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口述 陳遼記錄
胡耀邦實事求是處理“突破”事件
●王正口述 陳遼記錄
因為耀邦同志給文藝界辦的這件好事,鮮為人知,所以,我要把這樁事告訴大家,也想為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編寫者提供一點史料。
在文藝界人所共知,1981年,因白樺的電影劇本《苦戀》(拍攝成電影《太陽和人》,沒有公映)存有一些問題挨批,被稱作《苦戀》事件。是胡耀邦同志對此事件實事求是,讓《文藝報》、《人民日報》同時發(fā)表唐因、唐達成的批評文章,非常得體妥善地解決了。但是,很少有人知道,1981年,也是由于胡耀邦同志實事求是處理了“突破”事件,使該事件得以平息,才保護了當時文藝界思想解放的勢頭。
“突破”事件是怎么回事呢?據(jù)我了解,1980年10月5日—12日,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在無錫太湖飯店舉行青年創(chuàng)作會議。10月5日,陸文夫作了《談突破》的發(fā)言,著重談文學創(chuàng)作如何突破。10月6日上午,《雨花》主編顧爾鐔作了《也談突破》的發(fā)言,也是主要談文學創(chuàng)作如何突破的問題,其中講到目前有些生活領(lǐng)域作家還進不去;進而談到作家在政治思想上也要突破。顧爾鐔說:“政治上突破,最主要的是‘四項原則’。四項原則,我們是要堅定不移遵守的,怎么又要突破呢?首先,‘四項原則’本身也是在發(fā)展的;其次,我們對‘四項原則’的認識也是不斷加深的。突破的問題,就由此而產(chǎn)生?!保〞?,顧以《也談突破》為題,將此發(fā)言在《雨花》1980年第12期發(fā)表。)顧爾鐔發(fā)言后,到會同志都把顧的發(fā)言理解為:“四項原則”也要發(fā)展;對“四項原則”的認識也要不斷加深;這是“突破”一詞的應(yīng)有之義。因此,會上風平浪靜,水波不驚。不料,事后,有人給中宣部打小報告,截頭去尾,只說,“顧爾鐔要突破‘四項原則’?!边@還了得!“于是,老顧的文章,成了將要開展批判的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代表作?!段乃噲蟆繁恢付ㄒ獙Υ宋膶懸黄形恼隆薄5段乃噲蟆贰肮悴磺?,遲遲落實不了作者,到5月初,南京《新華日報》上發(fā)表一篇批判文章”?!?月5日召開的作協(xié)黨組和書記處會議上,張光年(記錄者按:張為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指定《文藝報》這一期就轉(zhuǎn)載《新華日報》的文章,下期再發(fā)表評白樺(《苦戀》)的文章。”但是,“過了幾天,羅蓀(記錄者按:即孔羅蓀,《文藝報》主編)又在編輯部干部會上說:‘昨天與光年說了,《新華日報》批《也談突破》的文章不轉(zhuǎn)載了,下期一定要組織文章?!钡?,“最后,《文藝報》始終沒有發(fā)表批判文章”。(記錄者按:王正同志以上口述,參見劉錫誠:《在文壇邊緣上》,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6月出版,第530頁。劉錫誠是當時《文藝報》的編輯部主任,著名文學評論家、民間文學研究家,有多部文學評論集、民間文學論文集及專著《20世紀中國民間文學學術(shù)史》等著作出版。)原來把《也談突破》和《苦戀》一樣作為“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代表作”予以批判的“突破”事件,竟到此戛然而止,這是怎么回事呢?真相是胡耀邦同志實事求是處理《也談突破》,悄然平息了這一“突破”事件。
