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富瑞,鄒建軍
一
美國華裔小說寫作,最早可以追溯到伊迪絲·華頓(筆名水仙花),林英敏認為“她是最早的亞裔小說家”,她1912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春香太太》通常被認為是美國華裔小說的開山之作。張粲芳《愛的疆界》(The Frontiers of Love)(1956)是第一部由在美國出生的作家所寫的小說,主要講述作為美國人眼中的上海以及在上海所發(fā)生的故事。雷霆超1961年發(fā)表的《吃一碗茶》(Eat a Bowl of Tea)被認為是“第一部以美國華埠為背景的美國華裔小說”,但這部小說在發(fā)表之后,在學術批評界并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之后,湯亭亭把美國華裔小說的創(chuàng)作推向了第一個高峰,并以《女勇士》(1976)一舉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評論界獎”,躋身于美國文學主流。隨后,趙建秀、徐忠雄、譚恩美、任碧蓮、李健孫、雷祖威等一大批小說家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華裔小說開始在美國文壇活躍起來,受到了廣泛關注,并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
從美國華裔小說的發(fā)展歷程來看,作家關注人生與社會的地理視點,發(fā)生了如下的三次重要轉換。
(一)關注中國,視點在中美之間轉換。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版的一些作品中,故事發(fā)生的指涉地主要在中國,兼及與美國的社會生活對照,視點在中美之間進行轉換。如湯亭亭的《女勇士》、《中國佬》、徐忠雄的《天堂樹》以及譚恩美的成名作《喜福會》也在此列。
1976年,湯亭亭的《女勇士》得以出版。小說的中心話題是“回憶”——如副標題所言“一個生活在群鬼中的女孩的回憶”。作者一方面回憶自己小的時候母親所講述的故事,一方面回憶“我”在美國的成長經歷。在每個小故事后面,作者都將母親所講的中國故事和“我”在美國的生活進行對照。
在譚恩美長篇小說《喜福會》中,母親在美國教育女兒,采用的方法是講述她自己在中國曾經的人生經歷,吳素云、顧盈盈、許安梅和盈盈·圣克萊爾四位母親,分別講述了自己在中國發(fā)生的痛苦遭遇。為了讓美國的女兒獲得力量,母親需要用自己的生活經歷來告訴“我”什么是愛,什么是生活,以便“我”可以吸取力量,從而解決在美國生活中遇到的諸多復雜的現(xiàn)實問題。
時空轉換主要是在中美之間進行,故事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都在美國,但故事的支撐點卻是中國——發(fā)生在中國的事情或中國的傳統(tǒng)故事。中國對于當時的美國來說是一個相對陌生的、具有異國情調的時空,作家以小說為載體,通過藝術架構描述的故事并非歷史著作,因此難以還原中國文化的絕對真實,其實也沒有必要進行還原。這些小說里所講的關于中國的故事,也因而遭遇到了一些閱讀者和批評家的誤讀,并且成為早期的華裔作家小說創(chuàng)作,總是受到一些美國華裔男性作家攻擊的主要原因。這一時期的作品,依靠過去在中國生活的母親和現(xiàn)在在美國生活的“我”,將過去的中國和現(xiàn)在的美國有機地連接起來,并產生了特定的意義:讓美國生活的父輩找到了希望的寄托地,也讓美國出生、成長的新一代找到了發(fā)展的根基。
(二)立足美國,描寫華人的美國境遇。隨著美國華裔小說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一部分作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把關注重心由中國轉向美國,故事描述的中心集中在美國,中國只是故事人物過去所生活的地方,東方色彩在作品中也只是一筆帶過。如湯亭亭的《孫行者》、任碧蓮《典型的美國佬》(1991)和《莫娜在希望之鄉(xiāng)》(1996)以及伍慧明的《骨》(1993)等。
