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冰
首先,轉型社會給80后帶來的前所未有的社會生存環(huán)境。
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大陸轉型社會的特征就是不穩(wěn)定、一切處于變動之中,“不是我們不改變,而是這世界變化的太快”。市場經濟、消費社會,對國人欲望的釋放;價值重構,文化新變,對80后的影響,他們的青春期恰恰是社會主流價值觀最為動蕩劇烈調整的年代。從韓寒的《三重門》到郭敬明的《悲傷逆流成河》,從春樹的《長達半天的歡樂》到張悅然的《櫻桃之遠》,生存的漂浮、精神的壓抑、情感的傷害、人生的迷茫,恰如莫言所言是屬于“她的姿態(tài),她的方式”。文學作品此時此刻,不但成為一代人青春宣泄的一個出口,而且形象地傳達了80后乃至90后青少年實際承受著成人社會、教育機制、文化傳統(tǒng)、價值迷惑、生存焦慮等等多重地壓抑,也許,80后的生存狀態(tài)與表達方式,可以成為“文學是苦悶表達”的最好注腳?;仡櫼幌隆睹妊俊冯s志開辦“新概念作文大獎賽“,其得天時地利人和的原因就在于,考試為指揮棒的教育體制開始壓抑年輕人,父母輩通過學校用傳統(tǒng)來規(guī)范年輕人,而80后遭遇了互聯網,網絡提供了全球化信息的環(huán)境以及釋放他們苦悶壓抑的條件,一方面壓抑一方面釋放,形了成他們具反抗心理的叛逆行為——沒有通過激烈的行為來表達,而是通過文學以及網絡藝術兩種形式。于是,80后從創(chuàng)作者和消費者兩個方面,影響了文學。
其次,時代賦予80后鮮明特征的代際文化也直接地成為小說的創(chuàng)作資源。
80后文化屬于青春文化、青年亞文化,處于非主流文化與邊緣另類文化之間。它是全球化、網絡化、民主化、市場化背景下的文化,是成長中的文化。作為一種文化形態(tài)——80后文學繼“先鋒小說”與“70年代生人寫作”之后,徹底完成了“去意識形態(tài)化”的文學過程,并以青春文學與網絡寫作兩種形式蓬勃生長,形成與主流文壇的某種對峙與挑戰(zhàn)的態(tài)勢??梢哉f,80后的青春寫作是“站在代際鴻溝上寫作”。在我們80后文學與新媒體文化研究中心歷年的問卷調查中,青少年反復表達著這樣的意思:80后的青春寫作正好對上青春期的孩子;主流文壇作家不了解現在的年輕人,傳統(tǒng)文學的東西跟我有隔膜,已經過期了,閱讀世界里的代溝特別明顯;父母也不了解我們,老師也不了解我們,可是看郭敬明、韓寒、張悅然的書,他們說出了我的心里話。我以為網絡流行一時的“父母即禍害”就是這種心理的極端表達,站到包括父母在內的成人社會的對立面,已經成為一代青少年的普遍心理,只有程度上的深淺之別,沒有本質上的不同。于是,天然與青春期親近的小說讀物在青少年的選擇中發(fā)生變化,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了。
80后一代成長的數字化背景,即是由動畫、漫畫、游戲三者組成的“ACG文化”浸染下的青年亞文化——關于這些,我們主流社會、家長、學校都在一種陌生中抱著拒斥懷著隔膜。比如我最近讀到的中篇小說《憤怒的小鳥》,開篇直覺似乎要讀到一部中國的《麥田守望者》或者是大陸版的《在路上》,因為無論是選擇網絡游戲題材,還是類似玩耍戲弄的口吻,開篇的語感都呈現出一種我所熟悉的青年亞文化的氣氛——可是不然,第一小節(jié)之后,網絡游戲的主人公金圣木——智商極高的中學生就回到了人間,而且與他倒霉的父親金森林碰面,鋪天蓋地的庸常煩惱即刻掩蓋了虛擬的網絡世界。這是此部中篇小說別出一格之處,也是作者余一鳴的一個短板——他并不了解網絡世界。于是我讀到了雙重亂象中的作者敘述:游戲世界里的隔膜、想當然、矯揉做作;現實世界里的親切、入人心、游刃有余。作者仿佛是腳踏在現實庸常生活的基礎上,卻探一個頭窺視著孩子一輩的網絡游戲世界。由于陌生,他在敘述中滿足了自己也滿足了讀者的好奇感;由于新奇,也使得作品帶出了題材的一個新意。使我深思的是作者對于網絡世界以及網絡新人類的某種價值判斷。毫無疑問,這是被質疑被批評的一代,“ACG文化”的痕跡,全球化的影響、非主流的烙印——等等,既是一代人醒目的代際特征,也是我們家長、學校、成人社會、主流社會認識與接近他們的障礙和隔膜所在,正是因為這種隔膜,我們在80后90后之間橫著一條顯而易見的代溝,這條代溝不難體會,散落在我們當下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彌散在我們日常人生的每一個時刻。你無法回避,你不得不表示態(tài)度。于是,小說家借助小說表態(tài)——很生硬很草率很有點膚淺的表態(tài)——我們在《憤怒的小鳥》中讀到了這樣的情節(jié)——沉迷網絡游戲導致逃課成為壞孩子,為奪取一部手提電腦用于游戲進而綁架表妹成為殺人犯——其內在的邏輯,顯然是對80后90后數字化生活的一個否定。小說情節(jié)的設計中暗含了主流社會的某種價值判斷,作者明顯放大了現實社會中的某種偶然性,以一個草率的結局試圖為錯綜復雜的社會亂象做一個結論。從而構成主流文壇乃至主流社會的一個值得推敲的價值判斷了。
