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亦紅
要是老周知道這是他見到周方旭的最后一面,他說什么也要多給箱葡萄給侄子,說什么也要抽那根煙,哪怕不去上班,哪怕太陽下再熱,他也要和侄子好好說說話。
1
老周今天生氣了。生氣的原因是廠里叫老李向他借小貨車。因為工作需要,廠部配備了他這輛車,因為是老周要求買的,這輛車就歸老周保管。但是因為是廠里的車,所以很多時候難免會被人強行借去。
今天老李向老周借車,老周是不準備借的,倒不是他怕車不安全,而是怕開車的人開了它會發(fā)生不安全的事,他這個車主那時就要負責了。所以老周說:“廠里的東西我可不做主?!崩侠钜琅f是那種在老周看來陰陰的表情說:“在這個廠里,別說借,就是拿,老板也不敢說不字?!彼靡环N命令式的口氣說:“快把鑰匙拿出來,婆婆媽媽的像個女人?!崩现苄闹袎褐鸬矡o可奈何拿出鑰匙,這股火一直陪著他到家,他想把這股火熄滅,所以他要說給他老婆彩云聽。
彩云今天晚上生氣了,生氣的原因是老周回來一臉委屈的樣子,而當老周把原因說出來后,彩云就更生氣了。
老周用一種在彩云聽來有些羨慕的口氣說:“你知道嗎,他為什么這么橫嗎?是因為他的老婆年輕時和老板相好過,所以他現(xiàn)在神氣得不得了?!辈试凄帕艘宦暃]說話,老周又說:“他每天都做那么一點點活,老板照給錢,其實早幾年他什么都不做老板也給錢,他真是舒服極了!”老周在說舒服的時候加重了語調(diào),彩云本來就是個不依不饒的火性子,這一來她發(fā)火了:“你羨慕啊,我可是沒那本事,沒找一個當老板的相好,讓你有一個舒適的工作?!崩现鼙緛淼囊馑际牵哼@個老李該為這事感到羞恥,現(xiàn)在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而彩云呢竟然想到另一面了,從正面想到了反面,她也不動腦筋想想,他老周愿意自己的女人做這種事嗎?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她什么時候能理解自己的感受。
所以這個晚上兩人就這樣各自生了一晚的氣。
早上的葡萄園應(yīng)該是美麗的,清新的空氣,一串串碧綠或者紫水晶一樣的葡萄掛在葡萄架下,鳥兒從這棵飛向那棵,清晨的風吹來一陣陣涼爽,在這葡萄架下摘葡萄的人一定是很幸福的人。
但是一早進入園中的老周和彩云,不是詩人也不是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少男少女,所以一到園中他們就快速剪葡萄分品種裝箱子再裝好車,這一切要在一個多小時內(nèi)做好,做好后一個上班一個到集市上賣。
因為昨天兩人都生氣了,這么美好的早晨兩人都不說一句話,各自忙著,直到老周的手機響起。電話是老周的第二個侄子周方旭打來的,周方旭要幾箱葡萄送人,他在電話中說:“叔叔,要好一點的?!崩现軉査裁磿r候來拿,周方旭說:“中午,中午過來拿,現(xiàn)在早上忙,走不開?!辈试铺痤^來說話了:“價錢按市場價,一斤六元,一箱六十元,不要是你侄子就便宜賣?!辈试埔徽f話就表示她和老周昨天那個結(jié)解開了,但是在老周看來新的結(jié)又產(chǎn)生了,老周帶著不滿說:“自己侄子掙他什么錢,我就送他幾箱又怎么樣?”彩云直起身看著老周說:“你要是能掙大錢,我也樂得做個人情呢?!?/p>
中午的葡萄園里真是熱,周方旭要五箱,老周每一箱中放一半“金手指葡萄”,另一半放普通的葡萄。金手指葡萄據(jù)說是從歐美引進的雜交葡萄新品種,今年特好賣,它不但甜,而且長得非常好看,果粒長橢圓形,略彎曲,黃白色,就像少女的纖纖玉手,它可是一般葡萄的兩倍價錢呢。