1979年,徐忠雄小說《家園》(Homebase)出版。小說首先描述了一種原產于中國南方卻繁茂于美國加州的植物——天堂樹,表面上來源于一本園藝書中的介紹,其實是作者的刻意安排。作家是借此隱喻早期的華人移民,中國南方是早期移民的故鄉(xiāng),而美國的加州則是中國移民的落腳地。以天堂樹為喻,主人公雷蒙德追溯了華裔前輩在美國的奮斗史,以此確定自己的美國身份。更為重要的是有關中國的觀念,在小說中也發(fā)生了變化:在《天堂樹》中,男人總是將家與中國聯(lián)系在一起,而在1995年出版的第二本小說《美國膝》中,男人總是將家與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雷蒙德的父親伍德羅,他總是習慣將家與妻子海倫相提并論?!凹摇备拍畹淖兓c作者心靈之家的歸屬相關,作家將“家”的地理方位從中國轉移到美國,是作品發(fā)生變化的一個主要原因。
九十年代以來所發(fā)表的作品這一特征更加清晰?!兜湫偷拿绹小?、《莫娜在希望之鄉(xiāng)》以及《骨》等塑造出了一批典型的美國形象,追尋美國夢的拉爾夫·張,在多元文化中追求自由價值理念的莫娜,在中美文化的碰撞中尋求新自我的萊拉等,講述的都是華裔后代在美國拼搏的故事。《典型的美國佬》是一部移民小說,背景是戰(zhàn)后20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紐約州,開篇就強調“這是一個美國故事?!敝魅斯瓲柗颉堅诿绹魧W、創(chuàng)業(yè)、遭遇失敗,在此基礎上開始反思自己的身份和家庭關系?!赌仍谙Ml(xiāng)》關注的是“一個非常大的美國”,故事發(fā)生的主要地點是紐約郊區(qū)的斯卡希爾。《骨》描寫的是一個生活在舊金山唐人街上的三個女兒及其家庭的故事。
這一時期的作品偶爾還會在中美之間跨越,如《天堂樹》中“天堂樹”的隱喻來自中國;《中國佬》中依然還有來自中國的唐敖、杜子春、魯濱孫等故事;《典型美國佬》中,有了拉爾夫·張的姐姐特麗薩;《愛妾》中老姑娘林蘭等從中國來到美國,等等,這些人物對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起著關鍵性作用。但總的來說,故事的發(fā)生地集中在美國,作家著力塑造的是華裔作為一個美國人的形象,中國只是作為一個遙遠的家鄉(xiāng)背景進行描述。
(三)回歸中國。在世紀交替之際,一部分作家將關注點投向了作為故鄉(xiāng)的中國,“美國”這一敘事場地逐漸淡化與弱化成為一種敘事符號,作家們試圖站在一個世界人的立場上,來審視發(fā)生在中國的故事。雙重的文化背景和不在場的成長環(huán)境,使得他們在觀察中國社會和現(xiàn)實時,有了相對獨立的認識與發(fā)現(xiàn),以及相對獨特的書寫方式。
譚恩美長篇小說《拯救溺水魚》(2005年)把故事發(fā)生地放在了中國云南的麗江,以及南亞腹地的緬甸,講述一個白人旅游團在中國的歷險記。在這部小說里,作家在對中國地理與文化進行想象之外,她還親自到過作品中故事的發(fā)生地進行過實地考察。鄺麗莎在長篇小說《雪花和秘扇的扇子》(2005)里講述的是一個與湖南江永縣女兒國的故事,為了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她還特地到湖南永州地區(qū)進行了實地考察。為了避免產生誤讀,鄺麗莎在“后記”中強調:“盡管書中的人物都擁有自己獨立鮮明的看法和觀點,但請記住《雪花和秘密的扇子》只是一部小說作品,它并非旨在向人們闡述關于女書的一切。不過這本小說是我個人發(fā)自內心,得之于親身經歷和實地考察的結果?!?/p>
此外,有三位華裔作家的目光同時聚焦到了同一個地方——中國南京。1994年,張純如首先抵達南京,進行了為期六周的實地采訪,寫成了一部《南京浩劫:被遺忘的大屠殺》的歷史著作,于1997年出版,資料翔實,觀點鮮明。之后,嚴歌苓長篇小說《金陵十三釵》(2005)、哈金長篇小說《南京安魂曲》(2010)相繼出版。這兩部小說故事發(fā)生地完全放在中國,如果還能體現(xiàn)出一點異域色彩的話,就是作品中的主人公:《南京安魂曲》中的明妮、《金陵十三釵》中的神父都是生活在中國的美國人。在之前的作品中,廣東的小漁村、福建等沿海移民大省和上海大都市,幾乎成了華裔作家筆下的中國縮影,如今對南京的關注不能不引起人們深思。是什么原因導致作家的關注同時聚焦到了南京,是巧合還是必然?作為一個與移民關系不大、與中國歷史關系重大的城市,南京是一個老題材,“南京大屠殺”也是一個很難被啃動的題材,作家通過小說對這一重大歷史題材的再現(xiàn),必將引起重新的認識與對中國現(xiàn)代史的興趣。
二
從作家創(chuàng)作視點的地理轉換來看,美國華裔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了這樣一種態(tài)勢:首先是從美國出發(fā)關注中國,將中美生活進行對照;之后是立足美國,描寫華人在美國的生活境遇;世紀交替之際,關注點再次轉向中國,體現(xiàn)出一種視點回歸的發(fā)展趨勢,不同的是,回歸后作家的視野較之以前更加開闊。為什么會體現(xiàn)出這樣一種變化,導致這種變化的深層原因又是什么?結合華裔生存背景、在美生存歷程等,有以下三方面原因:
