人。在這個“生活世界”里,人物隨周圍的世界一道出現(xiàn),本身已經(jīng)很豐富了,沈從文將筆觸伸入人物心靈的內(nèi)部,寫他們的期望、辛勞、痛苦與歡樂,使這個世界更加與觀念化的世界相區(qū)別,貼近了原初的經(jīng)驗世界,人的本源世界。他曾寫道,“對于農(nóng)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因為他們是正直的,誠實的,生活有些方面極其偉大,有些方面又極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極其美麗,有些方面又極其瑣碎,——我動手寫他們時自然便老老實實的寫下去”。他不把筆下的人物當成時下時髦思想的符號,而是拋開了一切社會的觀念、教條來與他筆下的人物接近。他以自然真實的筆調(diào)來寫“湘西世界”里鄉(xiāng)下人的性情,既不以啟蒙者自居,俯視他們,將他們的靈魂看得非常卑小、可憐,也不以民粹主義者的眼光,將他們想象成純潔、高大的人物,他只是以他們中一員的身份,與他們一起經(jīng)歷四時寒暑的交替、體驗生命的忠實與莊嚴。不管這些靈魂是多么瑣屑、平凡、不值一提,他都極其認真地寫來,儼然他們每個人都是一個大的世界。
他懷著溫愛來寫這些農(nóng)人與兵士時,一方面沒有掩飾他們的平凡與瑣碎。如寫伙夫會明,三束煙葉、一籠小雞,就能使他感到滿足與幸福。一方面也寫了他們的正直、誠實與偉大。如《船上岸上》一個賣酸梨的老伯媽,堅持著不肯沾一丁點便宜的神氣,多給錢就硬是要多給梨?!兑恢淮防锶齻€拉船的水手,碰到急灘,還“愚蠢”地忠于自己的職務,不愿丟纜,在亂巖中拖死了。一方面還寫了他們的粗暴與愚蠢。在《我的教育》里,駐防槐化鎮(zhèn)的士兵,將殺犯人的日子當做節(jié)日。殺人后,劊子手可以到賣豬肉屠桌邊,各處割肉。此外,還寫了他們生命的頑強與堅韌。如《一個女子》中的三翠,一切的不幸,都被她在習慣中接受了下來,“她處處服從命運,凡是命運所加于她的一切不幸,她不想逃避也不知道應如何逃避”。沈從文認為,他要說的人,“并不是怎樣了不得的人物?!皇悄切┎欢喝讼矚g,生活平凡,行為庸碌,思想扁窄的鄉(xiāng)下人?!边@些人都是一些對歷史無意義的人,是生活在政治家、革命家視野和文學家想象之外的人??墒?,正是這樣的人,才沒有被政治家、革命家、文學家浪漫化、概念化,才組成了那個“生活世界”的“湘西”。
在這個“生活世界”里,我們很少看到其他新文學作家常常描寫的鄉(xiāng)村那種啼饑號寒、水深火熱、痛苦不堪的“現(xiàn)實”。這里的鄉(xiāng)下人總是顯得那么從容,總是坦然地面對命運里的一切幸與不幸。他們雖然貧窮,但貧窮的生活,往往因一堆碼得整整齊齊的紅薯藤,或屋檐下掛著的一棕口袋風干的栗子,或圍裙上扣的一朵小花,而帶有一種樸素的光輝。他們雖是一些手足貼地,靠自己力氣掙得一碗飯吃的人,但劃船的爬桅子唱歌,打獵的捕捉美麗的小獸小物,種地的高高的堆起一座座小山樣的發(fā)出好聞氣味的稻草積,因而處處又都是詩,處處都顯示著生存本身就是一件有意味的事情。
沈從文曾說,“我是個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他筆下的“生活世界”,只是若干平凡、樸厚、熱情的靈魂,在生氣潑剌的過著簡單的日子。對于這個“生活世界”,對這些靈魂、生命,沈從文不是如自然主義者那般做所謂自然地忠實記錄,任憑生命受本能驅(qū)使;不是如現(xiàn)實主義者那樣,對現(xiàn)實進行所謂的如實反映,讓生命受外在因素的左右擺布;也不是如存在主義者那般,對人的存在做冷漠的旁觀,讓生命在冷酷、荒誕的環(huán)境里掙扎。他所做的是,“將生命從得失哀樂中拉開上升。上升到一個超越利害,是非,愛怨境界中,惟與某種造型所賦‘意象’同在并存?!边@種造型所賦意象指的是形式,是超越了一切事實粘附的美。沈從文要將生命提升到與美并存的境界。