然而,現實狀況卻并不因為主流社會的好惡而有所減弱:“ACG文化”的普遍浸淫,數字化鴻溝的有增無減。網絡不但成為80后一代人的青年亞文化大本營,而且強烈地影響到文化藝術的生存與傳播,小說作為網民最喜愛的藝術形式之一,其發(fā)生的內部和外部變化,即是題中之義了。從網絡小說的角度看,首先是“去神圣化”和“去意識形態(tài)化”,小說由精英手中傳遞給了草根和“狂歡的大眾”從慕容雪村基于都市題材的《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到當年明月重新解讀歷史題材的《明朝那些事兒》,再到改編網絡游戲的人氣之作《誅仙》,傳統(tǒng)小說作品的啟蒙和教化功能大衛(wèi)減弱,代之以情感撫慰與娛樂消費。其次是呈現出傳統(tǒng)媒體所不容的“游戲與反諷”的作品風格,莊重肅穆、悲劇英雄、宏大敘事、高尚主題被棄之,代之以搞笑、戲仿、詼諧、顛覆等等。最后是“類型小說”大行其道,小說無論在接受和傳播層面,還是在欣賞意趣上,都有與“ACG文化”合流的趨勢。青少年似乎回到了中國“前工業(yè)社會”的文盲時代,人們不是通過學校教育獲得價值觀,而是經由傳統(tǒng)戲曲民間藝術獲得關于勇敢、忠誠、友誼、愛情、狡詐、邪惡等正反倫理觀和價值觀——只是今天的80后乃至90后是從日本動漫、韓國肥皂劇、網絡類型小說哪里汲取文化資源,從而養(yǎng)成近似的“非主流文化趣味”,成就口味,成就風格。明乎于此,我們也就可以明白,當年郭敬明的《幻城》滿城暢銷的個中緣由了。
2012年8月在北京舉行的首屆《CAFAM未來展:亞現象·中國青年藝術生態(tài)報告》,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對于今天80后一代生存狀態(tài)的形象描述——也許藝術家的敏感更能直接抵達現象的本質。比如展覽結構為以下幾個現象單元:現象1:蔓生長;現象2:自媒體;現象3:微抵抗;現象4:宅空間;現象5:淺生活;現象6:未知數。展覽內容的六個單元命名,仿佛在我面前展開了或明或暗近于神秘的六條通道,我們借此可能直達80后生態(tài)的內部,并由此獲得關于他們的生命隱秘。策展者明確表明:“或許我們也在詢問,怎樣的社會狀態(tài)誘發(fā)了他們的價值取向、創(chuàng)作觀念和審美趣味?而在一個淤積了內聚活力、欲望,甚至什么形態(tài)都可能發(fā)生的、極具實驗性的社會機制里,我們相信這是凝聚個體藝術創(chuàng)造力的共有空間,但當我們檢視了這些被提名的青年藝術家的作品時,確實有一些“未知數”式的、難以歸類的或在藝術語言上具有突破力的創(chuàng)作,使我們看到中國藝術在未來,為全球藝術提示新思維的端倪。”這里涉及了“社會機制”對“未知數”的誘發(fā),無數個“不確定性”就在這樣的過程中得以不斷的呈現。現實社會的轉型,價值觀的迷茫,與網絡新技術提供的眾多“邊緣性體驗”構成了80后不斷加劇的精神“混沌狀態(tài)”,青年一代的自我選擇、自我認同、自我放逐的生存方式,與自然界滋生、攀引、纏繞、蔓延的成長狀態(tài),具有多樣、野生、雜亂、繁復、頑強的“一致性”意味。
說到80后的“蔓生長”狀態(tài),還有兩個關鍵詞:“體制外”和“自組織”可以引為例證。先說“體制外”。王朔上世紀90年代的小說以及他本人“大逆不道”的“頑主”行為,在當時青少年讀者有極大影響,他的作品一大特點就是書寫“體制外”人群——跳出單位,跳進市場經濟大海的弄潮兒,他們反叛傳統(tǒng),挑戰(zhàn)倫理,恰如一位評論家所言:這些體制外的弄潮兒對當時女性讀者有著極大的吸引力!我深以為然。另一位有影響的小說家是王小波,他有一段經典語錄頗有代表性:“我認為每個人都是有本質的。像我的本質就是流氓,土匪。如果放到合適的地方就大放光彩,可是在城市里做個市民。在學校里做個教員就很不合適了”?!侵髁鞯母阈︼L格,自我嘲弄的游戲態(tài)度,王小波與王朔合演了一場對抗主流文壇的“雙簧”,給80后留下深刻的青春記憶。從文學史的角度看,王朔、王小波都是那個時代特殊的文化符號:文壇的另類,叛逆的奇葩,用看似世俗的方式抵抗世俗的平庸,用看似下賤自貶的方式抵抗高貴莊嚴的虛偽。