胡耀邦同志是怎樣實事求是處理《也談突破》平息“突破”事件的呢?我從對顧爾鐔作些簡介以及他在“文革”中和新時期到來后的表現(xiàn)說起。
我和顧爾鐔(1925—1999)都是上海通州中學校友,我比他高一年級。他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即參加黨所領(lǐng)導的文藝工作。黨員。全國解放后,我倆同在江蘇省省級機關(guān)工作,他先是在江蘇省總工會,后調(diào)到江蘇省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任《雨花》編委,江蘇作家協(xié)會辦公室主任。他本是演員出身,這時成了劇作家。僅我所知,他和別人合作的錫劇《紅色的種子》,譽滿江蘇,后改編成電影《紅色的種子》,是地方電影制片廠拍攝的第一部電影,一炮打紅。他又創(chuàng)作了話劇《雨花臺下》,得到戲劇界好評。但因為我倆分處兩個單位,大家忙于工作,交往不多?!拔幕蟾锩币粊?,我作為江蘇省委辦公廳的主任,一下子被“打倒”,定為“走資派”。顧爾鐔在江蘇省文聯(lián)是中層干部,不是當權(quán)派,算是革命群眾。但是,他在省文聯(lián)批斗“李(進)、章(品鎮(zhèn))、亞(明)”“走資派”的大會上的驚人事實,為我熟知。有次,文聯(lián)造反派批斗省文聯(lián)主席、黨組書記李進、黨組成員、《雨花》主編章品鎮(zhèn)、黨組成員、江蘇省國畫院院長亞明,即所謂“走資派”李、章、亞。造反派頭頭點名中層干部顧爾鐔揭發(fā)章品鎮(zhèn)的反革命修正主義罪行。顧起初不吭聲,后一字一字地說,“對章品鎮(zhèn),我沒什么好揭發(fā)的?!痹旆磁深^頭火冒三丈,狂吼:“你堅持反動到底,你就站到他們一邊去!”這時,顧爾鐔“噔、噔、噔”地上臺,與李、章、亞并肩站在一起,排在第四位。造反派頭頭一想,顧不是當權(quán)派,叫他上臺,與“走資派”站在一起不合適。又高呼口號,“顧爾鐔滾下去!”顧下臺時,昂首挺胸,用鼻音哼出了《國際歌》,“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我聽說了顧爾鐔的這個真實故事,在心里留下深刻印象,稱贊“老顧是條漢子”。(記錄者按:章品鎮(zhèn)有一篇紀念顧爾鐔的文章《他冷我、燙我也給我正直的支持》[載內(nèi)部刊物《南通今古》2006年第2、3期],細節(jié)略有不同,但顧爾鐔“穩(wěn)穩(wěn)當當,不緊不慢地向我們這邊走來,準確地在第四個位置上站定,毫不聲張,卻有一團凜然正氣懾服了全場。全場寂然無聲?!背秶H歌》時,“雖然口不出聲,但唱得是何等的莊嚴”??梢姶_是事實。)新時期到來后,顧爾鐔被任命為《雨花》主編,率先為1957年被錯打成“探求者反黨集團”平反,發(fā)表社論《探求無罪,有錯必糾》(記錄者按:《雨花》1979年4月號發(fā)表)。其后,中共江蘇省委很快下達了為“探求者”平反的紅頭文件。有人問顧爾鐔:省委還未給“探求者”平反,你怎么膽敢在《雨花》先給“探求者”平反?他說:我曾長久考慮,江蘇文藝界撥亂反正,必須從為“探求者”平反開始,這一大冤案不平反,撥亂反正云何哉!如果什么事情都要等省委作出決定后我們才動作,那要我們這些共產(chǎn)黨員干什么!“思想解放,就得敢為天下先!”老顧的這些話,說得真好!
因此,當1981年5月初《新華日報》發(fā)表對《也談突破》的大批判文章時,我是有想法的。只抓住一句話:“政治上突破,最主要的是‘四項原則’”,既不管前言,又不顧后語,更不考查顧爾鐔在“文革”前、“文革”中、新時期到來后的一貫表現(xiàn),就上綱上線,這怎么能服人呢?