老周多摘了一箱,他想這—箱就送給侄子嘗嘗吧,侄子進了別人的家門,沒事也不回家。都怪大哥大嫂死得早,他就是有心里話又能和誰說呢。老周剛想把幾箱葡萄運回家,周方旭就開著小車找到葡萄園來了。他的妻子秦玫月坐在副駕駛上,低頭弄著手機,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周方旭把葡萄放好后掏出錢包:“叔叔多少錢?”老周說:“都是自己人談什么錢呢,要不是你弟弟要買房子,我也不會向你要錢了。每箱六十,這些可是好葡萄啊,金手指,你嬸嬸在市場上要賣八十呢?!敝芊叫襁f給老周三百塊,又遞給叔叔一支煙,要替他點著,老周還惦記著要去上班,就對侄子說:“天太熱了,你還是到車里吧,我也要去上班了?!崩现苷f完就騎著電動車向家中騎去,他騎了一段路,似乎聽到周方旭還在喊著:“叔叔,你慢慢騎?!?/p>
要是老周知道這是他見到周方旭的最后一面,他說什么也要多給箱葡萄給侄子,說什么也要抽那根煙,哪怕不去上班,哪怕太陽下再熱,他也要和侄子好好說說話。
2
下班回到葡萄園,彩云已在園中忙碌了,老周掏出三百塊錢給彩云說:“錢你拿著,我真要了侄子的錢?!辈试瓢琢怂谎郯彦X放好了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想起了什么問:“方旭看著快樂嗎?”“我沒覺得他有什么不快樂啊,小夫妻倆看著挺好的?!薄斑@就好,希望不要再像那年了,讓我一想到晚上就睡不著?!辈试品诺土寺曇粽f。老周知道是那年秦玫月吵著鬧著要和周方旭離婚的事,這個媒是彩云做的,當然是希望他們和和美美過到老,何況現(xiàn)在大哥大嫂也不在人世了,彩云就是他們的長輩了。
一轉(zhuǎn)眼,葡萄已賣了一個月了,再賣一個月就差不多了。一早,大侄子哭喪著臉沖進來:“嬸娘不好了,方旭他走了?!闭f著眼眶就紅了?!白吡耍蚱抻殖臣芰?,他走到哪兒去了?”彩云心想,這老實孩子準是又被秦玫月氣的,唉,做上門女婿,父母都通情達理的還好些,如果夫妻恩愛那更好,可是,這孩子偏偏一樣都沒輪到。這秦玫月結(jié)婚才兩年就在外面有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原來和她是一個單位的,后來自己辦了一個小小的企業(yè),秦玫月的心忽拉倒向了這個陳老板,跟著心倒下去的就是她的身體。雖然方旭對她言聽計從,可是沒用,兩個有家有室的人好像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了人間有愛情,便把它無限擴大張揚,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秦玫月不能沒有陳老板,陳老板少不了秦玫月,隨之而來的是兩個家庭的大吵大鬧,雙方鬧著離婚。彩云想到就是那次周方旭離家走了一次。
可是方旭能走到哪兒去呢,只能回到父母家來住兩天,那時他娘還在世。周方旭的母親,是個不多言多語的人。她對小兒子是虧欠的,因為她給不了他家,只能讓他入贅到別人家去。娘陪著他掉了兩天淚,后來只能找彩云來商量。彩云是個急性子,發(fā)生了這事她就覺得欠了侄子一樣。她對周方旭說:“離婚就離婚,還怕沒有比秦玫月好的?!钡侵芊叫癫徽f話,一個大小伙子就坐在娘倆前抹眼淚,彩云知道周方旭是真離不開秦玫月和只有兩歲的孩子,彩云只能換了說法說:“你放心,嬸一定替你把她說得回心轉(zhuǎn)意?!?/p>
彩云聯(lián)合了秦玫月的母親苦口婆心地勸秦玫月,但是陷在愛情中的女人是可怕的,她寧愿拋夫棄子來成全她的愛情。后來發(fā)生轉(zhuǎn)機的是陳老板那邊,陳老板的妻子以死威脅雙方才都沒離成婚。婚雖沒離成,但是兩人卻是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這在秦玫月和陳老板來說已經(jīng)是退讓一步了。
秦玫月做了陳老板的情人不工作也有錢,更何況這個陳老板在她眼中真是有情有義,替秦玫月購買了幾臺加工設(shè)備,幫她接些加工的活,當然在家做活的就是他周方旭和一個外地小工人。