這樣一種傲岸不馴逆流而上的姿態(tài),恰好合乎了轉型期加青春期80后的特定心態(tài):叛逆+迷茫+非主流的文化趣味。80后壓抑的心態(tài)在文本中得以釋放,他們人生的“代入感”也在文學交流中得以充分實現。“二王”的小說又可以視作與后來80后文學“垮掉的一代”文化氣質一脈相承的先兆,也是青春文學大規(guī)模出現的先聲。同為北京作家,少女春樹當年的《北京娃娃》就有“頑主”氣質,只是她尚年輕,還不具備王朔一般“京腔”的功力;韓寒小說中玩世不恭的派頭里,也可以看到王小波氣質的延續(xù)。這些跨越2000年的青春文學作品,在文本的“后現代性”,以及青年亞文化叛逆精神上,其實都或強或弱或明或暗地體現了一種“邊緣性的生存狀態(tài)”。同時,文學的變化與80后的成長也奇妙地構成一種“同波共振”的現象,從“二王”到以安妮寶貝為代表的“第一代網絡作家”,再到韓寒、郭敬明為代表的80后作家的涌現,80后的青春生長狀態(tài),也如這樣一股“非主流”文學,愈加走向開闊、走向“蔓生長”的繁復茂盛。
再說“自組織”。這個關鍵詞與“體制外”互為表里,相映成趣。體制外意味著對“單位”力量的游移,而“自組織”則象征著與主流社會力量的某種抗衡。德國理論物理學家H.Haken認為,從組織的進化形式來看,可以把它分為兩類:他組織和自組織。如果一個系統(tǒng)靠外部指令而形成組織,就是他組織;如果不存在外部指令,系統(tǒng)按照相互默契的某種規(guī)則,各盡其責而又協(xié)調地自動地形成有序結構,就是自組織。眾多依托網絡而誕生、依靠互動而發(fā)展的自發(fā)性青年組織的出現,就是一種典型的自組織。這些組織仿佛浩渺大海中的大小舟船,忽隱忽現,時沉時浮,變化莫測,也包含了捉摸不定的“不確定性”。由此可見,“體制外”和“自組織”加劇了80后生存的“不確定”,從而也從不同方面決定了以80后為“創(chuàng)作者強勁一支”以及“小說消費主體”的當下小說——主題、經驗、人物、敘述方式——的諸多不確定因素。
當然,“蔓生長”狀態(tài)也同時給我們帶來一種信息過剩,糾纏過多的憂慮,比如,關于80后的社交人數問題。英國人類學家羅賓·鄧巴曾提出著名的150定律(Rule Of 150),即著名的“鄧巴數字”:他認為人類智力將允許人類擁有穩(wěn)定社交網絡的人數是148人,四舍五入大約是150人。而最親密的,僅7人而已。需要追問的是,超過了人數極限會怎樣?數量泛濫又會怎樣?注意力分散?被信息漩渦吞沒?徹底失去自我?極具實驗性的社會現實與飛速變化的網絡世界,在提供無數瞬間變化的“碎片化”體驗的同時,也在不斷地解構每一個自我,在“不確定性”已然構成現代人恒定的狀態(tài)的當下,我們如何使用更大的定力去對付“蔓生長”,如何調動更多的文化自信去把握“不確定性”?是我們面臨的巨大課題。社會與人生需要面對,當下小說自然也無法回避。
注釋:
①莫言:《她的姿態(tài),她的方式》,參見《櫻桃之遠》序,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
②參見江冰,后青春期:再論“80后”文學[J].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2)。
③余一鳴:《憤怒的小鳥》,《人民文學》2012年第6期。
④邵燕君:《網絡時代:新文學傳統(tǒng)的斷裂與“主流文學”的重建》,《南方文壇》2012年第6期。
⑤藝術檔案〉藝術生態(tài)〉首屆CAFAM未來展:亞現象·中國青年藝術生態(tài)報告view.php?tid=7226&cid=30。
⑥我注意到兩部中年學者撰寫的中國當代文學史都專門章節(jié)談到王朔的小說《頑主》,均予較高評價,切中了王朔小說特殊的文學史意義。分別是張志忠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60年》,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出版;孟繁華、程光煒著《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出版。
⑦參見百度百科-自組織理論 http://baike.baidu.com/view/4719481.htm。
⑧【英】羅賓·鄧巴:150定律(Rule Of 150)http://t.cn/zjlnrW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