在沈從文看來,美不是別的,美是形式,是抽象。他寫道,“在有生中我發(fā)現(xiàn)了‘美’,那本身形與線即代表一種最高的德性,使人樂于受它的統(tǒng)制,受它的處治?!蛘呤且粋€人,一件物,一種抽象符號的結集排比,令人都只想低首表示虔敬。這種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產(chǎn)生,一片銅,一塊石頭,一把線,一組聲音,其物雖小,可以見世界之大,并且世界之全?!鄙驈奈恼J為美是形式,就是認為美具有兩種品質(zhì),一是反功利、反庸俗的超越性質(zhì),一是源于自然,效法自然,向自然回歸的性質(zhì)。當代美學家葉朗也認為,“美一方面是超越,是對‘自我’的超越,是對‘物’的實體性的超越,是對主客二分的超越,另一方面是復歸,是回到存在的本然狀態(tài),回到自然的境域,回到人生的自由境界。美是超越與復歸的統(tǒng)一?!鄙驈奈墓P下的生命,是經(jīng)過了美的提升,被美照亮了的生命。他筆下的“生活世界”,也因此具有特別的意蘊?!耙粋€偉大作家的經(jīng)驗和夢想,既已超越世俗甚遠,經(jīng)驗和夢想所組成的世界,自然就恰與普通人所謂‘天堂’和‘地獄’鼎足而三,代表了‘人間’,卻正是平常人所不能到的地方。”沈從文筆下的“生活世界”,在美中敞亮,是一個超越世俗和向自然回歸的審美世界。
“生活世界”被美照亮,在“湘西”世界里,不再以世俗的價值為標準,而是一切以美為標準。這個世界里的生命,都是一些能超越世俗的金錢、名譽、道德拘囿的審美生命?!敖疱X對‘生活’雖好像是必需的,對‘生命’似不必需。生命所需,惟對于現(xiàn)世之光影瘋狂而已。因生命本身,從陽光雨露而來,即如火焰,有熱有光。”這個被美照亮的“生活世界”的審美性、超越性,首先表現(xiàn)在一些“具有美麗外表和透明靈魂”的鄉(xiāng)下人身上。在《入伍后》里,白臉長身的二哥,用個竹管子,吹出動人的聲音,使駐防的師爺、副爺、小兵,全都呆子樣聽了一個下午。他還會琵琶、箏、簫、笛子,各樣的樂器,都是從人家辦紅白喜事學來的。一個打獵種田的鄉(xiāng)下青年,竟然對音樂、對抽象的美有著如此異樣的天稟與喜愛,只能說明這個生命本身就是美的,就是詩的。再如《山鬼》里的癲子,“比平常人要任性一點,天真一點;凡事很大膽,不怕鬼,不怕猛獸;愛也愛得很奇怪,愛花,愛月,愛唱歌,愛孤獨向天”。這樣的人,在平常人看來是癲子,其生命的本質(zhì),是將一切審美化了,只不過是其他平凡鄉(xiāng)下人審美人格的極端式樣而已。此外,翠翠、儺送、三三、夭夭等等,也都是一些外表美麗,靈魂脫俗的人物。
被美照亮的“生活世界”的審美性、超越性,還表現(xiàn)在他們對待愛情的純粹、熱情、大膽上。他們所追求的愛情,只以純粹的美為標準,世俗所追求的財富、金錢、牛羊,都沒有染指的權利?!哆叧恰防铮利惾缭涝频膬?,要渡船不要碾坊;《神巫之愛》里,有完美身體和高尚靈魂的神巫,從眾多美麗的姑娘中,選擇的竟是那個孤貧喑啞的白衣少女。為了追求心愛的人,他們可以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抓出自己的心,放在愛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錢,不是貌,不是門閥也不是假裝的一切,只有真實熱情的歌”。在愛情面前,每一個人,都顯得大膽自信,如花帕族女子,為了得到神巫的愛,在路上用歌聲攔截他,到了深夜覺也不去睡,癡癡地跟著他。他們認為,這種對愛如癡如狂地著迷,是應當?shù)?,相反如果“對于愛不能發(fā)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選頂喜歡的一個人”,那么只能說明這個民族的無用與墮落。
“生活世界”被美照亮,在“湘西”世界里,人與自然和諧一體,美到不可形容。人的生命隨著自然的節(jié)拍而律動,人的勞作成了自然的裝飾與點綴,人已經(jīng)消融于宇宙、消融于自然中,再不是將自然當做客體,將自己凌駕于宇宙之上,自鳴得意,其實愚不可及的那個孤零零的“主體”。在小說《漁》里,沈從文為我們描繪了一幅人與自然渾樸不分,融洽無間的動人圖畫。七月之夜,沿烏雞河水邊捕魚的人,攜籮背刀,各人持火把,準備砍被藥暈的魚?!伴L空無云,天作深藍,星月嵌天空如寶石,水邊流螢來去如仙人引路的燈,荒灘上蟋蟀三兩嚖嚖作聲,清越沉郁?!眳羌倚值茇撠熑鼤r在河的上游放炮倒藥。在長長的等待中,第一聲雞叫從遠處傳來,漸漸的各處都有了回唱。當哥哥憑直覺做出判斷,將藥倒到河里時,姊妹星正好在天空出現(xiàn),是準確的三更時辰!美麗的夜晚,原始生動近于游戲的捕魚方式,對時間、天象通靈般的精確直覺,一切光景如夢如幻。人與萬物、與自然,貼得那么近,沒有了任何間隔。