不出幾年秦玫月買了地建了一幢小別墅,買了一輛小貨車一輛小汽車。要是沒有她周方旭哪里會有車開,走出去還被人一口一個小老板地叫,沒有秦玫月的情夫陳老板,他周方旭到現(xiàn)在可能還在做泥水匠,所以他周方旭能說什么,什么都不能說,活得委屈委屈夠委屈。
“不是,他死了?!贝笾蹲咏K于落下淚來。彩云手中一串葡萄滾下來,一粒粒四散而去?!八退懒耍t(yī)生說是心臟功能衰竭而猝死的,其實他是累死的啊。”
彩云是懷著悲傷的心情到秦玫月家的,她現(xiàn)在真把方旭當成了她兒子,現(xiàn)在她是他的娘,她差不多是一路哭著去的。
彩云和老周到秦家時,秦家已有很多親友在一邊打理了。伴隨著秦玫月母親呼天搶地的哭聲,曾經(jīng)那么強健的周方旭就被裹著被單從樓上抬下來,放在正堂右側(cè)的涼席上,此時才像是正式宣告:周方旭這個人死了。彩云彎下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親侄兒親侄兒的大哭起來,秦玫月蹲在邊上哭得也是上氣不接下氣,大眼睛里都是淚水,彩云心想,看來秦玫月是真?zhèn)牧恕?/p>
哭了大約十分鐘,才被親友勸住,說些人死不能復生,節(jié)哀順便之類的勸慰話。三人這才止住哭聲,默默地在尸體前面坐著。這時陳老板過來,就像當家人那樣對秦玫月說要請哪些生意上的人,秦玫月說:“這事你看著辦吧,你作主算了?!辈试瓶吹叫贞惖倪€在這種場合不知廉恥地出現(xiàn),心中猛然就生起一股怒火,秦玫月的眼淚在她眼中變得虛假無比。她不禁大聲哭著說:“方旭你死得好可憐,誰不知道你是活活做死的啊,每天起早貪黑地做,你現(xiàn)在做死了,人家傷心也是沒有你這樣一個做的人了,你就像一個長工——”秦玫月變了臉色,老周忙在一旁止住老婆:“哭兩聲就算了,人都死了再說有什么用?!毙贞惖膮s是無所謂地走到外面,秦玫月想跟出去,想想這樣的場合不能,只能坐在原地不動。彩云止住了哭聲,按她的性子是要掉頭就走,但想想現(xiàn)在是她侄兒還在人間的最后一晚了,便耐住性子,坐在秦玫月邊上折起元寶來。
其實秦玫月是傷心的,兩人結(jié)婚也好多年了,女兒也十多歲了。周方旭的突然離去是她始料不及的,從他們相親認識開始,周方旭就寵她愛她粘著她,就是她后來跟了陳老板,她也算準他是離不開她的,一個人對信手拈來的東西總是不珍惜的,她秦玫月也是如此。她一手牢牢抓住周方旭,又用自己的身體和激情打敗了另外一個女人抓住了她的男人,她一直很得意。一個女人擁有兩個男人就像一個男人同時擁有兩個女人那種榮耀的心理是一樣的,可現(xiàn)在這種心態(tài)隨著周方旭的離去驟然消失了。她甚至覺得自己做得太過了,太不把他當回事,換句話說是周方旭太把她當回事,現(xiàn)在把她當回事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就沒有人再把她當回事了,想到這她又禁不住嗚嗚哭泣起來。
3
人死灰飛煙滅,周方旭就這樣化作一縷輕煙飛向天空。老周慢慢騎著電動車,彩云坐在后面,剛剛經(jīng)歷了至親的人的離去,兩人似乎一下子看透了許多。彩云說:“人活在這個世上就是要看開一點,什么錢不錢的,夠用就可以了,身體健康最重要,家庭和睦最重要。我和你呀,在—起快二十五年了,有時雖然吵吵,但都是一心一意為這個家,不像方旭,在那個家除了女兒是他親生的,他哪感受得到一點點家庭的溫暖呢?”老周從心中贊同。他輕輕說:“就是孩子可憐,這么小的年紀沒有了父親?!薄翱蓱z什么呀,跟著這樣的娘,苦不到哪兒去的,只是不知將來記不記得她父親?!边@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兩人卻沒有直接回家,一徑到了葡萄園,借著明亮的路燈兩人仔細看著一棵棵葡萄樹,看著看著彩云就靠在葡萄架上,老周說:“回家睡吧,你看明天又要早起。”彩云搖搖頭說:“回去也睡不著?!崩现鼙阕呱先シ鲎∷?,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彩云就軟綿綿地倒在老周懷中,不知道的人遠遠望來還以為一對相戀的人在葡萄架下竊竊私語呢。