1981年5—6月間,哪一個月,我記不清了,我作為江蘇省科委負責人去北京參加由中國科委、中國科學院等四單位舉辦的一個會議。會議前,我給耀邦同志寫過一信(記錄者按:王正同志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是江蘇省團委書記,與胡耀邦同志很熟悉),講了關(guān)于我對開發(fā)江蘇沿海灘涂的意見。會議期間,我看望一位老同志,在那里見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胡耀邦同志的警衛(wèi)員李漢平同志,此時他已擔任國家保衛(wèi)局副局長。我請他帶口信給耀邦同志,問他有沒有看到我的信,能否找時間和我談?wù)?。沒多天,耀邦同志派車把我接到辦公室。關(guān)于開發(fā)灘涂問題,談了約一個小時,告一段落。耀邦同志有向下面來的同志進行調(diào)查研究的習慣。耀邦同志問我,最近江蘇情況怎樣。我因去北京開會前,已聽說過顧爾鐔因一篇文章被批斗,就講了這件事,并說,因為一篇文章中的一句話就批斗顧爾鐔,不好。我說:“突破”不是貶義詞,不是否定,不是毀棄某一事物;從正面理解,突破是發(fā)展,是前進,是上了新臺階,是指事物在原有基礎(chǔ)上進入新階段。例如,一位體育健將,在賽跑、游泳競賽中速度更快,突破了原先的冠軍紀錄,不是不承認、不是否決原先的紀錄,而是突破。突破,對歷史、對未來的進步都有鮮明的積極意義。我相信,語言、文藝、科學領(lǐng)域的專家學者,對此會有廣泛、深刻的共識。耀邦同志聽了我對“突破”的理解、說明后,贊同地“嗯”“嗯”了兩聲。接著又問我:顧爾鐔這個人怎么樣?我說,顧爾鐔同志是個好同志。他擁護十一屆三中全會,思想解放,作風正派,為江蘇文藝界做了一些好事……。(略,見上)耀邦同志又問:他在“文革”中表現(xiàn)如何?我就詳細講了上面顧爾鐔在批斗“李、章、亞”大會上的真實故事,他從容上臺和被打倒的“走資派”站在一邊,下臺時哼《國際歌》……(略,見上)耀邦同志聽我講完這個真事后,為之動容,考慮了一些時間對我說:你回去立即給江蘇省委打電話,不要批斗顧爾鐔了。請省委傳話給顧爾鐔同志,要他振作精神,抬起頭來,搞好今后工作。我回到住處后,回憶整理了一個記錄稿,請保衛(wèi)局副局長李漢平給耀邦同志閱后再給省委打電話。不料,李漢平很快回來告訴我:耀邦同志說不看記錄稿了,你直接打電話給省委吧。于是我按照我回憶整理的記錄稿給省委打電話,接電話的是省委辦公廳副主任康貽寬同志。等我回到南京,“突破”風波已平息。(記錄者按:耀邦同志對《也談突破》的意見,肯定也傳達給了中央宣傳部,所以對《也談突破》就不再發(fā)批判文章,“突破”事件在北京也偃旗息鼓了。)
后來我聽說,江蘇省委副書記胡宏、宣傳部長汪海粟找顧爾鐔談話,都是鼓勵為主。因此,顧爾鐔在“突破”事件后,在江蘇文學界的聲望有所增高。在其后江蘇作家協(xié)會代表大會上,他被選為江蘇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常務(wù))兼秘書長。
要不是耀邦同志實事求是地處理了“突破”事件,在全國范圍內(nèi)批判《苦戀》后再在全國范圍內(nèi)批判《也談突破》,中國文藝界對這件事也許是另一個說法了。因為耀邦同志給文藝界辦的這件好事,鮮為人知,所以,我要把這樁事告訴大家,也想為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編寫者提供一點史料。
在這件事的過程中,意外地接觸到耀邦同志日常生活中的細微末節(jié),使人了解耀邦同志在大量工作中的沉重負荷,往往難以顧及自身的休整。在談完工作后,我問及他的健康,他一改平日笑顏愉悅的常態(tài),略顯苦惱地望著我說:“不曉得什么緣故,近來臂膀很痛,連手都舉不起來,舉過頭就痛。”這出于我意外,我連忙說,要請醫(yī)生診斷,很可能是肩周炎,要請醫(yī)生治療,要熱敷,請醫(yī)生開處方,不能受涼。這雖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但也可見耀邦同志對自己的健康很少關(guān)注,專心致志于工作,這可是他長期的、一貫的精神狀態(tài)啊!
口述者王正簡介:王正,1924年出生;1938年參加革命。黨員?!拔母铩鼻?,曾任共青團江蘇省委書記;新時期到來后,曾任江蘇科委副主任,1985年離休。
記錄者陳遼簡介:陳遼,1931年出生,1945年8·15前參加新四軍。黨員?,F(xiàn)為江蘇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國家級有突出貢獻的專家,1996年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