沈從文筆下的“生活世界”,人們是用審美直覺,來對待別人、對待自己生命本身、對待自然的。這種以審美來把握人生的形式,超越了用主客二分的方式看待世界的眼光,世界上的事物不再是認識或利用的對象,“自我”也從一個與萬物對立的有限天地中走了出來,與自然萬物融為了一體,失去了一個個體的“我”,卻得到了整個宇宙,獲得了最大的自由。這些鄉(xiāng)下人,在這個世界里,不再是要被啟蒙的蒙昧的國民,也不再是需要被解放的受苦受剝削的民眾,他們是啟蒙工程、解放歷史之外的人,指向自由的啟蒙神話或解放神話,對他們來說都顯得多余可笑。因為,他們的生命形式本身就是美的,本身就是自由的。
“如中毒,如受電,當之必喑啞萎悴,動彈不得,失其所信所守。美之為美,恰恰如此?!鄙驈奈膶γ蕾x予了一種強大的功能、力量,世間任何東西都不可能超過它,世間任何善的、好的、真的東西、品質(zhì),都必被它囊括。被美照亮的“湘西世界”,在沈從文筆下因而就是一個真善美統(tǒng)一的世界。
海德格爾斷言,“美是作為無蔽的真理的一種現(xiàn)身方式”,“美屬于真理的自行發(fā)生”。這里的真理,并非平常說的事物的本質(zhì)、規(guī)律,并非邏輯的“真”,而是存在的“真”?!跋嫖魇澜纭痹诿乐谐?,也就是在美中澄明、去蔽,回歸到一個自然的世界,一個“真”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的存在是一種自然的存在,本真的存在。這種本真存在體現(xiàn)在人性的自然、淳樸、和諧狀態(tài)上。
“湘西世界”里,人的本真存在、人性的自然舒展鮮明體現(xiàn)在兩性關系上。如《旅店》里的黑貓,突然一天,“要得是一種力,一種圓滿健全的、而帶有頑固的攻擊,一種蠢的變動,一種暴風雨后的休息”。于是,她暗示大鼻子旅客,在出外擔水的當兒就得到了她想要的?!斗驄D》中,鄉(xiāng)下兩年輕夫婦在回娘家探親的路上,因為天氣很好,就做了點呆事情。還有《阿黑小史》里的阿黑與五明,因生命已成熟,就經(jīng)常在山上玩點撒野的游戲。
與“湘西”這個本真世界相反的都市社會,沈從文則寫的是人性被扭曲變形的可憐情形。如《八駿圖》里的教授,個個“營養(yǎng)不足,睡眠不足,生殖不足”,近于被閹割過的寺宦,“他們一生所有的只是專門知識,這些知識有的同‘歷史’或‘公式’不能分開,因此為人顯得很莊嚴,很老成。但這就同人性有點沖突,有點不大自然?!@些人雖富于學識,卻不曾享過什么人生。便是一種心靈上的欲望,也被抑制著,堵塞著?!彼裕绻谩跋嫖魇澜纭崩锏暮谪?、柏子、阿黑、五明等等與都市社會的人相比,就可知道,后者都是一些病人,是人性被扭曲了的可憐人。因而,更加反襯出,本真的“湘西世界”,人性的自然與健康。
“湘西世界”里人的本真存在還體現(xiàn)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上。那里人與人之間沒有貧富、尊卑、上下之別,一切人事關系單純到不可比方。劃渡船的老頭,到城里去,遇到駐防的副爺、賣肉的屠戶、掌水碼頭的,都要坐下來喝幾口酒,談談閑天。大族首戶的當家老太太,對一村子非親既友的鄉(xiāng)鄰,知冷知熱,噓寒問暖。一個少女會與一個看守私人祠堂的老頭成為忘年的朋友。即使妓女與水手之間,也會產(chǎn)生真摯的感情。人與人的關系淳樸、真誠,沒有任何的算計,更不摻雜骯臟的金錢交易。相反在沈從文筆下的都市世界里,“人與人關系變得復雜到不可思議,然而又異常單純的一律受‘鈔票’所控制”。由一些虛假的、道貌岸然的人物,組成了一個“瑣碎、懶惰、敷衍、虛偽的衣冠社會”。
在美感中,我們會得到一種愛的體驗,感恩的體驗,它會激勵我們?nèi)プ非笞陨淼母呱星椴伲钗覀內(nèi)ヌ嵘陨淼娜松辰?。在美中敞亮的“湘西世界”,因此還是一個善的世界。這個“善”,不是狹隘的、直接功利的“善”,而是在精神領域提升人生境界的“善”。沈從文寫道,“一個好的作品照例會使人覺得在真美以外,還有一種引人‘向善’的力量?!@個讀者從作品中接觸了另外一種人生,從這種人生景象中有所啟示。對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層的理解?!鄙驈奈挠靡幌盗凶髌窐嬛拿赖摹跋嫖魇澜纭?,就有一種引人“向善”的力量。