第一,華裔小說視點的地理轉換,符合華裔在美國對生存之路的探尋。從社會歷史背景來看,這種改變來自于華裔在美生存的需求。首先,早期華裔在美國遭遇到了多重身份困惑,被壓抑、被消聲,導致在美出生的華裔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尋根”變得迫不及待。講述父母的故事,爭取自己的聲音;講述中國發(fā)生的故事,以便尋找生存發(fā)展的根基;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力量,爭取華裔在美國的社會地位,更多地關注中國也就成了華裔作家的寫作策略。這也是符合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文學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從身邊熟悉的題材出發(fā),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起點,成為華裔作家的切入點。中國是父母經??谑龅牡乩砉枢l(xiāng),將這些耳熟能詳的題材寫進作品,就是自然而然了。其次,在打破族裔沉默、爭取發(fā)聲的權利之后,在美出生的華裔迫切需要融入美國社會,樹立華裔青年的美國形象。因此挖掘族裔歷史、塑造新的華裔形象,也就成為一種必然的選擇,如湯亭亭、趙建秀、徐忠雄等作家對華裔歷史的追溯與開掘、任碧蓮對“典型美國佬”的塑造等,也就應運而生。再次,隨著華裔文學在美國地位的確立,作家的自由身份使得創(chuàng)作之路變得開闊,不再局限于中國和美國,以及自我生活的狹小圈子。從美國的華裔社會投向了整個美國社會,如湯亭亭對美國越戰(zhàn)老兵的關注,乃至關注人類的和平與發(fā)展問題;譚恩美、哈金、嚴歌苓、鄺麗莎等將關注點投向了一個更大的中國——從原來廣東等沿海中國的縮影,轉向了整個中國,中國的歷史、中國的文化、中國的傳統(tǒng)。
第二,當代美國的政治與文化格局所產生的影響。美國政治與文化格局這一大環(huán)境的改變,必將對華裔文學的創(chuàng)作走向產生影響,創(chuàng)作視點的地理轉換就是其表現(xiàn)之一。首先,美國社會的影響。六、七十年代的美國社會動蕩不安,民權運動和反戰(zhàn)運動風起云涌,“垮掉的一代”、“嬉皮士運動”正是這一時期青年社會生活與精神生活的反映。雷蒙德·費德曼在《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中寫道:“突然之間,美國人民開始懷疑他們親眼目睹(尤其是在電視屏幕上看見)的事件真相了。”對官方話語的普遍懷疑,引起了青年一代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反思,美國華裔青年也在此列。重新思考自己的先輩早期在美的艱難生存處境,對比歷史上的記載,這種巨大的反差引起了華裔作家的強烈關注。從不同角度挖掘歷史,為族裔發(fā)聲、重塑華裔的正面形象成了華裔作家的首要選擇,如湯亭亭的《中國佬》、趙建秀的《唐老鴨》等。隨著美國社會對華裔身份的肯定,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進一步了解,描寫中國社會、文化的作品也擁有了更多的讀者,這也促進了華裔作家對這一題材的深度開掘。正是在這樣的文化語境中,作家關注的地理視點得以實現(xiàn)順利的轉換。
其次,華裔自身努力所帶來的改變。經過自身的努力創(chuàng)作,華裔作家在文學界為自己獲得了一席之地,金惠經認為,湯亭亭長篇小說《女勇士》是整個亞裔文學進入主流文學的標志。此外,華裔在美國社會各界都取得了顯著業(yè)績,改變了傳統(tǒng)的華人形象——傅滿洲、陳查理等刻板的華人形象,以及洗衣工等苦力華人形象。華裔自身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就,也極大地改善了華裔在美國的社會形象,提高了自身的社會地位。在譚恩美的長篇小說《喜福會》中,主人公吳精美曾經提到,“現(xiàn)今美國的ABC,用中國名字是十分時髦的”。早期的華裔急于擺脫自己身上的中國屬性,而如今中國標簽在美國竟成了一種時尚。這樣的轉變充分說明華裔的社會地位在美國得到了實質性的提升。在努力爭取到身份之后,華裔作家才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涉足身份之外的領域,從而開拓出小說文本更寬、更廣的寫作時空。