第二天五點不到,兩人就起了床,拿著大剪刀手腳利落地把一串串葡萄剪下來,又分品種放在箱子里,然后彩云運葡萄去市場賣,老周去上班。
五點剛過,一百多斤葡萄就賣完了,差不多五六百塊錢,還有一個顧客明天辦事情預定了幾十斤,雖然有些累但是想起葡萄園中果實累累的葡萄彩云就不由得加快往回走的步伐。老周一見彩云回來,忙站起替她推三輪車,一邊推一邊說:“我下午請了假,采了一百多斤葡萄批發(fā)賣給了一家小廠,中秋節(jié)快到了,他們分給職工呢?!崩现苷f完掏出四百五十元錢給彩云?!澳闶樟怂麄兌嗌馘X一斤???”“四塊五,你看都是認識的,這個老板也是爽快人,我剛說出口他就答應(yīng)了?!薄八膲K五,”彩云大聲叫嚷起來:“就賣了四塊五,一百斤裝了二十只箱子吧,你還搭進了二十只箱子,我零賣至少要六塊錢呢,你和我商量了嗎?你——”彩云嘮嘮叨叨又說上了。說實話,要是彩云昨晚沒說那些要想開些的話,老周也想不到把葡萄批發(fā)出去,他只想體貼妻子一回,沒想到到頭來錯的又是自己。老周也是不開心,轉(zhuǎn)過身就往葡萄園去了,任彩云還在一邊說什么。
晚上的燈光下,兩人一聲不響地吃著飯,本來今天賣了上千塊錢兩人應(yīng)該高興才對,可這種情景倒像丟失了一些鈔票一樣。老周想打破這個場面就說:“方旭啊——”剛開口,彩云沒好氣地說:“不要說了,提到那個女人我就吃不下飯?!?/p>
第二天早上,老周幫彩云裝葡萄時,一失手,幾袋葡萄就掉地下了,葡萄哪是經(jīng)得起摔的東西,彩云就又開始嚷嚷。老周撿起袋子說:“又不浪費的,我釀酒喝,這自己做的葡萄酒啊甜到心里?!辈试埔贿厷庖贿吘蛠G下了這樣一句話:“侄兒才剛死呢,你就有勁想著吃喝了?!?/p>
老周是真生氣了,他扔下手中的活推出電動車騎上就出了門。侄兒的突然離去他是傷心的,生活中妻子也總是這樣一點都不知體諒他。近來老周變得容易生氣了,是的,生氣就要表現(xiàn)出來。老周不由加快了速度,連對面走過的堂叔和他打招呼都沒看到,他太生氣了,連從中間弄堂中開出來的小貨車都沒看到。
“呯”的一聲巨響,老周還沒反應(yīng)過來,人就脫離了那輛銀灰色的電動車,他就重重地摔在路邊的草坪上……
彩云吃好飯鎖上門,帶著滿滿一車葡萄像往常一樣到集市上去。快到公路時,見一輛小貨車橫在一邊,堂叔和幾個路人圍著小貨車在指指點點說什么。她走近一看,一輛電動車差不多散了架在貨車下躺著。她向堂叔打招呼:“發(fā)生車禍了,誰呀,這么不小心?!碧檬逭胝宜?,忙說:“還不是你家老周啊,人送醫(yī)院去了?!辈试埔宦牐巴邸钡匾幌戮痛罂奁饋?。
老周只受了一點皮外傷,檢查出來一點都沒事,只是整個人軟綿綿的一時間還沒從剛才的驚嚇中緩過神來。他對一邊的兒子說:“沒事了,你去上班吧,也不要告訴你媽,她每天賣葡萄夠辛苦的,不要讓她分心了?!痹挍]說完彩云推門而入,幾乎是撲到老周面前,眼睛里的淚水還不斷往下掉,看到老周真的沒事才放下心來。
經(jīng)過了這件事,夫妻倆算又想開了一些,這表現(xiàn)在彩云一直讓他在床上躺著,彩云的意思是要讓老周休息一星期呢。但是老周太不習慣這樣一天睡到晚,太不習慣彩云在他面前說話軟綿綿,做事輕手輕腳,而且他不做就等于彩云要多做活,他也舍不得,所以老周要恢復正常的生活了。
第四天吃過早飯趁彩云還沒從葡萄園回來,老周騎上新買的電動車去上班了,路過葡萄園彩云已經(jīng)把葡萄裝好準備回家呢,她一抬頭看到老周似乎想偷偷溜過去,知道攔也攔不住他,只好虎著臉嚷了句:“你那天要撞死了今天也去上班?”
老周就當沒聽見,慢慢騎過彩云,瞄了一眼他那拉長了臉的妻子,騎過美麗的葡萄園,盡情地看著他的一棵棵葡萄樹,一串串沉甸甸的葡萄,心中比任何時候都坦然,因為這一切才是他所熟悉的,才是他正常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