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雨萌
我還是覺得爸爸的字,是生活的字,是這么多年在書眉里,在手稿里,在日記里,在賬簿里,在菜譜里慢慢沉淀下來的字。
寫字對爸爸來說,是一種生活。
爸爸喜歡寫字。寫字不是書法,不必非要擺開架勢,端硯湖筆伺候,不必時刻靜心靜言,屏息凝神,寫字可以隨時隨地,材料內容都可以因地制宜的,是心血來潮的,是下意識的,是在爸爸的生活中無處不在的。
爸爸總是在寫字。他的記事本都仔仔細細地用不同的字體寫著標題,他的文章都是一筆一劃的手稿,他的書眉上抄滿密密麻麻的讀書筆記,甚至他接電話的時候,都會邊打電話邊寫字。我常常觀察他,電話接通之后,他自然而然地握住一支筆,可以是鉛筆,簽字筆,圓珠筆,再拿起身邊的一張紙片,或是半張報紙,一張超市小票,一份宣傳單,紙片上不斷再現(xiàn)著電話中的零星談話,在爸爸的筆下,有時是方正的楷書,有時是隨意的行書,有時候是草書,看也看不懂,有的時候甚至會是藝術字,空心的,描著邊。爸爸電話打得專注,寫也寫得專注,好像不讓他寫字,這談話就沒法順利進行了似的。等到電話終了,字也寫完了,紙上原先就印著的內容成了底色,而主體則變成了爸爸隨手寫下的那些無意義的話語片段,其實挺后現(xiàn)代的,挺有藝術感。
當然我更喜歡看他寫毛筆字。爸爸的毛筆字是有童子功的,他曾經對我說,小時候爺爺教他練字,會在他的毛筆頂端放一枚銅錢,要是姿勢不對,筆拿得不直,銅錢掉下來,是要挨罵的,聽起來有點嚇人,但的確能夠打好基礎。我小的時候爸爸也試圖如法炮制,只不過我剛練描紅,還沒開始寫大仿,就已經被爸爸罵出了心理陰影,拿著毛筆就想哭,最后這字也就練得不了了之了。小時候聽爸爸說不練字了,心里覺得特別輕松,但看著爸爸一腔熱忱無人教導,又十分愧疚,對于會寫毛筆字的爸爸,更添十二分的崇拜,帶著這種復雜的情感,每次爸爸寫毛筆字的時候,我都會非常熱情而認真地觀摩,頗有一種買賣不成仁義在的江湖義氣。
只練了幾個月毛筆字的我,對于書法是一竅不通的,什么歐顏柳趙,蘇黃米蔡都只是說說,更談不上什么欣賞了,有時候和一些同學去博物館看書法展,面對著一屋子的筆走龍蛇,壓根就不敢開口,生怕一說話就要露怯。好在爸爸的毛筆字并不像書家寫的那么“藝術”,他的字,就和他平時寫在超市小票上的一樣,樸實,好認,認真卻又生活化。我們家的書櫥門上,曾經貼過爸爸寫的一張字,用的是最普通的豎排信箋,內容是我們家大年三十的菜譜。爸爸像老中醫(yī)寫方子一樣抄著冷盤熱菜,燒竹蟶、薺菜豆腐、什錦火鍋……白底紅格,墨色清淡,卻有著說不出的溫馨和煙火氣。這張紙在柜門上貼了半年,最后被當年一起過除夕夜的賈夢瑋叔叔要走了,我還挺舍不得的。
除了送給學生的字,這張菜譜是我記憶中爸爸第一次把自己的字作為禮物送給別人,所以印象特別深刻。爸爸常和我說“秀才人情紙半張”,這話的本意是有些自嘲或奚落的意思,但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送什么都好像不稀罕了,這時候如果用自己的字畫作為饋贈,反倒是別致的了。所以這一兩年以來,我認識的好多寫作的叔叔伯伯,好像都一下子成了書家,大家聚會的時候,也常常鋪開宣紙,各自寫上幾幅,相互饋贈。字我是不懂的,但還是覺得都自成一格,別具風味,不由得在心中感嘆真人不露相。這樣以書法會友的聚會多了,爸爸有時也會向我炫耀,有朋友喜歡他的字,向他要了個斗方,或者拿走了他寫的扇子,那表情,是頗為自得的。我也向爸爸要了一個小扇子,一面小楷寫著《采蓮曲》,一面畫著墨荷,很雅致,同學都羨慕,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還有誰家的爸爸會給女兒畫扇面呢?漸漸地,爸爸對自己的要求也越來越高,有時想寫字送朋友,往往要寫上十幾幅,鋪得客廳里面滿是宣紙。爸爸低頭一幅幅檢閱,最后挑出一幅最好的,蓋上章,作為禮物。眼拙的我看著那一地的字,感覺并沒有什么分別,都好看。
爸爸平時??措娨暲锏臅ü?jié)目,博客的關注里也有很多的書家,但在我看來,爸爸的字,不是書家的字,也有爸爸的朋友說,爸爸的字是文人字。我覺得都不是。我還是覺得爸爸的字,是生活的字,是這么多年在書眉里,在手稿里,在日記里,在賬簿里,在菜譜里慢慢沉淀下來的字。我有時讀爸爸年輕時讀過的書,那里書眉上的筆記讓我感到陌生,爸爸年輕時的字,風格常常改動,帶著一點刻意的年少與任性。我記得他早年寫過的一個條幅,最后一句是“松竹四時瀟灑心”,“瀟”字中間的一豎拉了半米長。爸爸現(xiàn)在的字,平和多了,不論是用毛筆,鉛筆還是圓珠筆,都是那樣的,認真嚴肅,卻樸實溫和。我不知道是因為生活改變了他的字,還是因為寫字已經成了他的生活。
我大概夸得太過了。