再次,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日益增強,中國與中國文化在國際社會中的影響也逐漸擴大。新中國的成立,改革開放政策的實施,漸漸消除了舊中國、“文革”在國外的負面影響,刷新了中國的國際形象。隨著中國外交地位的逐步確立,中美關系也得以改善,所有這些為華裔在美國的生存提供了強有力支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2012年6月18日,美國眾議院舉行表決,對1882年國會通過的《關于執(zhí)行有關華人條約諸規(guī)定的法律》(簡稱《排華法案》)正式致歉。在美國華人的積極推動下,終于促成美國參議院、眾議院對當年《排華法案》正式道歉,這是華人集體努力的結果,也是中國綜合國力提升的結果。在這樣一種背景之下,作家在探尋美國華裔生存史的同時,也希望國際社會更多地關注中國,以文學的方式還原中國的歷史真實。對中國關注的再度回歸,對“南京大屠殺”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重新書寫,就是最好的例證。
第三,外因、內因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華裔文學創(chuàng)作視點的改變與作家自身也是密切相關的。首先,華裔作家自身身份地位的提高。隨著湯亭亭、譚恩美、任碧蓮、哈金、嚴歌苓、鄺麗莎等杰出作家的產生與杰出作品的發(fā)表,華裔小說在美國文學史上的地位逐漸得到了承認,湯亭亭小說入選《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進入了大學教材,《女勇士》中的第一句話,竟成為了美國大學生的口頭禪,受小說歡迎的程度,可窺一斑。各類華裔小說作品榮登暢銷書榜首,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廣為閱讀,華裔小說終于進入了美國的主流讀書界與批評界。隨著對華裔小說研究的深入,作家也被邀請到中國各地從事學術活動,思想的交流、視野的開闊,必將推動他們對中國題材的進一步關注。其次,作家思想探索的深入與責任意識的加強。“眾所周知,一個作家若重復別人,固然沒有出息,但重復自己也等于藝術生命的結束?!彪S著創(chuàng)作的深入與發(fā)展,華裔作家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生活的世界,以更開闊的視野和更強烈的責任感關注社會,終于開拓出了新的創(chuàng)作思路。湯亭亭對越戰(zhàn)老兵的關注,讓她出版《第五和平書》、《越戰(zhàn)老兵 和平老兵》等書,表達了對“和”的渴望與探索。更年輕一代的華裔作家如鄺麗莎等,公開承認自己的華裔身份,與“做華裔美國人如今是一種時尚”有關,同時也想尋找自己的“中國根”,承擔起挖掘被埋沒、被遺忘、被歪曲的中國歷史和文化的責任,如對“南京大屠殺”進行描述,對幾近消亡的女書故事的重新講述。隨著一波又一波的尋根熱潮被掀起,一些作家開始了“尋根之旅”。在行走、閱讀中國的過程中,他們希望通過自己的筆觸及廣度的中國歷史,深度挖掘中國的文化,引起更多人的關注。于是關注湖南、關注南京、關注上海就成為了一種必然,這也是歷史責任感的延續(xù)。
政治文化大格局的演變與華裔在美的生活息息相關,華裔自身的努力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成就也影響到華裔的生存環(huán)境。來自內在的需求,促使作家拿起筆進行寫作;小說得到主流文學界的認可,提高了華裔作家的地位,而身份的認可、地位的提升也使得他們可以有信心與精力自由開拓小說空間。隨著美國華裔小說創(chuàng)作的繁榮,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古典文學成為他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隨著作家思想探索的深入、自我責任意識的提高,使得關注地理的視點再度回歸中國,于是他們以極大的精力重新書寫中國歷史,中國的現(xiàn)實與中國的文化。
三