吹簫的二哥,愛花、愛月、愛唱歌的癲子,身體完美、靈魂純潔的神巫,以及那個用習慣和勤勞雙手抵擋一切不幸的三翠,都能激起我們對自己人生形式的思考,防止人生的丑化與墮落。尤其是《邊城》,通過儺送、翠翠等人物,表現(xiàn)了“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使人產(chǎn)生向上、向善的憧憬與愿望。
在沈從文看來,他同時代的許多知識分子,“大多數(shù)人只知從‘實在’上討生活,或從‘意義’‘名分’上討生活。捕蚊捉虱,玩牌下棋,在小小得失上注意關心,引起哀樂,即可渡過一生”。照這樣下去,人人不知反省,不知變革,民族只會越來越向墮落的深淵滑去,再也無權在這個世界上與別個民族爭生存的權利。他希望“《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應當還保留些本質(zhì)在年輕人的血里或夢里,相宜環(huán)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輕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除了《邊城》,整個用美照亮的“湘西世界”,都在以審美的人生形式,以堅實的人生觀,“積極的提示人,一個人不僅僅能平安生存即已足,尚必需在生存愿望中,有些超越普通動物肉體基本的欲望,比飽食暖衣保全首領以終老,更多一點的貪心或幻想,方能把生命引導向一個更崇高的理想上去發(fā)展”。“時時刻刻都能把自己一點力量,粘附到整個民族向上努力中?!?/p>
審美的力量就在于它能幫助人們洞明現(xiàn)實的黑暗,使處于歷史沉淪之中的個體窺見那烏托邦精神的同一性之光。沈從文用美照亮的“湘西世界”,展示了人的本真存在樣態(tài),具有感發(fā)人向上、向善,追求一個完美境界的力量?!跋嫖魇澜纭笔钦嫔泼赖慕y(tǒng)一,是沈從文為現(xiàn)實世界設置的一個樣板,設定的一個依據(jù)。
“人生可憫。周莊兩千年前用文字建設一種‘明智’與‘解脫’觀念,就正是因為生命粘附在‘事實’上,生悲憫心,強為詮釋,用以自慰罷了?!痹谏驈奈膭?chuàng)作“湘西世界”的時代,五四啟蒙運動掀起的民族革新、自救向上的熱情已經(jīng)冷卻。國家一方面深受殖民壓迫之苦,一面還常年處于混亂的內(nèi)戰(zhàn)狀態(tài)。民族需要重新振奮精神,鼓起信心,開辟新路??墒牵蟛糠秩硕际潜灰粋€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支配,在一點點蠅頭小利上咀嚼一己悲歡。社會的上層分子,那些受過現(xiàn)代高等教育的人都成了一種“生命無性格,生活無目的,生存無幻想”的庸俗平凡類型。而國家則如一盤散沙,大小軍閥、各種政治勢力,盤踞一方,也在為一個個小集團的利益,爾虞我詐,挑起一場場大小戰(zhàn)爭,造成農(nóng)村的普遍破產(chǎn),城市的惶恐與混亂。整個民族和國家都顯得那么狂妄和愚昧。沈從文正是懷著莊周一樣對人生的悲憫情懷,創(chuàng)造了“湘西世界”。不過他選擇的不是對人生的審美逃避,而是用一個美照亮的世界,激起民族超越小小的一己悲歡,向遠景凝眸,朝向一個自由境界飛翔。
〔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
〔2〕葉朗.美是什么〔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8(10).
〔3〕周國平.尼采與形而上學〔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
〔4〕劉小楓.詩化哲學〔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