小說在世界文學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毛信德在論及“美國社會與美國小說”時曾經說過:“任何一個國家,凡是文學發(fā)展到成熟期,它就必將產生一個小說創(chuàng)作的高潮?!睆恼麄€美國文學的發(fā)展歷程來看,小說也占據著重要地位。那么,當華裔小說強勢進攻美國主流文學界之時,華裔文學就已經到達了一個新的高峰。同所有民族文學的發(fā)展歷程一樣,華裔文學也經歷了早期“埃倫島”詩歌時期,20世紀六十年代各種文體齊頭并進時期,但是呈現(xiàn)出一片繁榮景象的,首先還是小說。無論從作家人數、作品數量以及所產生的社會影響來看,都不能忽略華裔小說家所做出的貢獻。正是因為小說的推動,才形成了美國華裔文學的繁榮局面。在華裔小說中存在的這種視點的地理轉換,是與中美的政治文化格局、華裔的生存歷程、華裔作家的自身因素等密切相關的,因此,小說創(chuàng)作中所產生的這種視點轉換,應該引起我們的足夠重視。
首先,地理因素在小說中發(fā)揮重要作用?!靶≌f具有地理學的某些屬性:小說的世界涉及到背景、場所、視野,涉及到眾多的風物和展開它們的地平線?!毕啾绕渌w裁而言,小說的地理屬性更加明顯。一方面,地理因素使得小說呈現(xiàn)出一定的地域性,如現(xiàn)代中國小說史上的“京派”、“海派”,當代文學史上的“湖湘作家群”、“南陽作家群”、“巴蜀作家群”等。中國作為美國華裔小說一個大的地理背景,如果小說里的中國元素越深厚,在美國讀者眼中的異域色彩就越濃厚。不管作家是否承認,華裔小說最初大多是因為東方情調而廣受歡迎的。因此,地理因素給華裔小說帶來的地域特征,絕對不容忽視。
其次,可以把握美國華裔小說的整體追求。華裔小說視點經歷了三次地理轉換:從在中美時空進行穿梭,到立足美國進行書寫,再到書寫“中國”故鄉(xiāng)。視點的地理轉換遵循著“對族裔歷史的挖掘,對華裔美國形象的建構,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歷史的再度書寫”。這個歷程反映了華裔作家的整體追求:一方面,華裔作家的責任意識不斷提升。關注點從對美國華裔群體的關注,轉換到對中國的關注,反映了作家的責任意識的加強。在可預見的未來,華裔作家的關注點還會走向更高的境地,如湯亭亭、譚恩美對世界之和平的探尋。另一方面,創(chuàng)作視界漸次開闊。從肩負族裔重任的吶喊式寫作,逐步走向自由的創(chuàng)作之路,題材的自由選擇、藝術手法的靈活運用,為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更大空間。創(chuàng)作的繁榮帶動了作家去發(fā)現(xiàn)新的題材,開拓新的領域,創(chuàng)造出更多的優(yōu)秀作品。當一個作家只是局限于自我的狹小圈子,雖然他可以向自我與他人的內心世界縱深開掘,有了深度而失卻了廣度,有了意識卻失去了時間與空間的框架,長此以往,不僅是作家本人的損失,也將是整個文學界的迷失與損失。華裔小說作家突破自我與此地,將故事的時空擴大到他國甚至整個世界,從現(xiàn)實出發(fā)擴展到他國的歷史與文化領域,無疑是一種意義重大的選擇。
美國華裔小說中地理空間的轉換是真實存在的,然而它同時也是作家依據父輩對過去的描述和想象虛構出來的。黛博拉·邁德森曾經指出,“他們所聲稱回歸的祖籍國——‘中國’,僅僅是存在于自己想象中的一個神秘而古老的帝國,并不是一個移民群體可以回歸的地方?!贬槍γ绹鐣o予華裔“非此非彼”的定位,華裔作家表達了“既此又彼”的愿望。可以肯定的是,關注視點在中美的聚焦轉換還將繼續(xù),視域將會變得更為寬廣。不要將他們看作中國作家,也沒有必要只是將他們看作是少數族裔作家,而要把他們看作真正的美國作家,而真正的美國作家天生的具有世界眼光與全球視野。他們自己已有這樣的認識,也正在試圖在此方面進行超越,任碧蓮說:“任何一個所謂‘填充式’的少數民族作家都不希望被永遠限制于本少數民族的題材范圍之內,我希望成為題材廣泛的作家。亞裔是我的起點,正如許多評論家認定的那樣,但我不希望這是終點。”湯亭亭、嚴歌苓正在提倡以一種“自由的寫作姿態(tài)”來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從第一階段的站在美國現(xiàn)實生活里回顧過去在中國自我家族所發(fā)生的故事,到第二階段的站在美國講述在美國發(fā)生的故事,再到第三階段的站在美國看中國以至于世界各國發(fā)生的故事(尤其是重大事件),美國華裔小說地理視點的轉換所構成的這種雙向復線交叉的結構,標志了時代的發(fā)展與世界的變化,特別是國家與國家、民族與民族關系格局的轉化。瞻望華裔小說的創(chuàng)作前景,我們有理由期待作家們有更寬廣的地理背景,更開闊的藝術視野,更深度的人物刻畫,從而推動華裔文學走向更加輝煌之境。
注釋:
①“視點”是指作家在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時藝術構思的投射地,是從作家自身出發(fā)并真實感受到、進而在作品中具體體現(xiàn)出來的內容。作家在創(chuàng)作小說時關注視點的變化很多,比如從關注外在世界到關注內心世界,從關注族裔群體到關注個體創(chuàng)作,本文主要是指作家在小說寫作中對地理背景的關注。
②所謂“地理轉換”是指美國華裔小說作家群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地理投射的變化,也即小說創(chuàng)作中反映出的作家寫作關注地在地理上的變化。
③Amy Ling.Between Worlds: Women Writers of Chinese Ancestry New York:Pergamon Press,1990,p21.
④水仙花是美國華裔文學史上的一個特殊個案,本文的探討暫未將其與作品列入其中。
⑤ Jeffy Paul Chan,et al.“An Introduction to Chinese-American and Japanese-American Literatures .”in Three American Literatures. Ed.Houston A Baker,Jr.(New York: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1982),p.198.
⑥小說發(fā)展概述部分參考程愛民、邵怡、盧?。骸?0世紀美國華裔小說研究》中“美國華裔小說的發(fā)展”一節(jié),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頁。
⑦鄺麗莎:《雪花與秘密的扇子》,忻元潔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21頁。
⑧Iris Chang:The Rape of Nanking:The Forgo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 II,New York:HarperCollins Basic Books,1997.張純如:《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楊夏鳴譯,東方出版社2007年版。
⑨嚴歌苓于2005年發(fā)表中篇小說《金陵十三釵》,張藝謀拍攝電影后,作家進行了重新書寫,變成了一部全新的長篇小說,2011年由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⑩Ha Jin:Nanjing Requiem. New York : Pantheon Books, 2011.哈金:《南京安魂曲》,季思聰譯,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埃默里·埃利奧特主編:《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朱通伯譯,四川辭書出版社1994年版,第966頁。
?譚恩美:《喜福會》,程乃珊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24頁。
?參見鳳凰網新聞“美國眾議院正式就排華法案致歉 參議院去年道歉”。網址:http://news.cn.yahoo.com/ypen/20120619/1121793.html. 2012年6月20日22:44:05
?張子清:《美國華裔文學》。湯亭亭:《序·孫行者》,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4頁。
?毛信德:《美國小說發(fā)展史》。浙江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
?耿占春:《詩人的地理學》,《讀書》,2007年第5期,第87頁。
?【瑞士】黛博拉·邁德森:“雙重否定的修辭格——加拿大華裔離散文學”,徐穎果 丁慧譯,《南開大學學報》5(2009):29-34。第31頁。
?Gish Jen,“American As Apple Pie.”Asian Weeks Cover Story(September 27,1996).Julie Shiroishi,“American As Apple Pie.”http://www.asianweek.com/092796/cover.html
?羅義華 鄒建軍:“超越與虧空——90年代以來美國新移民文學的創(chuàng)作新傾向”,《華文文學》200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